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记绣坊。
离上工时分还有些工夫,原婉然提了一只大布包袱进绣间。
绣娘们有人打趣:“韩赵娘子,你这阵仗,敢情要搬家?”
“是啊,这阵子你管绣货配色,空手来绣坊挑绣线便是,带这一包物事做什么?”
原婉然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我家官人做了包子,请列位尝尝。”
她将包袱内,一只只芭蕉叶包成的小包裹派给众人,有绣娘打开来看,啧啧称奇。
蔡师傅也从原婉然那儿得了份包子,称谢过后,她向众人宣布大事。原来顾记绣坊的东家已将绣坊转让给长生商号,此后绣坊易主,由长生商号经营。
绣娘们交头接耳,有人问道:“蔡师傅,往后咱们差事和工钱如何算?”对绣娘们来说,东家是谁不打紧,替谁干活不是干活,活儿和银钱多寡才要紧。
蔡师傅道:“照旧。长生商号留用绣坊原班人马,从前规矩如何,往后便如何,不作更动。”
她又道:“今儿赵买办带了一位西域商贾同行,待会儿要过来参观绣间。”其后说的都是今儿活计相干事体。
原婉然见时辰差不多,便拎起几乎空瘪的包袱,步向议事间所在的院子。
赵玦的随从赵忠正在议事间,替他主子放妥手炉和茶饮等物事,见原婉然来了,打声招呼,便即离去。
原婉然寻思赵玦带胡商参观绣坊,要耗上一阵子,便展开绣货图稿,按稿上注明或素雅,或富丽等要求,自个儿先行研拟配色。
过了两顿饭工夫,顾家大爷和赵玦带引一位深目高鼻的西域人踏进议事间。
赵玦用流利胡语向那胡商大略介绍原婉然,以及她担当的配色活儿,又将先前已配好并上色的图稿让胡商过目。
那胡商翻看几张图稿,有的配色喜庆,有的庄重,风格不一,又都恰如其分。他用胡语问道:“都是这位绣娘给配的色?”
赵玦道:“是。”
胡商点头,“人才。”
原婉然已能听说日常胡语,无须赵玦通译,便知胡商意思,心中暗喜,只是不好忘形。她矜持浅笑,等赵玦那厢通译了,再谢过夸奖。
随后赵玦引领胡商到别处视察,回转议事间时,正见原婉然在案前挑选绣线。她低垂螓首,面容微隐,到底隐不去青春洋溢,瑰姿鲜妍。
赵玦轻声缓步走去,想到这绣娘在庆春园听戏,为主角柳氏的悲欢离合入神动情,就是一娇憨少妇。此刻她手持几绺翠绿绣线,颜色深浅各不同,但极其相似,落在一般人眼里几无差别,而她一点不打马虎眼,再叁斟酌线色,俨然行家。
原婉然突有所感,抬眼察觉赵玦这位绣坊大主顾来了,礼貌起见,按例欠身离座。
赵玦打手势,请她归座。
原婉然落座,想到赵玦不单是绣坊大主顾,且主掌长生商号。如今商号入主顾记绣坊,这人便是自己上司中的上司,几乎等同东家。
她正襟危坐上紧弦,待赵玦坐定,便进入正题商议配色,展现应有本事,并且言语扼要,能用一句话说完的事,绝不多说两句话。
她这番勤谨用心,赵玦轻易感受到了,又因为两人相邻,轻易将她心无旁骛洽公神态收入眼帘。
原婉然不似他平生所遇男女,或受他外貌蛊惑,或看中他阔绰买办身分,流露讨好意思。她对自己仅仅表示过两回热络,一是初遇,她错认自己同是女子,招呼躲雨;二是自己指点她官司秘诀。其余时候,她礼数周到,公事公办,待自己并不比待旁人多些垂青。
时至中午,绣坊敲起钟声,赵玦道:“余下绣稿配色就由韩赵娘子先行裁夺,赵某下午另有公务,明日再来核定。”便要离去。
“赵买办请留步。”原婉然取出包袱内最后两只芭蕉叶包奉上,“家里做的包子,上次官司承您帮忙,一点小心意。”
赵玦客套接过,由按在叶包上的大姆指指腹触感觉出,叶下包子表面凹凸不平,那种不平并不同于普通包子的折痕。
原婉然道:“里头四个包子,猫儿包子是花生馅,狗儿包子芝麻馅,公鸡包子鸡肉馅,小猪包子酱肉馅。”
赵玦因问道:“府上吃包子,还分猫、狗、鸡、猪四种?”
