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钱能通神,祁远连夜出动,大把金铢开路,第二天一早传来消息,仇士良对程氏商会出资重建玄都观的计划很感兴趣,愿在方便的时候与程侯一晤,只是眼下诸事纷忙,脱不开身,还请程侯稍待时日。
这个死太监!分明是拖延时间,观望风色!
程宗扬气恼之余,倒是略微放了些心。仇士良姿态骑墻,反而说明他不会沖在最前头。顶多等自己大势已去,跳出来打个落水狗。
随后杨玉环让惊理传话过来,请客简单,十六王宅的王爷们都閑着,她一句话就搞定的事。不过王孙就免了,各家的娃全加起来,得有好几百人,紫云楼都坐不下。
惊理道:「太真公主说,连最小的陈王都有十九个儿子,一开家宴,满坑满谷的小兔崽子乱蹿,她脑门都是疼的。」
程宗扬大吃一惊,「十九个娃?陈王才多大?」
「十五吧。」
程宗扬倒吸了一口凉气,「老李家这血统……也太能生了……」
这要再加上女儿,他一年不得生十几个?不光陈王自己给力,连他老婆侍妾也够给力的。比比自己,一屋子的侍姬,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原因!
「那就光请王爷,地点在紫云楼。时间呢?」
「公主说,时间主子看着办。」
事关生死,当然越快越好。程宗扬拍板道:「那就后天,初八。」
「明白。」
话音刚落,只见敖润狂奔过来,挥舞着一张纸道:「程头儿,出事了!」
程宗扬接过纸张,只看了一眼,便失声道:「什么鬼!」
程宗扬与贾文和望着送来的情报,一时间尽皆无语。
敖润今日一大早就去了鸿胪寺打探消息,工夫不负有钱人,就在刚才,他用重金买通的书吏传来一个消息:半个时辰之前,昭南使者申服君面谒唐皇,称昭南君长已派遣使者分赴秦、汉、晋、宋诸国,声讨宋军匪徒的罪恶行径,并将起兵伐宋。
原因是近一年来,一伙流寇屡屡在昭南作案,大肆劫掠财物,甚至屠杀无辜百姓,焚毁村落,种种暴行罄竹难书!直到近日,昭南抓到其中几名流寇,审讯之后才发现,这些匪徒居然是宋军假扮的!
那些宋匪对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供出主谋乃是筠州都监张亢。
昭南震怒之下,一边向宋国兴师问罪,一边遣使知会六朝,要求宋国赔偿损失,严惩兇手,并且交出主谋张亢。否则昭南将尽起诸部披甲之士,北越大江,与宋国会猎临安城下!
昭南!又是昭南!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六朝之间爆发的第一场大战,竟然是一向低调到毫无存在感的昭南挑起的,而且还牵扯到自己认识的人身上。
「昭南到底想做什么?秦国之变有他们的影子,现在乾脆亲自上场,要跟宋国开战?」
贾文和道:「昭南所称的宋军罪行,有几分可信?」
「张亢此人胆子极大,而且贪财重利,干出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程宗扬道:「当日江州之战,他就一边打一边私下跟我们做生意。我还听说他打通了一条从筠州穿过昭南的商路,直抵汉国遥置的合浦郡,获利极丰。」
「这下倒好,被昭南人抓到把柄。张亢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可把宋国给坑苦了。」程宗扬叹道:「宋国也是倒霉,江州、晴州,现在又多了个昭南,本来好端端的,突然就四面楚歌了。」
「商路收益如何?」
「听说赚得不少。」涉及到生意上的事,程宗扬心里有数,「昭南的犀角、象牙,合浦的珍珠、砗磲,都是好东西。不过昭南人不喜商贾,合浦郡又孤悬一处,以往只有晴州泛海来交易。打通这条商路之后,张亢怕走漏风声,不敢在筠州的军营交易,专门派人在江州买了处店面,发卖两地的特产。晋、宋两国的商人趋之若鹜,小侯爷看他交税及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去管他。」
贾文和道:「既然商路如此赚钱,他爲何还要劫掠昭南的村落?」
