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过离家出走的欲望,但对于赵绩理而言,这却是她幼年时期最习惯的事。
并不只是嘴上说来恫吓年轻的家长,也不只是图早上离开、中午就回家的新鲜。她的出走,从来都是怀着想要逃离的欲望,和不顾一切想要离开的真心。
年幼的赵绩理曾一遍又一遍、以各种方式地逃离过福利院这个桎梏,直到九岁那一年,遇见了她心甘情愿鉆入的牢笼。
秦绝珩曾一度承载了赵绩理的所有美好期盼。她对自己的纵容,对自己的容忍和溺爱,都是她心甘情愿变得温驯的缘由。
可这一切到了如今,却终于还是失去了平衡。。
赵绩理垂着眼睫,坐在江边。
谁也没能找到她在哪里呢。赵绩理有些好笑地抬眼,看了看江对岸的高耸楼群。
对岸的嘈杂与车流都被这道她看惯了的江面隔开,仿佛是一道分割一般,让赵绩理感到一阵微妙的心安。
她翻过了那道谁也想不到的围墻,躲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只为了回到这个她一度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屋。映入眼帘的便是秦绝珩的房间,透过那扇大而明亮的窗户,赵绩理可以看见那间房里她熟悉的一切摆设。
她疯狂地想要抓住一束光,却又在那道光变得过于灼热之时,痛苦而纠缠地选择了逃离。
我是不是很愚蠢?赵绩理想着,出神地看向那扇窗,看着那扇窗边秦绝珩忘了捡起的一条黑色裙子。
她真的是个很随性的人呢。赵绩理皱了皱眉,想要帮她将那件团在地面上的裙子捡起,却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隔着一扇高窗望着。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连天色也开始渐渐暗下。赵绩理才被那扇窗内忽然亮起的微弱灯光惊得终于回过了神。
秦绝珩的身影出现在了窗边。赵绩理看着她毫无察觉地走向了窗前,又将背靠在了落地窗上,举着手仿佛在和什么人通话。
赵绩理看着她背部的弧度,半晌后错开了视线,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按下了开机键。
看她的脸色,好像在打什么很重要的电话呢。我这个时候给她打一个电话,她会怎么样呢?
赵绩理带着几分恶劣地想着,退出了未接电话和短信界面,拨出了那个她烂熟于心的号码。
一切都在赵绩理预料之中,秦绝珩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挂断了前一通通话,转接起了自己的来电。
“你在哪里?绩理,你在哪里?”秦绝珩的声音带着赵绩理所不熟悉的焦急,却又含裹了些让赵绩理讨厌的愤怒:“你回来,有什么话我们回来说好不好?你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去接你。天很晚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待在原地不要动。你在哪儿?”
“……”赵绩理挑眉听着她自顾自地说着,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出。
“绩理?你在听吗?”秦绝珩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仍在通话,面色染上了愠怒,从玻璃窗上直起了身子,转而望向窗外:“你想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一串串的质问下来,赵绩理始终一言不发,秦绝珩也陷入了沉默,一时二人都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绩理,你不要任性了。你想要我怎么样,告诉我好不好?如果是不想让我说这些话,或者不想见到我,都可以。我可以试着不爱你,或者你可以去又龄那里,她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行不行?”
秦绝珩见赵绩理始终不答话,焦急的同时也开始生出了些微恼。
“我想这样下去,确实对你对我都不会有好结果。绩理,那就这样吧。你既然讨厌我,我就跟大姐说一声,以后你跟着……”
“呵。”
秦绝珩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冷笑,这声轻微又凉薄的冷笑立刻便打断了她的话。
她握紧了手机,皱眉看向了窗外。
“姨姨,为什么你从来都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事?”赵绩理猛地从草丛后的木椅上站起了身,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着秦绝珩。
秦绝珩显然也看见了赵绩理,她没能想到,这个她找了一天的孩子居然就近在眼前。
而这遥遥的一眼,也让秦绝珩感到了三分陌生。
这个孩子长大了,已经可以称之为少年。秦绝珩看着在余阳下纤细又高挑的赵绩理,一时屏住了呼吸。
“你这次,是想把我丢去哪里?”隔着一段距离和一道牢不可越的玻璃屏障,赵绩理朝楼上的秦绝珩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因为你对我龌龊的心思,因为你对我的教育失当,你要把我发配去哪里?”
