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婕塔坐在梳妆台边,两名侍女在身畔打理着她的发饰和妆容,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但被别人服务仍然会让她觉得些许不自在。而弗里德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透过镜子,打量着她正变得华贵精致的模样。
「效果很好,和你的气质很搭。」
「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但我还是不习惯……在身上添太多东西……」
「明白,明白,我非常理解,其实我并不喜欢金银脂粉——不然我也不会爱上你这样的了。」她听到侍女们的窃笑声,弗里德自己也笑了起来:「只是有时候,难免要随下大流,身不由己。」
「但是,你知道的……我真的不喜欢太多人。」
「别担心,我说过的,其实我的兄弟都是很好说话的人,我父亲也是——唔,上次你见过亨利的,他没让你不自在吧?」
「还好。」她微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像个孩子,没有坏心眼的那种。」
「那就是了,和人打交道其实没那么可怕,对吧?」他打了个响指:「其实——你只要学会一招:对于你不在乎的人,把他看做木偶就好了。」
「谢谢,可以了。」她轻轻推开侍女的手,站起身来,扶了扶镶着珍珠的发箍:「我觉得已经够好了——其实,我打不打扮都够漂亮了,对不?」她转过身去,朝他俏皮地扬起下巴。
「嘿,你觉得我敢说不么?」弗里德朝她伸出一只手:「好了,就这样,我们走吧。」
…………
马车碌碌驶过黄昏的街道,日头西沉,红霞漫天。她倚在他的肩头,身子随着车轮微微摇晃着,霞光穿过车窗,披在她的长裙与金发上,让她忐忑的心思略微变得安详。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我帮你这个忙,然后,你得让我回去了。」
他的手指梳过她的发丝,片刻的沉默。
「嗯,我记得,说话算话。」
她点点头,在颠簸中慢慢合上双眼。
「对不起,弗里德……我知道。」
那一刻,时光如画卷,在她眼前缓缓铺开。
她并没能找到奥吉莉娅——当然,她来之前也没对此抱多大期望。她原本觉得,那只是弗里德找个理由带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罢了,而她默契地选择了将计就计。然而,当弗里德真的带着她寻访一个个目击者时,她反而越来越认定,奥吉莉娅真的来过……当那些众说纷纭的描绘拼合在一起,撇尽尘沙,最终汇聚成朦胧的影子——和那个深深印在她脑海深处的影子,别无二致。
但终究只是影子。因为没有人在近距离上看清过她,她永远只是高塔或是城楼上梦一般的黑影,站在那儿,无声地俯瞰着蕓蕓众生,或是像起舞的精灵一样,优雅地飞跃在屋宇间。正是这一点,让她觉得太像奥吉莉娅——那时,她也喜欢这样站在最高的树梢,俯瞰着涛涛林海,然后如飞般穿梭着,消失在枝干之间……
而所有目击者中,曾经离她最近的——是弗里德自己。
他说那是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当他走在王宫旁的街道上,听到身边路人的喊叫声,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高塔上的那个身影,映着明月,衣裙在晚风中飞扬。虽然太远无法看清,但他总觉得,她似乎也在看着他,他们就那样站在那,彼此凝望着,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宁静,直到她终于转过身,消失在尖顶的阴影里……
但那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除了些许捏造的谣言,再也没有关于「屋顶上的黑衣女人」的目击记录……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他看到了她——但关键是,为什么?
