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关位于云梦泽以西,北连铁围山,是天下有名的雄关,也是晴州仅有的关隘。浩浩蕩蕩的云水依然不改它的汪洋肆恣,将雄伟的铁围山沖出一个里许长的隘口。夜影关座落在幽深峡谷间,雨边都是千仞高峰。除了正午短短半个时辰,其它时间关隘都被阴影遮蔽,即使白昼也需要灯火照明。
船只宛如驶入夜晚,两岸成群的纤夫赤着上身,粗壮肩膀上套着黝黑的大铁环,一手举着火把为往来船只拉纤。燃着火炬的城墻外伸出一排码头,数以百计的船只拉到码头都被迫停航。
老张的死让众人情绪低落几日,直到驶近夜影关才好了些。敖润和冯源松了口气,彼此都有种回家的感觉。楼船在距离夜影关还有数里位置被拦住,戴着宽沿酕帽的宋军勒令船只靠岸下锚,同时在船上张贴告示,发放注有停航日期的竹牌。
俞子元早已得到消息,安排人手与登船检査的宋军周旋,自己带着程宗扬等人上岸赶往夜影关。远远望去,关下停泊的船只上,点点灯火犹如繁星。生满青苔的城墻与铁黑色巖石连为一体,笔直升起十余丈高。城楼上剽悍的雇佣兵背弓佩刀,在火炬下来回巡视。
晴州注重商业,虽然关内有大批雇佣兵,却没有一个人检查进出的人流。只不过进关时城门旁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晴州人的信条:信用、公平、道义、财富。”这是晴州的八字眞言,”敷润道:“晴州人就是靠这个才发家致富的!”
一进门就有人免费发放印制精美的小册子。程宗扬好奇地拿了一册,只见里面图文并茂,印着各式各样的格言:富者必治,治者必富。强者必富,富者必强--te君书(秦汉会馆荐〕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I慎子(六法学馆荐〕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I太公望(汇才商馆荐)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年I大饑I陶朱公(金脂米仓荐)小商在民,中商在政,大商在国--fs君书(寻道会馆荐〕I龙l蛇,与时俱化。I下I上,以和为量^^华真经(宁真道会荐)还有:时间就是金钱--西谚(恒远船行荐)有财富才是有阔値的人--西哲浦柏(星穹会所荐)第I流人才的选择:经商--西谚(万商学会荐〕无论是神界的或是俗世的美德,名望和荣誉都是“财富”的奴隶--西哲海拉斯(星穹会所荐)再往后翻,三色套印的彩图上,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张开双手,中间是一行大字‘,快速致富十大秘笈!鬼谷书肆有售!后面还有‘财富秘闻第一一辑!’东原印书坊热卖!“点石成金术”进阶!大通道场名师限量传授!小字写着:私人会所,公务谢绝。
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充盈着浓浓的经商气息。无论俞子元还是雪隼佣兵团的敖老大,都对这些免费赠送的小册子司空见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于是看到这座本该戒备森严的军事雄关竟然也有贸易场,而且不只一处,程宗扬已经不觉惊奇。
俞子元道:“夜影关的夜市别具一格,许多铁围山的山民和云梦泽的水民都不去晴州市场,而在关内夜市交易。如果有时间慢慢翻拣,往往能买到一些少见的珍品。”
敷润道:“这地方黑灯瞎火又没什么可看的?那些东西说到底还是卖到晴州去了,不如趁早赶到晴州港。”
听说宋国封锁云水航道,敖润骂了几句娘;雪隼佣兵团带的钱,路上已经用掉大半,本来算好一路坐到晴州,这会儿改走陆路又多了一笔开销。没等程宗扬开口,敖润主动找上门来提出同行,费用当然是老程全包。
用敖润的话说,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已经欠了老程那么大人情,横竖我老敖心宽,大不了哥几个给老程卖命去。
众人穿过一个市场,叫卖的伙计在人群间穿行。他们把筐子顶在头顶,筐边还点着松枝照明;贩卖毛皮的猎户将货物沿街铺开,身边堆着厚厚一迭,一张张与客人讨价还价。卖首饰的铺块黑布,四角各点着一盏小灯,布上放着云梦水民的蛟纹臂钏,灯光下仿佛一条条游动的水龙。
程宗扬正看得入神,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娇叱,“拿出来!”
