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己冬末,钟家堡里的腊梅兀自开得热闹,内院里七八株树上结满了蜜黄花朵,虽披了一层残雪,依旧浓香扑鼻。
钟家堡堡主钟颜开己虚弱得起不了身,只得半躺在床榻上,叫人开了窗子,望着一院灿黄,轻轻嗅一嗅那香气。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七,却己是油尽灯枯之境,本就清瘦的面庞益发瘦削,除了一双眼睛尚有些微光彩,余下竟己是到了令人不忍粹睹的地步。
钟颜笑眼瞅着大哥这样,满心想大哭一场,又不得不强自忍住,轻声劝道:“今儿个起了好大的风,还是把窗子关上罢,别再吹了头疼,那腊梅还得再开上些日子呢,改天再看也是一样。”
钟颜开轻轻一笑,“二弟,你忘了姜神医说过的话,我撑不过去这一冬了,眼下这般美景,能看一日是一日罢。”
钟家堡上一代堡主夫人怀胎之时中了剧毒,虽是解了,诞下来的大少爷钟颜开却先天损了经脉,刚出生便被姜神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自小便是数着日子过活,偏十年前钟堡主因病过世,武林中第一大堡眼见要被人欺到头上,钟颜开责无旁贷,仗着一身悟性,硬是参透了家传绝学,又加勤练不辍,依旧保得第一堡威名不堕,只是到底操劳过度,损心耗血下又折去几年寿数,撑到如今,己是连姜神医也束手无策。
钟颜开自幼便知活不长久,索性看开,年纪轻轻己是达观知命,便是死期将至,却也不见如何颓丧,倒是钟颜笑,自小到大皆有父兄护持,如今眼见父亲去后大哥也要不久人世,再撑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面哭一面道:“大哥千万别说这等丧气话,那千年雪参指不定这两日就能寻着,到时大哥吃了,仍旧好好地,莫说这一冬,几十个冬天也是有的。”钟颜开心道:长辈们自我出生寻到现在,那千年雪参连片叶子也没寻着过,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只是这话却不忍说,只得无声一笑,默然片刻,看向对面墻壁,“去把那刀摘下来给我。”
钟颜笑被兄长使唤惯了,虽不明白这时节他要刀作甚,还是自墻上摘了给他。
这刀名唤斩月,不过一尺来长,刀身弯曲形如新月,刃口锋利吹毛立断,刀头处却齐齐而斩,硬生生少去一寸三分,看来甚是古怪。
钟颜开身子己虚软不堪,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刀刃抽了出来,一手轻轻抚着刀身,眼神中说不出的迷恋,好半晌,低低道:“我死后,你把这刀送去武夷山天游峰,还与辛朗罢。”钟颜笑再不料得了这样一句吩咐,登时大惊失色,“大哥,那姓辛的实乃魔道第一人,你好容易比武胜得他赢了这把刀,这才压住他气焰,免了武林正道一场祸事,如今却又还给他,如此示弱之举,便不怕他再起争端吗?”
三年前当着上千武林同道之面,钟、辛二人决战于明月峰巅,一招之差,辛朗落败,将惯用兵刃斩月刀拱手相让,自此魔教退居闽越一代,中原武林方得保全,一旦钟颜开故世,斩月重入辛朗之手,纷争又起,却再无人可撑起这一肩重担,无怪乎钟颜笑又惊又怒。
钟颜开却似入定老僧,看也不看他,眼皮低垂,目光只在刀身上流连,暗道:你道这刀当真是他输与我的吗,不过是他狠不下心,让着我罢了。
忆起当日比武情形,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无须担心,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钟颜笑劝他不动,只得应下。
钟颜开赏了一日腊梅,到了晚间,体力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躺倒,只他是将死之人,神虚气倦,便睡也睡不踏实,梦境纷至沓来,到得后半夜,朦朦胧胧中只觉一双手抚上自己脸颊,掌心粗糙满是硬茧,又带着股火热气息,实是真得不能再真,登时惊醒过来。
这屋中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无,钟颜开睁了眼也瞧不清床边这人身形,只这气味却是熟记于心的,不论过去多少个日夜,仍是立时认了出来,当即笑得眉眼弯弯,“你来了?”一只手也摸了上来,覆在来人手上,“你不是去了西域游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人反握住他手,十根指头交缠在一处,半晌,阴沉沉道:“病成这样,怎么不来告诉我?”
钟颜开看不见他面容,却也知这男人定是一双吊梢眉都立了起来,面孔本来就黑,这时想必越发暗如锅底,若叫自家小侄儿看见,说不得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告诉你又如何,还不是凭白害得你难过。”
轻轻一叹,钟颜开旋即又笑了出来,“不想临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老天爷当真待我不薄。”
男子手上一紧,捏得钟颜开手骨生疼,瞬即又是一松,却是撇开他手走去桌旁点起烛火,就着晕黄火光,看清钟颜开面色,登时连气息都是一滞,片刻后才又回到床边坐下,一言不发,俯下身将钟颜开搂进怀里,良久后,暗哑问道:“还有多少日子?”