但所有的猜测现在都失去了意义,从奥婕塔到来直到现在,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最终,她只能选择了放弃。也许她已经离开了?也许她只是不想见她?她不知道,但起码现在,她可以相信,她还活着,并且有了自己新的道路,这一点,已经可以让她的心感到足够的宽慰了。在决定启程离开月湖之前,她曾经觉得犹豫、紧张、害怕,害怕踏进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但现在,她觉得,这段旅程似乎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糟糕——她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讨厌新奇,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美景和美物,都会让她像孩子一样欣喜,但,那些都不是关键,真正让她的心甘之若饴的,是因为,那是第一次,他能如此长久地陪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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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挽着弗里德的胳膊,陪他穿行在熙攘的人群间,她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里的气氛,一切都显得太过华丽,让她的眼睛轻松不起来。不断有人走上来打招呼,弗里德和他们寒暄着,而她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微笑,什么也不说——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即使如此,似乎走上来说话的每一个人,都会对她大加赞赏一番,即便只是从身旁路过,也会扭头对她多看上几眼。她觉得被太多人盯着并不自在,但说心里话,她并不讨厌被人赞许的感觉。不过,她不清楚,他们的反应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只是对王子的阿谀罢了……
「别以为我喜欢来这种地方。」弗里德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过,我可以保证,如果要从他们每个人嘴里都找一句真话的话,那就是夸你漂亮的时候。」
「有吗?」她有点茫然地瞪着眼睛。对于评判女人的外貌,她并没有什么概念,毕竟,那么多年里,她总共也没见过几个。
直到宴会的主人降临时,大厅里的喧哗终于止息了。所有人恭敬地让向两旁,露出那条铺着红布的专用过道。在穿着白袍的卫队簇拥下,奥婕塔望见了那个戴着金冠的高大身影。
「我父亲,哈德良大君,亚提宁全境之主。」他低声说:「旁边的是他妻子,也就是王后。」——她记得他曾经和她说过,现在的王后不是他的母亲,不过他说,她人还不错。
国王和王后走近,他们闭上了嘴,礼貌地躬身。当走过身前时,她能注意到,国王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然后给了她和弗里德一个不显眼的笑容。
终于,主角就位,宾客落座,国王致辞之后,宴席开场。「你父亲看起来是个挺和善的人。」她说。
「这个……也许吧,起码一部分时候。」他的笑容有点诙谐:「不过,他的确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跟我一样,不喜欢繁文缛节——但也跟我一样,许多时候不得不去将就一下。」
「比如呢?」
「比如他并不喜欢宴席,却还是得把这里弄得富丽堂皇一点。不过我猜,他还是留了一手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的。」弗里德切下一片肉塞进嘴里,露出晦涩的表情:「他找了个糟糕的厨子。」
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地位高的人类,是不是都这么累?」
「不,」他摇了摇头:「地位低的更累。」
他们边吃边攀谈着,奥婕塔觉得气氛似乎不再那么让她紧张,甚至开始陪着弗里德一起,和同桌的宾客交谈几句,她觉得乐队的演奏很好听,厨子的手艺其实也并没有弗里德说的那么糟。但最吸引她目光的,是大厅中间起舞的女孩们。她们穿着白色的束胸和短裙,优雅地踮起脚尖,伴着音乐的旋律,在地毯上跃动着,回旋着。那让她想起了苏瓦南的月色,想起了湖水与夜空之间,展开的白色羽翼,也想起了她自己——那个宁静尚未打破,一切如水平淡的自己。
直到有个传令官走近桌子,向弗里德鞠躬:「殿下,陛下请你过去一下。」他望了一眼奥婕塔:「还有这位小姐一起。」
「我听人说,你找了个女伴。」大君坐在他的高位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
「嗯哪,父王明鑒。」
「但你一直没告诉过我。」
「您前段一直没在王城,所以我就索性等今天大家都在的时候再带她来了。」
「把头抬起来吧,别太拘束。」王后温和的声音。「很漂亮的姑娘。」她向她微笑着,轻轻点头:「你从哪里来?」
奥婕塔想要开口,但弗里德打断了她:「如果我说她是个仙女,从仙境来,您会相信吗?」
王后的笑容依然平静:「我会。」
「仙女?那么,她应该会魔法咯?」大君的语气像在嘲弄。
「抱歉……魔法……并不能在所有的地方起效,我离开故土太久了……」她觉得自己还是太紧张,甚至没法把事情表述清楚。
