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夹皮沟小学校里的批斗大会又掀起了一个空前的高潮,当最后一个控诉支书杨北安的社员走下台去的时候,曲海山不失时机地挪过麦克风,对台下说:“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广大革命师生,经过革命群众的踊跃揭发检举,杨北安的十大罪状已经成立,由此,这个一直隐藏在我们中间的反革命分子的累累罪行已经昭然若揭,但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是顽固地抵抗着,不肯向我们低头认罪,我们该怎么办?广大革命群众要对杨北安的反革命罪行进行坚决彻底的斗争,直到斗垮他,批臭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负责喊口号的那些人又举起拳头,高呼着:“打倒反动分子杨北安!杨北安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杨北安的十大罪状已经凑够了,对他的揭发和批斗已经取得了让四方头头们满意的成果,曲海山和柳桂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曲海山又大声宣布:“下面,把杨北安的反革命同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杨万吉押上台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揭发和批斗!”之后,他就向身后的孙大包一挥手,孙大包就吩咐两个民兵去押解杨万吉去了。"大队的几个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都事先被关在大队的牛棚里。
实际上,大队的牛棚里只关了五六个所谓的牛鬼蛇神,其中就有支书杨北安和他的父亲杨万吉,还有一个被打倒的大队干部就是治保主任刘旁柱,刘旁柱由于是杨北安一手提拔的,这次也不能幸免,被说成是杨北安资本主义司令部的骨干分子,追随杨北安搞资本主义。"另外几个就是从其他生产队揪出来的所谓的反动分子。至于原先的那些阶级敌人,也就是四类分子们,一般不关在这里,他们主要是劳动改造,开批斗会的时候临时被揪上来陪斗。现在杨北安已经在台上被批斗着,剩下的这些人自然心里忐忑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唯有杨万吉显得很镇定,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总是抱着黑白不能颠倒的信念。
但这个时候,牛棚的门被打开了,沖进来两个威风凛凛的民兵,进来就眼睛盯着杨万吉,一个说:“杨万吉,该轮到你上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了,你是自己乖乖地走呢,还是让我们费事?”
杨万吉还是那副不屑的神色,说:“我只是个乡村医生,我又没犯什么罪,凭什么被谁批斗?”
其实来押解杨万吉的这两个民兵,也都是夹皮沟屯的人,平时和杨万吉的关系也很好,其中一个还和杨万吉有点偏亲,而此刻,他们完全变成了一副兇神恶煞的样子,黑着脸就朝杨万吉扑了过来。
有人说过,“文革运动即制造冤魂,也制造魔鬼”,可谓精辟至极。那时的人性和人情都被扭曲了。
两个民兵把事先準备好的一块大牌子往杨万吉的脖子上一挂,然后一左一右掐住他的头使劲往下摁,两条胳膊则被扭到身后,再用力握住他的手腕拼命向上撅。"由于人体结构受到来自外部的干预,杨万吉忍不住哼了一声,鉆心般的疼痛很快传导到他的双臂,为了缓解张力的牵制,腰自然而然的弯成了标準的九十度。两条腿也就势分开,弯曲了下来。你不能不佩服国人极具匠心的创造力,一个直立的人借助粗暴的外力,就能很快被折叠成“喷气式飞机”的造型,真是神奇,难怪文革期间“喷气式”风靡全国城乡!当一切準备就绪,他们二人这才一脚踢开门把杨万吉从屋里提拉了出来。
在两千多人聚集的会场中央,预留了一条通往戏台的小路,杨万吉被他们两个人撅着胳膊、身不由己的弯腰曲膝,几乎是脚不着地的小跑着,任其他们一路往前推。由于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体只能向前倾,低垂的头擦着地面。幸亏有他们二人在后面扭着他的胳膊,要不他一定会栽倒在地来个“嘴啃泥”。
周围的一切杨万吉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被自己脚尖不断踢起的尘土。佝偻着身子,喘着粗气,感觉就像要窒息一样,眼前直冒金星。那个挂在胸前的大牌子写有他的名字改敬礼,以及“反革命分子”的头衔,斗大的毛笔字上被划了个鲜红欲滴的大叉子。
后来杨万吉才知道,原来做好了几块纸牌子,但曲海山看过嫌分量轻,所以弃用。换过的牌子事先称过分量,重达八斤半,是曲勇从县城里学来的经验,指导村里的一个铁匠造出来的,牌子是用两层油毡夹着铁片精心制作而成。一般人看不出里面的门道儿,光从外表看,无非是一块油毡做成的牌子,殊不知里面的学问可大了!这块富有技术含量的牌子由于体积大分量沉,再加上杨万吉低头弯腰行进,只好随着他在地上一路拖着,不仅把他的门牙磕松动了,而且下嘴唇也被划了一个大口子,嘴里泛起了咸腥的味道,鲜红的血滴落在牌子上。不过,玄机还不仅仅在牌子上,最令人称绝的是系大牌子的绳子,精心挑选了一根近似头发细的钢丝。刚刚套在脖子上时,感觉并不明显。但带的时间长了,再加上“八斤半”的重力,钢丝就会慢慢勒紧在皮肉里。所以这道深深的伤痕整整陪伴了他数月之久才慢慢褪去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这丝毫不能影响押解杨万吉的进程,杨万吉一路踉跄着,像被拖拽的死狗一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被押解到了主席台上。
杨万吉刚被押到台上,孙大包的妹子孙雅静就拿过事先準备好的纸糊的大高帽,狠狠地扣在杨万吉的头上。孙雅静给杨万吉戴完高帽还不罢休,抬手狠狠地抽了杨万吉一个嘴巴,骂道:“打死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反革命分子!我要替我娘向你讨还血债!”孙雅静还要上来打杨万吉的时候,却见杨万吉突然挣脱束缚他的两个民兵,双手发力,把孙雅静推了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台上。
两个民兵有些恼火,立刻扑上来抓住杨万吉的双臂,狠狠地背过去,又把他摆成了经典的“喷气式”。
杨北安见自己的父亲也被推上台,还被孙雅静给打了,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他挣扎着想抬起头来,怒斥孙雅静几句,但束缚着他的两个民兵立刻又强行把他的头摁下去,孙大包恶狠狠地沖过来,把杨北安的头夹在他的胯下,嘴里还骂着:“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还想抬起头来?赶紧低头认罪!”
曲海山为了尽快压制杨万吉桀骜不驯的气势,立刻对着麦克风高声说道:“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看到台上站着的这个顽固不化的杨万吉了吧,他就是想和我们无产价级顽抗到底,他是反动头子杨北安的爹,也是夹皮沟资产阶级大本营里的骨干分子,他更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残渣余孽,我们广大革命群众要擦亮眼睛,看清这个反动分子的丑恶本质,我相信,他这些年一定做过很多坏事儿,也一定依仗他儿子支书的权利欺压过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吧?那今天我们就是要向他讨还血债来的,希望广大革命群众踊跃地上台来揭发杨万吉的罪行!对待一切反动分子,一切阶级敌人,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
曲海山说完就巡视着台下,等待有人上来对杨万吉进行揭发批斗。就在这时,曲海山难免不想到信二嘎子,本来信二嘎子应该向杨万吉开第一枪啊,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的,他回过头去寻找信二嘎子的身影,可是看了半天也不见信二嘎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