程宗扬道:「贩运的成本再低,总比不上无本生意。」
「张亢此人既然能想到开辟商路,目光怎会如此短浅?」
「人心不足?利令智昏?」
贾文和道:「抢夺劫掠许或有之,杀人放火,屠灭村落……除非张亢此人是个疯的。」
「张亢是进士出身,肯定不是疯子。」
「若他是被人栽赃呢?」
「嗯?」程宗扬不由坐直身体。
「假若有人挑动昭南与宋国互相攻伐,何人获利?」
程宗扬沉思半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晴州……」
宋国与晴州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昭南此时突然向宋国宣战,对晴州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贾文和继续道:「宋国打通昭南到合浦的商路,对谁不利?」
「晴州!」程宗扬拍案道:「那些商贾好厉害的手段!张亢被他们盯上,想要个清白可就难了。」
贾文和道:「事已至此,真相如何实无足轻重。是张亢做的如何?不是他做的又如何?昭南既然兴兵,自不会就此罢休。」
程宗扬再坐不住,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宋国这回要麻烦了。高俅一直在整顿禁军,连儿子都顾不上管。无论他整顿的路数对不对,眼下都是宋军最虚弱的时候。单靠宋国自己,肯定挡不住昭南人。求援的话,汉唐在北,鞭长莫及,宋国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晋国。可宋国和晋国之间正好隔着江州。就算我能说服孟老大和小狐貍,大伙儿把恩怨放在一边,不计前嫌救援宋国,可宋国敢让星月湖大营的兄弟们入境吗?」
贾文和道:「宋国上四军不过尔尔,唯选锋营可堪一战。」
「秦翰一身的伤,我都怕他哪天一不小心挂了。」程宗扬叹道:「当初在江州打得惟恐不狠,只想着怎么把宋军打崩。我这会儿都有点后悔了,要不是把宋军的精气神都打没了,宋主也不会急于整顿禁军。这倒好,偏偏在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档子事。哪怕晚三个月,局面都不至于坏成这样。」
「主公的意思,必须要救宋国?」
「依你看呢?」
「趁昭南军北上,江州挥师东进,筠州一战可下。」贾文和道:「届时主公自舞都南下,与江州军南北合击,丹阳唾手可得。」
占据筠州和丹阳?程宗扬狠狠心动了一下,这等于是夺了宋国西边各州,将舞都和江州的联爲一体,同时占据云水和大江两条航路,只要能稳住阵脚,六朝之外再多出来个类似晴州的割据势力也不是不可能……
程宗扬浮想联翩,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江州是晋国的,筠州是宋国的,舞都是汉国的,这么干的话,等于是单挑晋、汉、宋——真要这么牛逼,干嘛不一统天下算了?
「老贾,我跟你交个底,别看我现在是汉国的诸侯,但除了江州的兄弟们,六朝中我唯一能靠得住的,其实是宋国。」
「哦?」
程宗扬尴尬地咳了一声,「具体你就别问了,领会意思就行。文和兄,赶紧想个主意,怎么让昭南人罢手?」
「昭南是否有意灭宋?」
程宗扬怔了一下,「不至于吧?」
「既然非是灭国,那么就是求利。宋国既然打不过,唯有谈和。」
「城下之盟吗?」程宗扬摸着下巴,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要是谈判的话,我倒是有些主意……」
「主公三思。」贾文和提醒道:「卑辞求和,即便能谈下来,也要落得一世骂名,得不偿失。」
程宗扬摆了摆手,「如果昭南人的目的是求利,我倒是有办法给他们一笔舍弃不得的重利,同时还能让宋国大赚一笔。」
贾文和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老贾,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程宗扬道:「主公我有屠龙之术,保证一刀下去,让昭南这条大龙被宰得舒舒服服,心满意足。」