钟颜开向来看淡生死,可当着这人的面,一时竟不忍心说破,但知终究躲不过去,沉吟片刻,轻轻抚着他头发,“总还有半个月呢,你不急着走的话便每晚都来陪陪我,咱们能聚多久是多久,多活一日便是赚了一日,好不好?”
男子不答,片刻后反问道:“几年前我要你跟我走,你说你生是钟家人,丢不下这一堡大小,如今你快死了,余下这日子都给了我行不行?你活一日便做一日我辛朗的人,死了埋在天游峰,也是我辛家的鬼。”
钟颜开病到如此地步,一应凡尘琐事早己交托得当,心中全无挂碍,岂会不应,当即开开心心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只要咱两个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辛朗心中又酸又喜,亲了亲他额头,“咱们这就走。”起身去衣柜里找出件狐皮大氅给钟颜开系上,又用棉被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房门一开,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春末夏初,武夷山泉歌鸟鸣绿树红花,目光所及处均是胜景,天游峰上更是犹如蓬莱仙境。便在这峰上缓坡处,几间精舍矗立,围成方不大不小的庭院,恰将山间美景尽收眼底,当真是尽得地利。
一架青竹躺椅便安置在这精舍后院之中,上铺锦垫,钟颜开一身雪缎中衣,懒懒散散地半躺半坐,一手端着盏武夷山特产的巖茶,一手拈颗芙蓉李腌制的蜜饯,好不惬意。
此刻日己西斜,几株茉莉给日头晒了晒,香气愈发浓郁,沁人心脾,钟颜开观花闻香正高兴,却见辛朗端着只青瓷碗进了院子,隔着几步远己能闻见那股子药气,登时嘴角聋拉下来,拧着眉头盯着那药碗,抱怨道:“这都喝了几个月了,我身子一早好了,你还天天灌我作甚。”
辛朗见惯他这幅喝药如服毒的嫌恶之态,早已寻得应对之法,当下抽走他手中茶盏撂在一旁小几之上,身子一侧,挤在一处坐下,一双眼阴冷冷射出两道锋芒,“我千辛万苦才自西域寻来雪参,险些便死在关外,好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得你性命回来,难道便是为了日日对着个病秧子吗。你老老实实把这补药吃上半年,待身子大好了,哪个还来逼你喝这劳什子,若再跟我废话,明儿便把你送去鬼医那里,他喂人吃药的手段总归比我高明。”
钟颜开自是晓得他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头,己是起了愧疚之心,待听得“鬼医”二字,更是吓得激灵一下坐直身子,诌媚一笑,“朗哥莫气,我晓得错了,这便喝了就是。”
他那日被辛朗夤夜带出钟家堡,当夜便被等在客栈的鬼医灌了一肚子千年雪参熬制的九转回魂汤,随后来到这天游峰上,日日针药不断,才四五个月,身子竟己恢复了八九成,脸色亦从青灰给养了回来,日头余晖下但见两颊丰润白里透红,这般讨好一笑,端的叫人眼前一亮,辛朗心中便是一动,见他伸手来接药碗,当即一拦,笑道:“你自己喝得太慢,还是我来喂罢。”
钟颜开一想起上次那般喂法,脸色登时一僵,正待向后躲,后脑已被撑住,眼瞅着辛朗含住一口药汁压在了自己双唇之上。
这药汁不过一小碗,尽数喝完却足足用去一炷香,钟颜开喝药喝得面色潮红浑身发软,只觉丢脸丢到了姥姥家,想推开身上这人却又舍不得,哼哼着抱怨两声,末了反倒双手抱了回去,两具身子贴得益发紧了些。
两人自结识至今,还是决战前夜温存了一回,来这天游峰上后虽是同床共枕,却因钟颜开尚未痊愈,辛朗便是有心也不敢折腾,憋到如今早己满腹欲火,今日眼瞅着心爱之人气色大好,再忍耐不住,一双手扯开中衣伸了进去,一摸腰腹间皮肉,丰盈细嫩滑不留手,哪里还肯再等,当下便要颠鸾倒凤。钟颜开本也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不过日头尚未落山便被压在身下,又是这等空旷院中,终是脸皮薄了些,按住己滑到自家胯下的那只手,低低央求,“天还没黑呢,又是在外头,待会儿小厮们进来撞见,我还要脸不要。”
