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旺自拜了赵野为师,每隔数日便上门学画交功课。
这日,他坐在书房大理石画案侧,十指搭在案沿,前倾粗大身子,铜铃眼亮晶晶望向赵野。
“师父,什么时候我能画人物小像?”
赵野坐在画案后翻看完手中一迭白描勾线画稿,放回桌上。
“还早。你基本功尚未扎实,心气又浮躁。”他指向头一张画稿,“你这长线,原本已经练得笔划均匀平直,这回又不稳了。”
“那,最短得多少工夫才能学?”
赵野眼皮都不带抬一下,问道:“急着给婀娜画小像表情意?”
金金旺头脸通红。
赵野正色道:“好歹你喊我一声师父,忠言逆耳我就还得说:婀娜和你追求不同,你们谈不到一块儿。”
金金旺叹声气,道:“师父,现如今我顾不到往后了,只求眼下教她理我一理。”
田婀娜看不上金金旺市井出身,且文不成,武不就,惟见他在赵野鎯铛入狱时热忱相助,其后偶尔相遇,肯应酬他几句。然而仅止于此,再多便没有了。
赵野顾虑一逕实话实说,太扎金金旺的心,只怕适得其反,难以再劝说。因说道:“婀娜向来忙,连我偶尔回天香阁,也不是每回都能见着她。”
金金旺眉间愁云并未消退多少,“但是往时我送些吃食和小玩意儿给她,她还肯收下。前几日送去伍道玄的真迹,她竟退了回来,连吃食玩意儿都不收了。”
赵野微扬眉叶,“谁卖你的伍道玄真迹?”
伍道玄乃前朝画坛大家,市面真品难寻,膺品却甚多,专骗金金旺这等门外汉。
“不是买的,有个赌鬼拿它抵债给我祖父。”金金旺说时,有了些喜色:“这画身价高,我祖父对它可宝贝了。这回听到外头有人夸我,就把它赏了我。”
“你被夸那事我有所耳闻,夸你的是百泉山人?”
“是啊,”金金旺笑眉笑眼,“说起来,也是托师父的福。师父让我多欣赏山水,开展眼界,我便上城郊游玩,因此碰上百泉山人那一行人。更妙的是,那日田姑娘也在。”
他铜铃眼笑瞇得不见缝,“田姑娘向他们说我好话,说我为人仗义,有侠气。那百泉山人也当着田姑娘的面夸我,哈哈哈,美死我了!”
到了天香阁,田婀娜对着赵野却是咬牙切齿,“百泉山人当着众人的面夸金金旺,气死我了!”
她又道:“百泉山人难得回京暂住,不多时便又要远游。这回他在洺水畔游宴,与会者俱是名士,我存心大显身手,压倒众人,搏他美言拉抬身价。”
那日田婀娜静心等待,总算轮到她献艺,正待款按银筝,引吭而歌,来个惊艳众人,颠倒众生,金金旺出现了。他见到田婀娜,便上前厮见。
百泉山人性情随和,邀金金旺同席,两边攀谈不上几句,后者肚里那点墨水便见了底。其他名士碍于百泉山人面子,不好说什么,只是就中一两位目无下尘者,未免露出些许轻慢。
金金旺浑然未觉,报上自家大作《风流和尚俏狐貍》,以及尚未付梓的《风骚道姑玉狐貍》。
赵野道:“按金金旺的说法,你人前维护于他。”
“……我也是不得已,”田婀娜扶额,“他一副和我相熟的架势,真教人认成一无是处的草包,我跟着面上无光。”停顿片刻,她轻声道:“那家伙心肠总算不坏。”
“但你依然恼了金金旺?”
田婀娜思及憾事,小嘴高高撅起,“我能不恼吗?”
