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程宅。
大堂内,程宗扬穿着玄黑的箭袖劲装,高居主位。贾文和、祁远等人分别列座。
“贾先生,你料定窥基今夜必来?”
“回主公,窥基昨晚已然失手,错过今晚,便难再有机会。”
“像唐国局势这样扑朔迷离的,我从来都没见过。”程宗扬道:“好像所有人都在撒谎,每个人都在随时变脸,没有一个人说实话,谁都戴着面具,闹到现在我都理不清头绪,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世间凡俗,上至帝皇,下至乞儿,无不汲汲以求利。唐国皇权旁落多年,宦官势大难制,唐皇李昂笼络臣属,欲诛宦而收权,此其一也。诸宦心思不齐,争权夺势,彼此攻讦,此其二也。君主无能,竟受家奴所制,难免引人觊觎,藩镇、佛道,乃至商贾、江湖豪士,各逞其能,纵横反复,此其三也。”
“李昂欲收阉宦之权,归为己有。群臣自宰相李训以下,受阉宦钳制已久,早有不甘之心,诛宦之心犹在唐皇之上。然李昂心高而智短,才浅而德薄,行事无状,处事无方,驭下无术,治国无能,群臣各怀异志,结党营私,诛宦之事必败无疑。”
“群宦亦不足恃,仇士良、田令孜等人贪心不足,竞相揽权。鱼朝恩处心积虑,与郑注内外勾结,所图者甚大。李辅国位高权重,兼且年事已高,唯求稳妥而已——彼等虽尽皆口是心非,尔虞我诈之徒,然其心思一望可知,无非权势财利。唯独窥基不然。”
贾文和道:“其人内则怂恿唐皇以身犯险,外则勾联李辅国密谋废立之事,不求名,不图利,所谋者唯有主公性命。一击不中,旋即卷土重来,于主公有必得之心。”
程宗扬道:“也就是说,唐国这场乱局之中,每个人的立场都可能会变,只有窥基,是铁了心要我死?”
“正是。”
“凭什么?”程宗扬道:“我是吃他家大米了,还是不小心睡了他老婆?他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死?”
祁远道:“我也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就算程头儿身份要紧,可总比不上唐国的皇帝吧?他怎么把程头儿看得比唐国皇帝还要紧呢?就算他能得手,名声也臭了,图什么呢?”
贾文和摇了摇头,“贾某才智有限,揣摩良久,终难解其意。”
高智商道:“会不会他把师傅转世的事当真了?”
吕奉先道:“那他不应该纳头便拜吗?”
“你懂个屁!”高智商充满感慨地说道:“同行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啊!”
吕奉先一拳擂在掌心,“对哦!”
“行了。”程宗扬道:“连你贾叔叔都揣摩不出来,你们两个扯什么淡?”
“窥基并非蠢笨之辈,此举定有缘由。”贾文和拱手道:“其不动则已,动则必如雷霆,还请主公出暗道,暂避其锋芒。”
程宗扬摸了摸后颈,那处烙印似乎又传来一丝炙痛。
半晌,他开口道:“我想了想,这回我不能走。”
众人面面相觑。
祁远第一个说道:“程头儿,咱们说实在的,你有伤在身,就算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知道。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拖累大伙。不过贾先生刚才也说了,窥基就是沖着我来的。一击不中,卷土重来,显然是跟我不死不休。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避,也没地方可以避。整个长安城两百多座寺庙,可以说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看着,看那贼秃到底玩什么花样!”
吕奉先叫道:“程头儿!我挺你!”
祁远还想说什么,程宗扬抬手止住他,“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就在此夜此地!与窥基一分生死!”
贾文和面无表情地拱手道:“遵命。”
程宗扬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大伙儿都準备一下吧。”
回到内宅,所有女子都聚在一起,有一拼之力的都配上兵刃,连合德也分了柄匕首,用来自卫——或者陷入绝境时,好自我了断。
吕雉冷着脸给主人结好衣带,然后在衣袍外束上宽厚的牛皮护腰,再左右各挂上一柄佩刀。赵飞燕替他束发戴冠,这一刻,婆媳俩倒是配合得分外默契。
“虽然不能打,起码样子要做出来。”程宗扬扣好护腕,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洒脱地笑道:“大不了房内那口棺材算我的。”
赵飞燕眼圈微微泛红,柔声道:“夫君吉人天相,自当百邪辟易。”
程宗扬亲了她一口,“放心吧。那口棺材我专门给窥基留着,等砍了他的狗头,扔到里面去。”
程宗扬扶刀出门,只见独孤谓正坐在廊下,用一方白布抹拭着刀锋。
“独孤郎,你不回去复命,还在这儿干嘛呢?”