月霜美目圆瞪,抓住一个穿着绸衫的汉子。那汉子变了脸色:“拿什么拿!也不打听打听,老爷是……哎呀!”
月霜本就心情不快,这时更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扯住他的绸衣“嗤”的一声撕开,几个荷包顿时从那汉子怀里滚落出来。那汉子拔腿想跑,月霜踏前一步毫不客气地踩住他的脚,抓住他的手腕拧到背后,干凈利落地把那汉子按得跪在地上。
那汉子露出颈中刺青,梗着脖子叫道:“老爷是晴州有名的滚刀肉牛二。有种你打死我!死娘皮!敢诞赖老爷!老爷还有一口气,跟你没完!”
敖润捋起衣袖正準备给那泼皮来个脆的,小紫却弯下腰,一脸认眞地对牛二说:“你这样不好,怎么能偷别人的东西呢?”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偷的!你别拿偷来吓唬我!爷什么牢没坐过!就是进了临安城的天牢,里面的也该叫我一声太岁爷!”
那泼皮叫得正响,小紫拿出一只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牛二像噎住一様,叫声顿时低下,“六……六扇门……”
小紫笑咪咪道:“晴州没监狱,犯人都送到宋国坐牢,最无聊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到秦国去啊,他们的熏场正缺人呢。”
牛二脸色变了几下,收起气焰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姐,眞不是我偷的。场子的人都知道我牛二不是啥好鸟,但说我偷东西是骂我呢。”
“还撒谎!”
月霜挑眉道:“我亲眼看见你从别人手里夺荷包!”
“我旺!那是别人孝敬我的!”
旁边一个瘦子凑过来小声道:“没错、没错!是我孝敬牛二老爷的。”
月霜一征。小紫笑道:“是你偷的啊?”
那瘦子连忙道:“捡的!捡的!眞是捡的!”
“捡到东西要还给人家哦。”
“姑娘说得太对了!”
瘦子道:“小的立刻还给人家!立刻还!”
“那好,你还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不好?”
最后这句却是对牛二说的。牛二梗了梗睦子,终究没敢说出不字。
有六扇门的腰牌再加上雪隼佣兵团十几条大汉,决计吃不了什么亏。俞子元道:“对面有家客栈,公子先歇息一下,我去找车马行。”
程宗扬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泼皮,一边猜测他是不是东京街头那位牛二一边道:“不用住了,赶路要紧,雇了车马我们就走。”
对面客栈楼上,一个披着鹤氅的道人倚窗而卧,手中握着一枝拂尘轻轻摇晃,远远看着那处喧闹情形,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他身后,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负着双手,冷冰冰道:“那贱人八成躲在晋国境内,师兄为何非要到晴州来?”
蔺采泉用拂尘挥去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喟然叹道:“夙师弟、齐师弟两位至今音讯皆无,我这些天寝食不安,只怕两位师弟为奸人所趁。”
商乐轩傲然抬起下巴:“蔺师兄身负重伤,为何时至今日仍不肯把那贱人叛教之事公诸天下?”
蔺采泉一手伸进道袍,抚着胸口厚厚绷带咳了两声。”卓师妹受奸人所惑,对我突施杀手。愚兄伤重难起,若公开此事势必引起震动。到时只靠商师弟,只怕有人起了觊觎之心。于今之计,只能私下探寻卓师妹的下落。”
商乐轩道:“我太乙眞宗门人遍布天下,卓师妹若藏身他处必瞒不过本门耳目。唯有晋国道观不盛,卓贱人至今没有音讯,多半是在晋境。”
蔺采泉和藕地说:“我已经派了人去,想必这几日就有消息。”
商乐轩逼问道:“为何不把卓师妹的门人弟子关押起来?”