百泉山人听闻金金旺谈起他两部“大作”,问他为何俱以妖精、修行之人为主人翁,而男女主人翁又总由敌对转而相恋。
金金旺答道:“因为越至极,越见真心。”
他解释:“妖精天生自由自在,出家人戒律多且严,仇家恨不得一脚踹中彼此心窝子。一旦动情,妖精情愿教人绊住,修行人破戒律,甘心遭恶报,仇家放下冤仇,不再有恨。不是极真心,不能如此。”
百泉山人又问道:“那为何让他们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也是至极。”金金旺道:“死的固然死了,活着的只要记念着死了的,那死了的便在活着的人心上活着,生死不能相隔。”
这句话大大合了百泉山人的脾胃,夸他“文豪(金金旺的表字)小友心胸豁达。”
百泉山人出身名门,诗词书画精妙,年少金榜题名。正当他春风得意,妻子病逝,他服完丧,带着发妻骨灰云游四海。
才高八斗,情根深种,不恋名利,去留潇洒,百泉山人因此声誉甚隆。这等人发话夸奖金金旺,金金旺一时很出了些名。
田婀娜精心献艺,到头来教金金旺的横空出世给掩下了。
田婀娜眉心轻蹙,纤手扯汗巾,轻声细语,“小野哥哥,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等心地狭窄之人,容不得旁人出头露脸。只是……”嗤啦一声,汗巾扯裂,她恶狠狠道:“风头盖过我,就不行!”
因此上,前时她还偶尔收下金金旺送的吃食小礼物转送下人,这下接都不肯接了。
赵野此前大致猜中两人恩怨,道:“金金旺抓破脑袋都想不透是这原由。”
“要不他以为他怎地得罪我了?”
赵野道:“老样子。”
当时金金旺一如既往,双手交迭胸前,微仰起头感叹:“田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定是我送画举动冒犯她了。”
田婀娜翻白眼,赵野又道:“金金旺托我带话,请你当心。他打听你最近接待镇西将军秦广,很挂心你安危。”
田婀娜打鼻子嗤声,“干他底事?”
赵野道:“他不托我,我也要叮嘱你。前不久,秦将军的夫人率手下娘子军,找上其他跟将军相好的花娘,砸烂她家,剪她头发。”
田婀娜道:“北里这儿,不时有小家妇人找来,闹上娼家找丈夫、骂花娘。官家家眷这么行事的,百年来这位将军夫人是头一位。”
“你要当心,她不只是官家家眷,还立过战功,是天子亲封的辅远将军。天香阁虽是官府开设,教坊使软弱势利,决计护你不住。”
田婀娜冷笑:“可不是?他撺掇我接待秦将军,拿我讨好卖乖,又怕将军夫人杀上门带累他,便教我遇上风吹草动,自个儿麻利地往外躲。”
“要躲的话,上我家。”
田婀娜向他感激一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尽量疏远将军了,只怕他夫人已经惦记上我。”
“那你可有对策?”
田婀娜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过几日,镇西将军夫人暨辅远将军还没来,田婀娜先在天香阁见到金金旺。彼时金金旺照例一身金银彩绣道袍,身旁除了他那两个随身下人,还多了一个花娘。那花娘挽着金金旺手臂,依偎着他,朝田婀娜迎面走来。
田婀娜不在乎金金旺这号裙下之臣,但见他琵琶别抱,投入其他花娘怀中,而且那花娘才貌寻常,比不上自己,心中仍旧老大不痛快。
她面上笑吟吟,叙礼寒喧。
金金旺那厢一见田婀娜,火速弹离他身边花娘叁尺。
他捉耳挠腮分辩道:“田姑娘,你别误会,我同这位姑娘一清二白。”
田婀娜肚内冷笑,进了烟花地界的男人,充什么叁贞九烈?
她客套应酬:“这有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
金金旺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怕镇西将军夫人找你麻烦,便守在天香阁,有事好就近帮忙。我找这位姑娘,为的是借她房里住。这几天,我们各睡各的。”
田婀娜拿眼角一瞅金金旺找的花娘,那花娘教金金旺这般撇清干系,面上下不来,拂袖走了。
金金旺生怕田婀娜不信,又长篇大论澄清。田婀娜晓得金金旺雷打不动绕着自己打转,微微得意剎那,心中又不耐烦听他啰嗦。
她遂问道:“你果真真心待我?”
金金旺胀红脸,期期艾艾,“这个、这个自然。”
田婀娜偏头笑问:“你肯替我杀人吗?”
金金旺笑道:“这个自——”他猛地打住话头,“啊,杀人?”
田婀娜笑道:“对,杀叁个人。”
金金旺骤然遇上这等古怪大题目,一下脑袋转不过来,愣在当地。
这时葛子登登登跑了过来,向田婀娜道:“望楼那边,咱们收买的兵卒打了暗号,镇西将军夫人带着她那帮娘子军,朝天香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