「属下鲁钝,愿闻其详。」
「具体内容牵扯到非常高深的经济贸易知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程宗扬笑道:「对你家主公有信心一些,你家主公能混到今天,可不光是侥幸。」
贾文和拱手道:「既然主公胸有成竹,属下自当效力。」
「程头儿,」刘诏在外面道:「廖先生休息好了,想过来辞行。」
程宗扬与贾文和相视一眼,开口道:「请廖先生进来。」
廖羣玉在程宅将养了一日,此时洗沐一新,换了新衣,气色好了许多。他远远便一揖到地,诚恳地说道:「多谢程主事!搭救之恩,廖某铭记五内!他日必有所报!」
程宗扬笑道:「老廖,咱们都这么熟了,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贾文和贾先生。这位是宋国秘书监的廖羣玉廖先生,主掌三阁图书。两位都是才智之士,不妨多多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程宗扬道:「廖先生準备什么时候动身?」
「这就走。特来向程主事辞行。」
「既然要走,老廖,你也别瞒我了——宋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廖羣玉默然良久,最后化爲一声叹息。
程宗扬笑道:「我是宋国宝钞局主事,又是太后的自家人。有什么事还得瞒着我的?」
「此事实在不该我来开口,但……」廖羣玉踌躇片刻,最后叹道:「敢问程主事,是不是推荐了一位游士,觐见官家?」
「游士?」程宗扬一时间不明所以。
「此人复姓东方,名曼倩。」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差点儿都忘了!老东啊!怎么样?他干得还行吧?」
廖羣玉苦笑道:「此人……着实是一位佞臣!」
说到最后两个字,廖羣玉几乎是咬牙切齿,「这厮以幸进得圣上赏识,授爲起居郎,官止七品,却在朝中攻讦百官,指斥羣僚,倒行逆施,肆无忌惮!」
程宗扬听得发怔,「他都干什么了?」
「他刚入朝就职第一天,便在上朝之前,将文武百官都骂了一遍。王禹玉王丞相被他骂成饭桶,气得几乎中风。谏院的丁大全,被他骂成剥皮鼠辈,按捺不住,振臂殴击,却被那佞臣饱以老拳,脸都打青了。后来三堂会审,因爲是丁大全先动的手,反而落得贬官去职。还有工部尚书丁渭,那厮故意在百官聚集时抚须大叫:丁尚书不在,我留此须何用!」
程宗扬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典故他在宋国听说过,丁渭刚做官时,曾因上官喝汤时流到胡须上,亲手爲之溜须,被人讥讽爲溜须之徒。东方曼倩倒好,正赶着上朝的时候当衆打脸。
「……丁尚书被气得几乎吐血,没等上朝就回去写了辞呈。谁知圣上受了那佞臣的蛊惑,非但不曾下旨挽留,反而当即允準。就连贾相爷……」
「贾相爷怎么了?」
廖羣玉苦笑道:「那厮放话要买蛐蛐,无论多寡,全部一枚金铢一只,生生将整个临安卖蛐蛐的都引到贾相爷府上。一时间后乐园人满爲患,尽是售卖蛐蛐的。相爷大怒,命人将那些商贩尽数逐出。那厮又在相府对面挂出招牌,一枚铜铢一只,收了数千只蛐蛐,然后掐头去尾,拿大锅煎炒,满满装了一食盒,以进献爲名,送给贾相品嚐。」
「程主事知道,贾相除了读书,别无他好,閑暇时偶尔以斗蛐蛐爲乐。看到那一食盒炒好的蛐蛐……唉……」
廖羣玉长叹一声,「相爷震怒之下,上书宫中,宁愿辞官回乡,只求圣上诛杀此獠。」
程宗扬乾笑道:「贾相爷这……有点意气用事了哈。」
「相爷以太师之尊,却被一弄臣戏谑,如何能忍?若不严惩,置朝廷威严于何地?岂不令世人看轻我大宋文臣?」
「这倒也是……相爷的辞呈,圣上不会允了吧?」
廖羣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怎么可能?