“同它模样有关。”
赵玦听说,打开蜡绿的芭蕉叶包,为之一愣。
芭蕉叶包里,圆润的包子按照动物特征给面皮染色,并且捏造额外装饰安上。猫儿包子是淡橘色,尖耳猫眼;狗儿仿照原婉然家里墨宝形状,黑脸竖耳;公鸡包子脸上有着染黄的尖喙,以及红红的鸡冠和下巴肉髯等装饰;小猪包子则安上垂耳以及阔猪鼻。
四种包子做得活灵活现,充满童趣。
赵玦道:“韩赵娘子心灵手巧。”
原婉然笑道:“是我家二官人做的。”
自从她对金鱼和小河豚蒸饺大表喜爱,赵野就变着花样,为她做各式动物花样点心。
赵玦问道:“我依稀记得韩赵娘子提过,赵官人是画师。”
原婉然微微昂首笑道:“嗯,是画师,但他手艺不输大厨。”
“赵官人杂学旁收,多才多艺。韩赵娘子也不遑多让,似乎听得懂胡语。”
原婉然诧异,“赵买办如何晓得?”
“先前胡商夸赞你,我尚未通译,你已微露笑意,那神色并非囫囵应对,而是听懂了对方意思。”
原婉然暗叹,这眼力劲儿,难怪年纪轻轻便成了大商号舵手。
“我确实听得懂胡语。”她道。
“冒昧动问,大夏人多因从商从政,方才学的胡语,韩赵娘子可是有意从商?”
“倒不是,”原婉然解释:“我家大官人来自西域,我想陪他说家乡话。”
“庆春园听戏那日,赵某曾见有位军爷也在贤伉俪的包厢,那军爷高大威武,一表人才,便是尊夫?”
原婉然听赵玦形容韩一“高大威武”、“一表人才”等好话,欣然道:“嗯,那便是我家大官人。”
其实不必询问,赵玦早瞧出端底。
那军汉一进包厢,原婉然便放下戏文不听,起身迎接,要替他折斗篷。两人相偕归座,军汉自然而然揽她的肩膀,她安然受之,分明十分习惯他的碰触。
那军汉丈夫大抵有些来历,举手投足庄重从容,寻常小家养不出这等气质。他高头大马,气势刚健,可低头瞧觑妻子时,粗犷俊朗的面容登时柔和。
而原婉然仰头面对她的军汉丈夫,如同对着另一个画师丈夫那般,嫣然温柔,目光饱含倾慕与信任。
他最初见到那姓赵的画师丈夫,俊俏绝伦,眉眼风流流转,小意温柔照料原婉然。这等男人最讨女子欢心,他料度原婉然已有这画师丈夫珠玉在前,另一个丈夫纵然百依百顺,也讨不了多少好。叁人之间想必暗潮流动,难免“既生瑜,何生亮”之叹,乃至于生出龃龉。
没料到他们不止夫妻情厚,两个丈夫也相处融洽,彼此有说有笑,联手服侍妻子吃喝,合作无间。
这叁人竟彷佛是相爱的。
然而他明白,只要遇上足够诱惑,任何感情都不堪一击。
赵玦道:“我瞧韩官人服色,似乎有品级?”
“嗯,他在京营任职总旗。”
“韩总旗年方二十出头,便已挣得七品官职,前途远大。”
原婉然笑道:“承赵买办吉言。”
赵玦到底是外人,她不好直言自己觉得眼前的日子能维持下去便很好了。
从前她在娘家、在翠水村,孤身只影,前途渺茫,现如今他们夫妻仨团聚,连同墨宝都康健平安,银钱也够用,简直美好得像梦。
她已不奢求更多幸福。
原婉然实在心满意足,笑靥打骨子里透出一股安详,整个人彷佛微微发光。
赵玦一如往昔温雅微笑,教浓睫微掩的双眸却藏了一种阴寒。他敛在衣袖内那似白玉雕就的手,其姆指与食指不觉轻搓,作出捻死虫子的手势。
过后,赵玦主仆行到绣坊车棚,他在驾座瞥见一个芭蕉叶包,但原婉然送他的两只叶包正教赵忠连同其他用物拿在手里。
他问赵忠:“韩赵娘子也送你包子?”
“是。”
原婉然感激赵忠帮助过自己,晨间时分,当赵忠摆好赵玦用物要走,赶紧送了包包子。
赵玦问道:“味道如何?”
赵忠奇怪,赵玦从来不过问旁人吃食这等閑事。
他如实答道:“小的没吃。在外不能随便吃喝,万一吃坏肚子,无法周全保护主子。”
赵玦不言语,登入车厢坐定,道:“全扔了。”
“主子?”
赵玦掏出绢子揩拭他曾接过叶包的手,冷冷道:“村姑家的物事,能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