“……”秦绝珩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绩理,乱了呼吸也失了言语。
“我讨厌你,秦绝珩。但我哪里也不要去。”
赵绩理紧紧地盯着秦绝珩,绕过了那道掩人视线的草丛,开始朝着房屋的门口走去。
秦绝珩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绩理缓缓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又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浅浅呼吸声,直到熟悉的开锁声传来,赵绩理才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用带着一丝嘲讽与恶劣意味的语调轻轻地说着:“所以姨姨,我回来了。”
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从楼下与电话那头一齐传来,接着便是苍白的忙音,敲打着秦绝珩的每一寸意识。
赵绩理并没有来找她,也没有再做出其他的事,只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
秦绝珩没有心思再去和她争执些什么,她仍旧疲惫地被困囿于方才的一切之中。赵绩理回来了,但她的态度又让秦绝珩感到惊惶。
曾经那个乖巧又温驯的孩子,终于还是被自己捏造成了如今这个乖戾又叛逆的模样。
她无措地将脸埋入了掌心里,温热的泪水很快洒落在了指间,带起一片微凉而微痒的触觉,仿佛涟漪一般在心间散开。。
秦绝珩早上出门很早,但第二天,秦绝珩却发觉赵绩理比自己还要更早。
在她习惯性地去敲赵绩理房门时,才发觉赵绩理早已经收拾好了书,离开了家里。
她没有让自己送,也没有让人送,一个人就悄悄地去了暑期培训班。
直到这时候,秦绝珩才第一次体会到了赵绩理曾经为之惊惶的感受。
她在躲避自己,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她是在逃离自己吗?秦绝珩看着赵绩理房间里叠放整齐的被子和干凈的书桌,垂下了眼睫。
恍惚间,秦绝珩也想起了事情始终都有些不对。
直到现在,那个晚上过去了整整一天有余,她和赵绩理之间都只存在着争吵与沖突。没有人将心真正递给过彼此,也没有人向对方剖白过心意。
可也始终是她不愿听我说话啊。秦绝珩逃避地想着,极力想要将自己脱开罪责。
但不可抑制的负罪感还是让秦绝珩屈服地拿起了手机,拨出了赵绩理的号码。
三通电话下去,赵绩理并没有任何反应,不接也不挂,让秦绝珩在原地站着等待了许久。直到第四通时,秦绝珩听着手机传来机械的“对方已停关机”提示,终于也感到了愤怒。
她皱着眉发了几条短信,便退出了界面,转身走下了楼,面色冰冷。
而那边赵绩理则全然轻松地坐在公交站边,捏着一杯果汁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
早上七点不到的公路还很空旷,更遑论这里是鲜有人至的江景住宅区。
一时初夏的风扫过清晨路面,将落了一地的细小樟花吹开又聚拢。树梢摇曳间,斑驳的光影也随着风颤抖。赵绩理面色含笑地抬头,透过窸窣的树梢看向了头顶开阔的晴空,神色含着些嘲弄。
很快便有公交到了站。赵绩理笑着将手机滑回了兜里,一手握住了单肩包的背带,几步跳上了公交车。
以后的路还很远,赵绩理想要什么,她自己也难以摸清。她习惯了秦绝珩给过她的一切,也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将自己完全从她身边抽离。从过去开始的一切,早就决定了她离不开秦绝珩。
但眼下,赵绩理想着,将目光落向了早班车窗外飞速驶过的三两私家车。
我不想见到她。一刻、一秒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