独孤谓收刀起身,肃容道:“下官奉命护卫程侯,职责在身,岂敢渎职?”
程宗扬拍拍他的肩膀,独孤郎说是奉命,其实已经形同叛逆,不过彼此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也不用多说什么。
刚要举步,一眼看到吕奉先扛着一桿银戟,兴沖沖地往外跑。
程宗扬道:“吕小子!过来见见这位大帅哥,跟你比比谁更帅!”
吕奉先道:“厚道哥说了,女人才比脸,男人要比内涵!”
“他是没脸跟你比,只好跟你比牛黄狗宝……”
吕奉先乐呵呵道:“厚道哥肚子里有点东西,我挺服他的。”
“……看你长得挺帅,脑子怎么是浆糊呢?”
“不跟你说了,程头儿,我走啦!”
程宗扬穿过大堂,见袁天罡正趴在廊柱旁,埋头摆弄。
他往袁天罡肩上一拍,“龟儿子,在干嘛呢?”
袁天罡吓得一阵哆嗦,险些一跟头栽到走廊下面,“妈啊,吓死我了……你差点儿把我电死!知不知道!”
程宗扬蹲下来,“高压电网?你放这么低,绊驴呢?”
“放得太高,容易让人看见。整低点儿,用来阴人肯定一阴一个準——都是裸线,你可别乱碰。”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这也太少了吧?”
袁天罡满腹怨气地说道:“你就给我一百银铢,还指望我给你拉两公里的?再说也来不及不是?知足吧你。”
祁远把一柄匕首收到袖子里,又拿了一把刀,张罗着往腰上挂。
程宗扬笑道:“老四,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小心伤到自己。”
“瞧程头儿你说的,老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靠的可不光是这张嘴。”祁远笑道:“蚊子再小也是肉,我这回拼着也要那秃驴的光头上咬个大包。”
众人都笑了起来,程宗扬道:“兰姑呢?”
“在靖恭坊那边收拾会馆呢。”
众人都已收拾停当,以南霁云为首,敖润、青面兽、郑宾等人分列两翼,在庭中摆出一个锋矢阵型,披甲携弓,严阵以待。
程宗扬呼吸了口寒冽的空气,走到一张铺着锦缎的高背胡椅前,当庭坐下。
此时已是寅时,正是晚上天气最冷,夜色最浓的时候。万籁俱寂,只待不速之客。
◇ ◇ ◇
距离程侯遇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程宅门前的长街依然禁卫森严。
几行灯火从街巷中出来,居住在宣平坊内的郑余庆、严绶、高霞寓等官员已经启程上朝,路过十字街时,纷纷避让。
仇从广一去不返,张承业莫名之余,只得将此间原委稟知自己的顶头上司,观军容使鱼朝恩,却一直未得回音。
五更将尽,坊外传来辘辘车声。无论守卫整日的神策军,还是秦汉晋宋等国护卫,都警觉起来。
一辆载满经书的马车沿街驶来,接着是一辆香木大车。身着御赐紫袍袈裟的窥基大师盘膝坐在车上,左手握着禅杖,头戴一顶七宝法冠,冠侧的飘带在寒风中猎猎飞舞。
车马两旁,十余名黑衣僧人双掌合什,他们头点香疤,脚踏芒鞋,虽然衣物单薄,但在隆冬天气里仍毫无寒意,此时躬着身疾步而行,只听得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张承业领着神策军迎上前去,在车前拜倒,“内臣张承业,拜见法师。”
“圣上有旨。”一名年纪老迈的内侍从车上下来,手中托着一封黄绫诏书,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程侯不豫,忧心不已,着命敕造大慈恩寺主持,窥基大师前往探望,所至之处,如朕亲临。钦此!”
张承业认得那老者是刘贞亮,昔年也曾是权倾朝野的权宦,因帝位更易而被逐渐削夺权势,如今只在宫中担任一个养老的閑差。不过他行事向来稳妥,当权时对下属多有恩泽,在宦官中算得上德高望重,由他亲自传诏,可见圣上此事的在意,因此不疑有他,当即命军士让开道路。
只不过神策军肯奉诏,不代表别人也愿意。
后面几班不同服色的武士挡住去路,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童贯冻得脸色发青,仍努力挺胸,作出威严之态,喝问道:“都后半夜了,怎么这会儿过来探望?”