「算了,弗里德,看来你并不想什么都告诉我。」大君叹了口气。「不过,上次别嘉提的使者提起的那件事,你还没忘吧?」
「我想,公主殿下应该看不上我这样喜欢沾花惹草的家伙的。」他耸了耸肩膀。
大君还想说些什么,但王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弗里德,其实,你父亲并不要求你非得要娶谁,他只是希望你的封土有个女主人,而且,是个能帮得上你忙的人。」
「我明白了,谢谢您,还有您,父王陛下。」
王后再一次点头微笑起来:「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奥婕塔……奥婕塔。巴列塔尔」那个古怪的姓氏是弗里德教他的,拗口得很。
「听起来像个南方人的名字。」王后的笑容有种春日般的暖意:「我听说,南方人喜欢跳舞。」
音乐仍在回响,在她身后,少女们的舞步轻盈,有东西在她心底汹涌着。
「是的……我也喜欢。」她说。
「那么,各位宾客,」王后站起身来,走下台阶,众人都安静下来,望向她们的方向:「我想向各位介绍,奥婕塔。巴列塔尔小姐,她是弗里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从远方的国度来,为了表达对亚提宁的敬仰和对各位的尊敬——她想要为大家献一支舞!」
在轰鸣的掌声里,她的双足踏过红毯,缓缓走向大厅中央,走向那些停下舞步等待着她的女孩儿,手指优雅地解开了腰带,华贵的长裙如水般淌落,露出底下洁白的里衣与短裙——从她化身为人的那天起,一直伴随着她的羽衣——那一刻,她觉得所有的喧哗似乎都化为静寂,犹如无物,只剩下她,光着脚,无声无息地踏进湖水,踏进月光……
音乐重新响起,提琴与长笛的和鸣,轻灵而婉转。她站在了舞池的正中,踮起脚尖,双臂缓缓扬起,犹如展翅飞翔的天鹅,她直直地抬起一条腿,倾身,旋转,足尖在灯光下划出圆润的螺旋。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优雅,没有丝毫的颤动,平稳得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塑。
她能听到掌声与欢呼,那种感觉让她觉得陌生而奇妙。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在月下独舞着,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回应,甚至她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跳舞?但似乎从她第一次拥有意识的时刻起,那种肢体的韵律,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喜欢舞,每次起舞,她都会觉得心灵像涤蕩般宁静……但现在,她第一次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理解奥吉莉娅,理解她为何会向往外面的世界——被关注、被欣赏、被肯定,也许,这是每个女性灵魂深处最本原的渴求?
她的耳朵捕捉着旋律,把它们精準地变成肢体的律动。以前从没有人为她伴奏过,但她觉得,似乎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柔美的腰肢矫捷地腾挪着,白皙的双臂在空中画出柔美的曲线。音乐在变快,她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从和熙的微风渐渐变成纷飞的骤雨,就像她一点点变得不羁的心一样。轻薄如雪的短裙在飞旋中扬起,把她整个曼妙的身段展露无遗,胸前,白色纱衣裹着的丰腴肉体也一同蕩漾。她猜,那些掌声和喧哗中,有一部分是给予她身材和容貌的,但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介意。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喜欢这样被人欣赏。当然,只是一瞬间,因为她马上意识到那应该不是弗里德喜欢的。「只是为了跳舞……只有跳舞的时候才这样而已。」她想。
也许是因为视线都放在了起舞的奥婕塔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穿着黑衣的女人何时出现在大厅里,更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绕过宫廷中的守卫,包括沉醉在舞蹈中的奥婕塔也一样。所以,当那个黑色的身影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剎那间凝固在那里,如同冰雕……
那个女人穿着和她身上一模一样款式的衣裙,颜色却是如夜般的黑色。但除此之外,她婀娜的身形,白皙的肌肤,如丝的长发……全都像是从镜子中走出的另一个她。她戴着同样黑色的羽毛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但那丝毫不影响,奥婕塔叫出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奥吉莉娅!」
「我亲爱的姐姐,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会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奥吉莉娅,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找我?别闹了,我亲爱的姐姐,你不是和你的宝贝情人过得开心快活着,居然会想要我去打扰你们么?」她的目光扫过四遭,停在刚挤过人群的弗里德身上:「我说得对吗?王子殿下?」
