但我生生止住了蹿到嘴边的匪名,镇定如常地缓缓转身。
只见那尖细猥琐之声的主人正坐在客堂中央的八仙桌,一脚踩在长凳上,恰似得意流氓,摆着高谈阔论的姿态,却尽是些腌臜污秽之事,同坐与邻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开口或恭维或吹嘘。
那副挤眉弄眼、小人得志的模样,确凿无疑,正是黑云寨小喽啰——吴老六。
与此同时,我心中瞬间升起数个疑问:为何被吕千总带走的匪贼毫发无损、逍遥法外?莫非吴老六与哪位官家有关联牵扯?亦或是黑云寨贿赂军旅与官府?更有甚者……官匪勾结?
我暗自思忖,若他有官家背景何须落草为寇?
这个猜测必然有误,剩下的两个,无论是何者正确,都昭示了官府军伍的腐朽贪败。
我暗暗叹息,心下已有决断,我将要重复曾经对洛乘云所做的事情——跟蹤。
吴老六纵情酒醪,口水四溅,忙着与人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与见识,目无余物;况且目测之下,我与他所在的漆面方桌相距二三十步,再做伪装无疑是多此一举,反而引人注目。
于是我就坐在原处,稍稍低头饮茶,留神吴老六的一举一动。
他果然没令我失望,毫无警觉与谨慎,只顾与人讨论炙谈床笫之事,听得我不禁皱眉的同时腹下偶尔邪火肆虐。
片刻之后,方才的小二提着两个精致食盒高兴地走来:“公子,来咯~”我一瞥堂中吴老六,仍未察觉,于是放心起身道:“辛苦了。”
“没事,小的应该的,劳烦您自己提回去了。”小二满面笑容,恭敬道歉。
“此事不忙,有些东西想请教一二。”我略略压低声音。
小二果然懂得察言观色,也跟着我压低声音:“公子尽管问。”我指了指吴老六道:“那位客人……经常来吗?”小二瞟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嘿嘿,原来公子也……咳咳,他说这几日会常来,公子可以……嘿嘿——”我打蛇随棍上,也不辩解,故作忸怩道:“那他……一般什么时候走?”
“嗯,大约是申时快日落的那会儿。”
“哦,那小二麻烦你一件事,今日的晚食仍由你们送去苑里,我……还想在这儿听听。”小二笑得更加恶心了,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嘿嘿,没问题,不过得等到后厨把晚食定额做好才行。”
“好好好。”我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你嘱托送餐的人捎个口信,说柳子霄让他传话,我有重要的事情,晚些回来。”
“好,小的记下了。”小二点点头。
“那你忙去吧,不要打扰我。”
“要得要得。”小二点头哈腰,提起食盒自去了。
事情吩咐妥当,我寻了个靠近梁柱的桌子,背对吴老六而坐,安然饮茶,静观其变。
随着日色渐深,赤鸢楼客堂一角坐落着的刻漏,水海里的浮箭刻度缓缓上升至申时,吴老六果真守时,招呼了一句:“哥几个,老子得走了,这些好酒好菜别浪费啦,老子都付过喽!”
“吴哥大气!”同桌几人纷纷奉承不已,“老哥慢走!改明儿还来和咱们聊聊那些姑娘啊!”
“一定一定,今夜老子多叫几个窑姐伺候,明天仔细给大伙说说!不用送了!”一番客套话下来,吴老六终于是离桌而去。
一直注意匪贼动向的我,此时神态自若,趁他出门口时和账房先生扯皮时打量一眼。
吴老六酒力惊人,面红耳赤却吐字清晰、神志清醒,脚步微微蹒跚,但以饮酒不辍的人来论,也还算稳健。
眼看他出了赤鸢楼,我不急不忙地起身,错开几步来到街上。
此时暮色微微,街道上车马行人渐渐稀疏,我与吴老六虽不熟识,但也不至于如此情况下跟丢了目标。
他沿着赤鸢楼这一侧往拂香苑所在的巷子方向走去,我则来到了街对面隔岸跟蹤。
虽然确知他必无武功,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运起了独门的“沧海一粟”,敛息屏气。
几日不见,吴老六换了光鲜油亮的绸缎衣裳,脚踏高靴,若非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倒还真像个纵欲过度的纨绔公子。
他沿街而行,每过一个巷口就要扶墻歇息一会儿,喘半天粗气才能继续,倒是让我略微有些着急。
不过转念一想,如他所言不虚,近来夜夜笙歌、享尽艳福,整日泡在酒坛子里,就是突然间猝死也不足为奇,因此我反倒放下了些微焦虑,好整以暇地跟蹤在后。
吴老六走走停停,过了四个巷口,终于不再向前,而是拐了进去。
我站在巷口对面,只见吴老六并未走多深,踉踉跄跄进了巷口右侧第一间府院。
看来此地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了。
我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注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过了街、进了巷口,来到吴老六走进的府院对面,仔细观察。
建筑陈旧却并不破败,白墻不高不矮,门额一块榆木牌匾,以墨写就“赵氏别苑”四字,倒还有些风骨。
此回我勿需翻墻便能看清苑里情形,只因吴老六进去之后大门敞开,以我的目力足以目睹院中的景象——吴老六趴在正堂的门槛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我等了片刻,只见他除了翻了个身之外,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却也不见有人来招呼他。
虽然我颇感奇怪,但已经足以确定赵氏别苑便是他的藏身之所。
我不再逗留,回身出了巷子,解除“沧海一粟”的状态,在浓浓暮色中快步而行。
回了拂香苑,庭院盛满了蕩漾的黄昏,一袭白衣静立其中,格外耀眼。
虽然早知娘亲会等候我,但还是不免心下感动,快步走过去,喊道:“娘亲,孩儿回来了。”娘亲微微点头,仿佛白玉美人活了过来,绽开融化冰雪的笑靥,发出玲珑天籁般的欢迎:“嗯,回来就好。”仿佛慈母迎接久离家园的游子,欣慰而满足。
“娘亲,你猜我看见了谁?”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邀功,却卖了个关子。
“娘又不是神仙,这怎么能猜得到呢?”娘亲微微摇头,但并无责怪与不满,反而挂上了宠溺的笑容。
“也是。”我吐吐舌头,不再故弄玄虚,“娘亲,孩儿在赤鸢楼发现了吴老六!”娘亲眉头一蹙:“那个剪径蟊贼?”
“嗯!”我重重点头,心道娘亲的记忆果然超群,勿需提醒,一听便知。
“霄儿细细说与娘听。”娘亲面色颇为凝重,似乎事干重大。
我不敢怠慢,点头称是,随后将今日所见巨细靡遗地说与娘亲知晓——当然,那些污言秽语我则自动省略,不知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娘亲心目中的纯洁,还是不愿玷污娘亲的尊听。
娘亲听完我一番陈述,黛眉凝结,面露深思,久久无语,我也不愿打扰娘亲,就这样静静等候。
良久,娘亲才长叹一口气,此时我才敢问:“娘亲,此事如何处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当前我与娘亲的精力放在那两个村子被屠灭的真相上,吴老六逍遥法外,无论是收受贿赂还是官匪勾结,都与之无涉,暂且置之不理,亦不失为较好的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听从娘亲的决断。
娘亲忧色立去,笑靥如花,口吐定计:“明日,我们母子二人便联手夜访赵家别苑。”
“嗯。”我自是以娘亲为主心骨,重重地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