蔺采泉微笑道:“她们若能寻到卓师妹,最好不过。”商乐轩哼了一声,对蔺采泉这点心思颇不以为然。太乙眞宗六位教御为掌教之位纷争多时,卓云君叛教出门本是打撃林之澜的绝好机会,却被蔺采泉轻轻放过,让商乐轩大为不满。
蔺采泉长叹道:“我太乙眞宗掌教蒙难,如今六位教御又去其三,正是风雨飘摇时节。能不能稳住祖师的基业还要靠我们师兄弟同心同德啊。”
商乐轩勉强道:“师兄说的是。”
蔺采泉徐徐道:“卓师妹的事再要紧也是内忧,拜火教却是外患。这次拜火教深入六朝,莫非是听到什么风声?”
商乐轩道:“我倒听过一个传闻。”
“哦?”
“有人说黑魔海东山再起,因为教中出了几位不世出的英才,实カ比以前更为雄厚。”
蔺采泉讶道,“难道拜火教此行与黑魔海有关?”
商乐轩冷哼一声。”都是掌教多事。拜火教与我们相隔万里,何必为了姓岳的,把事情揽在身上!”
蔺采泉云淡风轻地笑道:“掌教眞人已经仙逝,怎可说他的不是?”
商乐轩沉默片刻。”不过另一个传闻更有意思。有人在江州推行考试制度,临安城已经派使者奔赴建康。”
蔺采泉皱眉道,“江州之事,与临安何千?”
“据说江州那人以考试为名,其实是为了广招兵马,重建当年武穆王的星月湖大营。”
“竟有此事?难道……”
商乐轩截口道:“不错。星月湖八骏已经有一一一人现身江州。”
蔺采泉点头道:“难怪临安朝野震动。如果我是宋主,只怕也睡不安枕。”
蔺采泉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望着街头穿着佣兵服的女子,手中轻轻摇着拂尘;面带微笑,出尘的风采宛如神仙中人。
这次凭借发现拜火教蹤迹的名义,太乙眞宗实力最强的两位教御联袂而出,彼此心知肚明拜火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则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卓云君和齐放鹤两位教御。
至于林之澜,虽然王哲曾对他寄予厚望,但对其行事偏执,王哲生前已屡加斥责;如今失去卓云君的臂助,已孤掌难鸣。算来掌教之位终究落在两人身上。
不过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那位刚满二十的小师弟。王哲在大草原时曾说过,要给小师弟教御的名位,设帐授徒。但从草原回来只有夙未央自己提出此事,其余几位教御对此装聋作哑。夙未央离开龙池,多半被此事气走的。
商乐轩与蔺采泉私下做好交易,两人连手,由蔺采泉先做三年掌教,然后再传给商乐轩。毕竟商乐轩比蔺采泉小十几岁,这点时间还等得起。至于那位小师弟,不只蔺、商两人抱着不闻不问的心思,卓云君、齐放鹤甚至连林之澜也一样。
众人都知道,如果小师弟当上教御,只怕不出五年掌教位置就会落到他肩上。
有这个才华横溢的小师弟对太乙眞宗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但对于几位师兄来说就不那么妙了。说到底,掌教只有一个;别人倒也罢了,小师弟若做了掌教,以他的年纪只怕五十年后才有再运的机会。
众人逼着牛二还了荷包,然后到夜市旁的酒楼点了餐饭,吃饱了好赶路。
俞子元与车马行的人见过面,过来使个眼色。程宗扬心下了然,放下筷子跟着俞子元下娄。
楼下一处雅间内点着蜡烛,一个铁塔般的壮汉踏前一歩,双脚“砰”的并在一起,挺胸“刷”的敬了个标準军礼。”星月湖大营一团一营上尉连长,臧修!”
程宗扬苦笑道:“臧哥你好,我又不是你们军队的人,不用敬军礼吧?”
臧修肃容道:“程公子是我们一营的恩人,当然要敬礼。”程宗扬好奇地问道:“你也是一团一营的?谢艺手下的兵?岳帅的星月湖大营到底有多少人?”