见辛朗一双眼几要喷出火来,赶忙又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行,咱们进屋去,门窗关严了,要怎么弄都随你。”话音未落,钟颜开己是头下脚上给扛在了肩上,眼前一花,旋即便己身在床上,只觉辛朗抗人进屋关门这几下直如风驰电掣,便是比武时也没见他这般快过,不由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只还没笑出声来,身上便是一凉,一身衣服己给扒了去,登时脸上一热。
辛朗七手八脚褪凈两人衣物,俯身压到钟颜开身上,先将两人那话儿握在一起搓弄一回,待两人都出了精,这才将钟颜开翻了个身,手指沾了精水伸到他谷道里揉弄。
他这双手上尽是粗茧,肠肉细嫩,钟颜开如何禁得住,只觉下面又疼又痒,又是难受又是舒服,不多时便轻轻哼哼起来,随着那手指抽插,臀尖一耸一耸的,惹得辛朗着实忍不下去,将阳物抵在谷道处,缓缓送了进去……
钟颜开大病初愈,辛朗再是难耐也不敢需索无度,好歹过了瘾便即歇下,饶是如此,钟颜开也没能似往日般一早起来。辛朗不敢扰他,自己悄悄起了身洗漱,才出房门,便见小厮旺儿守在院门口,见了他迎上前来,轻声察道:“峰主,峰上来了位钟相公,自称是钟家堡新任堡主,有事求见。”
顿了顿,又小心冀冀道:“小的见他同咱们的钟公子长得甚像,恐是有什么渊源,便请人在前厅等着”
辛朗一怔,一颗心霎时提起,“你可同他说起钟公子?”旺儿赶忙摆手,“峰主吩咐过,对谁都不可提起钟公子,小的再蠢也不敢说走嘴。”
辛朗点一点头,沉声吩咐,“你去守在寝房门前,钟公子若醒了,送饭菜进去,好生服侍,只是不许他出来。”径自往前厅去了。
钟颜笑在厅中呆了片刻,便见一人自后堂处出来,猿臂蜂腰,形容剽悍悍中透出几许阴鸷,可不正是当日在明月峰上与自家兄长比武的辛朗,当即站起,拱手道:“钟颜笑见过辛峰主。”他是钟颜开亲弟,辛朗岂敢怠慢,常年板着的脸上硬是挤出抹笑来,拱手让座,和声问道:“不知钟相公来我天游峰有何贵干?”
面上和气,心中却在计较,他当日接走钟颜开隐秘之极,难道是露了马脚才给人寻上门来?若这钟颜笑当真是来要人的,只给他来个死不认账。
正在忐忑不安,却见钟颜笑自背上皮囊中取出把刀,双手呈了过来,“这柄斩月原是峰主佩刀,今奉家兄遗命,原物送还。”
当日接了钟颜开出来,仓促之间并未留心身外之物,这柄刀自然也早给辛朗抛之脑后,今儿个见了才觉诧异,愕然接过,一面观察钟颜笑神色,一面斟酌着道:“遗命?令兄难道己经过世?如此英才俊杰,当真可惜。辛某素来敬慕令兄,改日定当上门拜祭。”
钟颜开是他心爱之人,便是作假,这一番惋惜之意也自真诚。钟颜笑原本还对这魔道中人忌惮几分,听了这几句,登时觉得此人不失真性情,怪道自家兄长对他另眼相看,不禁触动伤怀,硬咽道:“家兄身患重疾,原就撑不到今春,过年前特意交代将此刀交还峰主,只不想稍后家兄突然间便不见影蹤,想是他不愿在家中过世,徒惹亲朋伤心,这才悄然离去,自寻埋骨之处。鄙堡上下自家兄走后四处寻找,始终不见,只得立下衣冠家。家兄向来敬仰峰主武功才学,若知峰主来祭,便尸身不在墓中,也当含笑九泉。”
辛朗见他哭得悲悲切切,忙不迭又陪着唏嘘几句,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暗道:颜开日后自有我来照护,你只管哭你的去。
好容易打发走钟颜笑,辛朗转身回了寝房,一进门,便见钟颜开正半睁着眼躺在床上发呆,想是才醒,还不及起来。辛朗拧了帕子坐到床边给他擦脸,一面将方才钟颜笑来访之事细细说了。
钟颜开凈面后清醒过来,听完他讲述,拿过那刀,笑道:“这刀是你输了与我的定情之物,我原是想带着它下葬,可后来又改了主意,叫二弟送还与你,是想你日日看着它,时时都能想起我来。当日忘记从堡中带它出来,我还觉可惜,如今倒好,终是物归原主,也不枉我当日一番安排。”
正要将刀送回辛朗手里,己被辛朗按住手腕,连刀带手握在心口,低头亲上一亲,“如今刀便在你手里,可不正是物归原主么。”
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只觉此生此世,圆满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