「圣上自是不允,还下诏赐相爷万金,厚加抚慰。」
「一万金铢?」程宗扬吃了一惊,君王赏赐大臣,通常都是象徵性的给个百金意思一下,千金都没多少。赏赐这种事讲的是君恩臣荣,谁还能真指望这个发财?何况宋国的财政状况在六朝都是垫底的存在,一直拆东墻补西墻,宋主如此大手笔,对贾师宪还真是看重。
廖羣玉道:「用的是户部刚缴纳的纸钞。」
「哦……」程宗扬感觉有点怪怪的,自己当初受到贾师宪的极力支持,才能顺利在宋国境内发行纸钞,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朝廷允许以纸钞缴纳赋税,其价值与钱铢等额。不过看宋主这架式,似乎还是没把纸钞当成钱铢,花起来一点都不心痛。
程宗扬第一个念头是宋主手这么松,会不会对纸钞的信用造成负面影响?第二个念头是:宋国官方对纸钞如此轻视,对和谈倒是件好事。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东方曼倩呢?圣上不会真砍了他的脑袋,让贾相爷开心吧?」
廖羣玉摇了摇头,「圣上请出祖训,不得擅杀士人,以此劝住贾相爷。随后夺了东方曼倩的官职,充任看班外殿直,命其在殿前执戟。」
又是执戟,东方曼倩跟这差事还真有缘分。不过同样是执戟,汉宋两国的待遇却截然不同。在汉国,殿前执戟是天子近侍,属于仕宦正途之一,出爲郎官,位登将相都毫无问题。宋国崇文抑武,所谓的看班外殿直就是个大头兵,而且入了武职,一辈子都不能再转文职,等于仕途彻底断绝。
「这事闹的……我原来看着那厮有点学问,想着爲大宋招揽人才,没想到这这厮竟然如此狂悖放肆,全无人理!」
程宗扬肃容道:「贾先生,你替我写个札子,向圣上告罪,都是微臣识人不明之过。东方曼倩那厮目无同侪,扰乱朝政,请圣上杀之以安天下!」
在廖羣玉面前坚定地表明了立场之后,程宗扬道:「这厮已经是条死狗,这辈子都出不了头,贾相爷该消气了吧?」
廖羣玉道:「不瞒程主事,那厮当初骂得王丞相称病,丁大全、丁渭等人纷纷去职,相爷还在背后很是夸奖过他,称其诙谐有智。可这回的事,着实让相爷有些下不来台。在下离开临安时,相爷尚且余怒未消。」
「理解理解,这样吧,会之应该已经回临安了,我让他花点心思,蒐罗几只上好的蛐蛐,给相爷赔罪。」
「别!」廖羣玉连忙道:「相爷气恼之下,将府中的蛐蛐全放了,收藏的蛐蛐罐也都砸了,发誓不再斗什么蛐蛐。」
「这样啊……」程宗扬心头微动,贾师宪要是真不再斗蛐蛐,那可是件天大的好事。老贾这人的名声,一大半都臭在这上面了。
「此事我虽然不知情,但毕竟是因我而起。」程宗扬道:「廖先生看我该怎么向贾相爷赔罪?敬献些款项,还是寻些善本图书?」
廖羣玉苦笑道:「钱就不用了。圣上所赐的万金纸钞,相爷还不知道该怎么花销呢。」
程宗扬听着连连点头,下面被贾文和暗暗踩了一脚。略一琢磨,顿时回过味来。当即道:「我钱庄里正缺纸钞周转。相爷手中既然有这么多纸钞,不若由敝行全额兑付爲钱铢如何?」
「这个……那就多谢程主事了。」
程宗扬笑道:「说哪里话!相爷肯兑付钱铢,就是对我们钱庄最大的支持!我感谢相爷还来不及呢。」
两人彼此相谢,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程宗扬斟上茶水,笑道:「圣上一番作爲,英主之姿尽显,又有贾相爷这样的大贤相助,羣臣相得,诚爲嘉话。不知晴州那边,眼下是个什么局面?」
廖羣玉摇头道:「一帮商蠹而已,重利轻义,贪得无厌,不足爲道。」
程宗扬仔细看着廖羣玉的表情。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在廖羣玉这等文士眼中,晴州那帮商贾就是一羣只贪图利益,毫无仁义之心的蠹虫。
站在廖羣玉的立场,这种看法自然不能算错,但未免轻视了这些商贾所拥有的巨大能量。
程宗扬道:「廖先生可知,昭南準备兴兵伐宋?」
廖羣玉怔了片刻,猛地站起身,「什么?」
程宗扬将那页纸放在案上,轻轻推了过去。
廖羣玉一目十行地匆匆看罢,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我要立刻返回临安!立刻——」
廖羣玉说了一半,又警省过来,「不!我要去见申服君!」