「不!奥吉莉娅,如果不是因为我告诉她,你在这里出现过,你姐姐根本不会离开苏瓦南。」——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词。
「弗里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后一脸迷茫地望向他。全副武装的禁卫已经沖进大厅,围住了舞池,等待着发号施令。然而,大厅尽头传来了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坐回你们的位置去,不过是两个女人拌嘴罢了,用不着这么多人看着。」
「谢谢您,尊贵的陛下。」奥吉莉娅转过身去,向仍坐在座位上的国王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原谅我的冒犯,我发誓,我不是来弄砸您的晚宴的……我只是,和我姐姐一样,想为您献一支舞罢了。」
「那么。」国王端起酒杯,送向唇边:「就让我们看看吧。」
她信步踏向舞池中央,带着诡秘的微笑,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里面透着让人出神的挑逗。她向还有点惘然的观众们深鞠了一躬,那个动作刚好能撅起短裙底下挺翘的臀,顺便展示一下酥胸之间那道迷人的缝儿,那让气氛似乎瞬间变得热烈了起来。
她开始起舞,在炽热目光的聚焦中,用奥婕塔以前从未见过的节拍。她的动作在快与慢之间飞快地变幻,相比过去柔美的舞姿,那感觉就像某种被压抑的力量在挣扎着,像酒醉一般,迷离而又疯狂。乐队试着换上了奔放的曲调,去契合她的舞步,虽然还是有点不合拍,但影响似乎并不大。虽然她的舞步看起来游移无定,但却让人并不觉得杂乱,每一个动作依然细腻精準,透着一种狂野与阴柔交织的独特的美——尤其是配上她的神情,她的眼睛里那种摄人心魄的媚意,足以把每个人的目光都吸在她身上没法移开。
并不仅仅是眼神。没人知道她是有意或是无意,但她腰肢每一次妩媚的摇曳,玉腿每一次高高扬起,手指每一次轻描淡写地掠过肌肤,都像有魔力一样,让男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些「不那么庄重」的地方——黑纱底下呼之欲出的美乳,细嫩得像奶油似的大腿根儿,还有两腿之间,仅仅勒着一道细细布条的诱人幽谷……奥婕塔站在一旁呆看着,她们实在太相像,甚至她会不由自主地把跳舞的奥吉莉娅代入成自己,而那让她觉得面红耳赤。但对男人们来说,虽然他们在努力避免失态,但依然有一小撮人裤子底下的东西躁动了起来。
而最没有心思去欣赏舞蹈的人,是弗里德。无数乱絮在他脑子里纠缠一团,他该怎么向所有人解释这一切?奥吉莉娅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变得……奇怪?她现在还在跳舞,但当舞毕,她会做什么?奥婕塔呢?而他又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能猜到一件事:奥吉莉娅对奥婕塔依然怀着敌意,而这,是因为他。但还有更多的事情,时间太短,太短,已经来不及让他去理清……
因为,在逐渐变缓的旋转里,奥吉莉娅的动作已经完成了最终的定格,她让自己保持在那个昂首挺胸的动作,带着胜利者般的骄傲,聆听着轰鸣的掌声,比刚才给予奥婕塔的更热烈,夹着兴奋的口哨和吆喝,如潮水翻腾。
但仅仅是几秒,掌声还没来得及平息,她恢复了站姿,向着大厅尽头,再一次鞠躬——在那里,王后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大君的神情依然波澜不惊。而在转身离开之前,她最后一次向弗里德挥手,依然带着诡秘而诱人的笑:「再见喽,王子殿下,祝你和我亲爱的姐姐幸福。」
「奥吉莉娅!」奥婕塔呼喊着,紧追着那个加快脚步的身影。
「抱歉父王,抱歉各位,我得……失陪一下。」弗里德仓促地打着招呼,跟着往门外飞奔而去。他发现,虽然远离月湖,但她们的步子,依然轻快得像田野的鹿一样。
「跟上他。」大君朝卫队长抛去一个眼神,然后再一次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众位,为今天的小惊喜,来干一杯!」
弗里德追赶着,从御园的花圃里闯过,一小队卫兵跟在他身后,但身上的甲胄让他们比他还慢。他能望见奥吉莉娅攀上庭院里的白枫,然后跃上回廊的顶盖,奥婕塔紧跟在她的身后,而他只能无奈地在下面跟着跑,但最终,她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了宫墻的另一边。「往左边!那边有门!」卫队长在后面高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和金属碰撞的哐当声……
半小时后,当他再一次见到奥婕塔时,是在往下城区去的小巷口,她正出神地抬着头,呆呆地凝望着那些斑斓错落的屋顶与窗欞。
「她走了。」她的声音显得低落:「她说再也不会回来。」
「别难过了,奥吉莉娅有她自己追寻的东西,能看到她好好的活着,就够了,不是吗?」
「也许吧……」良久的沉默,但她最终微笑着扭过头来:「也许她才是对的。」突然,她攥住了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颤动着:「我改变主意了,弗里德——我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