臧修毫不隐瞒地说道:“岳帅的亲卫一共有两个团、六个营。一团上校圑长孟非卿,三个营分别的是谢中校、斯明信中校、卢景中校。一一圑中校团长侯玄,四营长崔茂中校,五营长王韬中校和六营长萧遥逸少校。每营配备三个连,一共三百人。外加团部三个机动连,整个星月湖大营一共两千四百人。”
臧修军衔比俞子元高,他说话时,俞子元在旁边没有插一句话。等他说完俞子元才道:“岳帅解散大营之后,我们损失一些兄弟。现在剩下的有两千上下,大部分已经启程去了江州。”
他笑了笑,“雪隼佣兵团的赵队长和徐队长也是我们一营的兄弟,和臧哥军衔一样都是上尉。”
“难怪呢。敖老大整天嘟囔说那两个不够意思,突然不辞而别,原来都是你们的人。”
程宗扬道:“小狐貍这回添了不少帮手。宋国方面是谁?”
臧修与俞子元相视而笑。臧修道:“宋国这回调动的是捧日军和龙卫军。禁军的上四军一下来了两支,我们星月湖眞有面子。”
程宗扬敲了敲额角。宋朝军制自己还有点印象,宋朝扬文抑武,常备军却是最多的。精锐称为禁军,其它的杂牌合称厢军。禁军最精锐的莫过于铁骑、捧日、神卫和龙卫这上四军,问题是自己记得这四军都是大军,每军编制五万人。这次出动捧日和龙卫两军就是近十万人的规模。
程宗扬道,“十万对两千,小狐貍打得过吗?”
“看宋军这次怎么打了。如果还是内官监军、临阵授图,有崔中校、王中校和萧少校三位,恐怕他们连烈山都过不了。”
臧修说得这么有把握,程宗扬却有些怀疑,“宋军没这么弱吧?”
臧修道:“宋军军制一向是兵将分开,幅密院只管调兵,太尉府只管练兵。遇到打仗,武将要先从宋主领阵图,再到枢密院领兵符,然后去太尉府调兵。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不说,上了戦场都要按宋主颁下的阵图执行,旁边还有监军的太监盯着。宋军準备精良,当年北伐列出的阵式无坚不摧,眞辽铁骑围了一天也没能沖开宋军的步阵,结果一条小河搅乱宋军阵形,立刻大溃。”
俞子元道:“宋军将领只有都指挥是固定的,每都一百人,相当于我们星月湖的一个连;每都除了八名刀手、十六名枪手,剩下的都是弓手。论远射,六朝没有哪支军队能比得过宋军。但一到近战,只有射手的宋军立刻就会溃散。山间宋军摆不开阵势,我们一营就能打垮他们。”
程宗扬笑道:“我看你们两位都恨不得立刻上戦场。閑话不多说了,我们先去晴州;将我们送到,你们也好早些抽身去江州给小狐貍帮忙。”
臧修道:“孟上校命令,月姑娘和紫姑娘在晴州的安全由我们一连负责。従现在起,星月湖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统一接受公子的指挥。”
程宗扬苦笑道:“这是小狐貍的主意吧?嫌我麻烦不够多,非拉我上你们星月湖的贼船。”
臧修道:“谢中校不在了,我们一营是岳帅的亲卫营,应该受月姑娘或紫姑娘直属。”
这是小狐貍抛出的橄榄枝,邀请自己代替谢艺来指挥第一营?程宗扬有些心动。按臧修说的一个营三百人,拉出来就是一支不弱的力量,毕竟一般小门派或佣兵团都没有这么多好手。
“先说到晴州的事吧。我们和雪隼佣兵团一共有十七个人,车马安排好了晰?”
车能坐六个人,每隔一百里有车行的驿站换马。出了夜影关绕过云梦泽向东,今晩宿在梅镇,明天傍晚就能赶到晴州港。”
程宗扬站起身,“就这么定了。以后的事到晴州再说。”
“是!”
臧修和俞子元同声应道。程宗扬停下脚步;“臧兄,有件事我想问一下,有没有光明观堂的消息?”
臧修道:“晴州是商邑,従不盘査人员进出。公子要打听哪些?我派人留心。”
程宗扬叹口气,“那就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