「不,不!还是要先回临安,先弄清楚张亢是不是如此大胆……」
「回去也赶不及,还是见见申服君也好……」
「廖先生!」见廖羣玉乱了方寸,程宗扬提起声音,微微喝了一声。
廖羣玉被他一语喝醒,怔了片刻,然后颓然坐下,喃喃道:「怎会如此……如今如今……」
「我不管贾相爷如今有什么心思,现在宋国只有一个选择:君臣无猜,上下齐心。」程宗扬道:「少捕风捉影,自乱阵脚。」
「……程主事说的是。」廖羣玉说着擡起头,「此事若真是张亢所爲,该当如何?」
「廖先生以爲呢?」
廖羣玉愤然道:「当诛之以正国法!」
一直在观察廖羣玉的贾文和冷冷道:「蠢材。」
「你!」
「尚不知真僞,便欲以臣子抵罪,好一个明哲保身的贤士。」
廖羣玉怒道:「廖某是爲保国,何来保身!」
「国可不是你这种保法。」贾文和道:「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连臣下都不保,岂能保国?」
廖羣玉高声道:「若真是张亢所爲呢?」
贾文和道:「那就替他捂着盖着护着掩着。即使贾师宪与张亢此人有生死之仇,夺妻之恨,此时也得拼死保全。」
「私入他国境内,杀人越货,也要遮掩?天理何在!」
贾文和淡淡道:「廖先生可是要与我谈天理心性?」
廖羣玉梗着脖子道:「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字!难道昭南人不讲道理,我们也不讲道理?」
贾文和奇道:「那先生方才爲何犹疑,不直接去找申服君讲道理呢?」
「我……」廖羣玉一时口吃。
贾文和忽然摘下腰间的错刀,一把扯住廖羣玉的衣襟,将刀锋抵在他颈中,厉声道:「阁下无非是因爲申服君有刀兵,才偏要对我讲道理吧!」
廖羣玉斗然被制,神色大变。
「我也不跟你讲什么道理。」贾文和厉声道:「现在你要做三件事,其一,传讯贾师宪!告知此间之事,委托程主事爲使节,与申服君协商。是战是和,由程主事全权而定!」
「其二,请宋主下诏,命秦翰选锋营放弃江州营地,全速南下,务必将昭南军阻于大江南岸。同时给予张亢方面之权,命其就地筹集粮草军械,供应大军所需。」
「其三,传讯之后,你不必等朝廷回覆,立刻返回临安。当面告诉贾师宪,程主事已经上书宫中,请求朝廷立即派官员前往晴州,商议借贷一百万金铢,爲期两年,年付息三十万。」
廖羣玉目光有些呆滞地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勉强动了动眼珠,看向旁边一脸从容的程宗扬。
程宗扬微笑道:「贾先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记住,什么派兵越境,劫掠杀戮,全是子虚乌有。可以赔钱,可以厚赂昭南君臣,但抵死不能承认。」
廖羣玉脸色一片灰白。
「好了,老贾,放开他吧。」
程宗扬亲手替廖羣玉理了理衣襟,「这衣服还挺合身。回去之后,替我给姨母问安,说我一切都好,等这边忙完,我就带着新婚的外甥媳妇,还有几个新纳的姬妾去拜会她。廖先生向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记性一流,贾先生刚才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一会儿我让刘诏送你去宋国的官邸。那边应该有办法往临安传讯。传完讯你就跟刘诏回临安。」
廖羣玉终于回过神来,他面色慢慢涨红,咬牙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你怎么不说我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呢?妈的!就是因爲当了婊子,才需要立牌坊好吗?这事不管是不是张亢乾的,这个牌坊都得给他立起来!」
廖羣玉忿然道:「我若是就此应许,回去也是个死!」
「我还以爲廖先生一心爲国尽忠,怎么事到临头居然还怕死?」
「若因此误国,廖某百死莫赎!」
贾文和将一只锦囊推到廖羣玉面前,「给贾师宪看,保你无罪有功。」
那只锦囊未曾封口,廖羣玉怒视着贾文和,一把抽出里面的信笺,然后低头一眼扫过,当场瞠目结舌。
贾文和从容道:「这功劳可还够么?」
廖羣玉颤声道:「果真……果真如此?」
贾文和淡淡道:「主公奉太皇太后密旨,一直爲此奔走,花费了无数心血,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廖羣玉结结巴巴道:「与……与汉……晋……盟誓……」
「汉之霍子孟霍大将军,晋之王茂弘王丞相皆已允诺,现在就看贾太师的意思了。若无异议,接下来便商量时间和地点,请贾太师与霍大将军和王丞相刑白马盟誓,三方合衷共济,同谋太平。」
贾文和说得平淡,廖羣玉却如闻惊雷,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角抽动几下,想笑,眼泪却滚了出来。
他俯身拜倒,哑着嗓子道:「程主事惊天……之功……天下亿万百姓……尽受其惠……」
斗然听闻昭南出兵,宋国一时间三面受敌,国势危急,廖羣玉方寸大乱,心忧如焚。却不料这位程主事横空引来两位强援,非但解了宋国的燃眉之急,还将贾师宪已经摇晃不安的相位稳稳扶了一把。
三方若能顺利结盟,甚至能决定天下大势,任何人要挑战贾师宪的相位,都是在同时挑战汉晋两国的态度。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廖羣玉片刻之间彷佛历经生死,心情大起大落,禁不住又哭又笑。
「好了,好了。自己家里的事,我能不操心吗?刘诏!你送廖先生去宋国官邸,然后回临安。」
刘诏闻声进来,高声道:「是!」
「咦?底气很足啊。」
刘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程头儿,可真得谢谢你,那个……行了!」
「喜事!喜事!回头我给你封个红包。」
「程头儿,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去了!」
刘诏兴沖沖带着廖羣玉离开。
厅中只剩下两个人,程宗扬看着贾文和,「三朝会盟……这牛皮是不是吹得有点大?」
「贾师宪会答应吗?」
「他能活活乐死。宋国这破船四面漏水,眼看要沉,突然来了两条救命的大船,他不赶紧上船,是想淹死吗?」
「主公若是告诉霍子孟,说晋国的王丞相、宋国的贾太师有意与他会盟,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程宗扬道:「他干嘛不答应?汉国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王茂弘和贾师宪又抢不了他的位子。」
「王茂弘若是得知贾、霍两位邀他盟誓,又会如何?」
「老狐貍白天不说什么,晚上没人的时候,肯定躲在被窝里偷笑。晋国太子没了,保不齐又有哪个心思野的蠢蠢欲动,得到两大强援,他只要不死,当一辈子丞相也没人说个不字。」
「既然如此,主公亦复何忧?」
「我忧的是,八字没一撇呢,你都敢吹这么大?这可是撼动天下的大事,你就这么愉快地替他们决定了?」
贾文和道:「顺水推舟罢了。」
「万一不成呢?」
「世间之事岂能尽皆一帆风顺?反反覆覆,亦属常情。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听天命……我觉得你都能日天了。
程宗扬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那三只老狐貍凑到一块,会不会当场拜把子,结成兄弟?王老狐貍是大哥,霍老狐貍是二哥,贾狐貍是三弟。三只白毛老狐貍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成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那场面,啧啧……我都不敢看。」
贾文和淡淡道:「主公可以邀三朝太后集于一室,场面之盛,犹有过之。」
「……老贾,你又讽刺我!我记住了!」
「属下技止至耳。」贾文和正容道:「接下来就要看主公的了。」
「放心!」程宗扬信心满满地说道:「主公这回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屠龙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