刘贞亮换上笑脸,“今日朝会,圣上有意请程侯上朝,厚加封赏。时辰有些紧,只得仓促些了。”
常驻长安的汉国使节刚刚被人叫醒,带着怒气道:“程侯乃是我汉国重臣,哪里需要旁人的封赏!”
刘贞亮趋近一步,低声道:“奴才听说会依照汉国的前例,给程侯实封,以示汉唐两国和睦之意。”
童贯与汉使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愕与窃喜,然后默契地往两边让开。
“不可!”来自昭南的囊瓦毫不通融,带着一帮身材矮壮的武士挡在车驾之前。
“所有人,全部退后!”囊瓦腆着肚子指斥道:“五更还没过,尔等便来打搅程侯?有没有点眼色?都给我等着!”
刘贞亮人老成精,被一个外使喝斥仍笑容不改,低声下气地说道:“敢问贵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起码等天亮吧?到辰时再说!”
“到辰时还有一个时辰呢,朝会都开始了。”刘贞亮趋近了些,小声说道:“天寒地冻的,让窥基大师和这么多佛子等着也不合适,是吧……”
说着他微微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往囊瓦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若是让别人看见,只怕会以为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要知道唐国的宦官都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平常给宰相传旨,宰相都得备好赏金,若是不肯贿赂传旨的太监,连皇上的圣旨都见不着。也就是这些昭南人不懂行规,才闹出这样的笑话。偏偏这钱刘贞亮掏得心甘情愿,囊瓦收得理所当然。
囊瓦掂了掂份量,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然后摆了摆头,示意众人过去,低声道:“程侯爷一整天都没露面,可未必肯见你们。”
拿了钱,他倒是好说话,还好心叮嘱了一句。
窥基坐在车上岿然不动,身如铜钟,宝相庄严,神情高深莫测。
只有他知道,所谓的厚赐,只是子虚乌有,刘贞亮手中那封诏书更是空无一字,眼下用来打发张承业等人足够了,至于事后被揭穿——今日之后,只怕也没有什么事后了。
打更的梆声响起,五更已过。卯时初,那名老内侍拾步上阶,叩响了程宅的大门。
与此同时,大明宫丹凤门外,无数灯火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待漏院,刚刚度过上元假期的官员们彼此揖手寒暄,笑语宴宴。由于不是大朝会,一众亲王与各方使节并未出席,来的多是身着朱紫的朝廷高官。
段文楚也在其中,他面色憔悴,手中握着上朝时奏稟用的笏板,上面却是一片空白,未着一字。
离宫门开启还有半个时辰,一辆马车驶至丹凤门前。随行的小内侍跑过去说了几句,紧闭的宫门随即打开一线。
仇士良打着呵欠下了车,众目睽睽之下,径自往宫内行去。
大门打开,一张带着青斑的兽头伸出来,铜铃般的巨目一闪,然后“呯”的关上门。
满脸堆笑的刘贞亮刚凑过头去,险些被门板拍飞,张承业赶紧扶了他一把,小声解释道:“这门子是个野人,不通礼数,不管谁敲门,都得送一只羊。没羊就甩门。”
另一边神策军的军士牵了羊羔过来,龇牙笑道:“承惠!十枚金铢!”
刘贞亮认出这是仇士良的人,黑着脸花重金买下羊羔,然后再次叩门。
青面兽一把将羊提起来,当着他的面一口咬下羊头,在口中嚼巴着,一边斜眼睨视着他。
刘贞亮赔笑道:“咱家奉命前来传诏,还请尊驾通稟一声。”
青面兽“呸”的一口,吐出一对羊角,然后将沾满羊血的大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伸到他面前。
“这个……”刘贞亮为难地说道:“奴才奉圣旨而来,须得侯爷亲自出面接旨。”
青面兽看向张承业,张承业点头道:“朝廷的规矩确实如此。”
青面兽胸口鼓起,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吼,“贾先生!有个光下巴的老头,还有好些个光头的秃子,说要纸!”
仇士良对那些官员的目光毫不在意,咱家是皇上的家奴,屋里人,回宫就跟回家一样,要不是昨晚想逮田令孜,宿在宫里也没人说二话。
刚入宫门,便有自己的干儿子郄志荣领着一帮义子义孙在里面迎候,里面还有几个王守澄的义子。
见仇士良进来,那些内侍笑得脸都裂了,殷勤地簇拥着仇公公上了肩舆,小跑着直趋内朝。
仇士良半闭着眼睛道:“从广呢?”
郄志荣道:“大哥在宣平坊,忙程侯那边的事。”
仇士良哼了一声,“能忙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八成是在教坊鬼混吧。”
周围传来几声低笑。唐国宦官地位极高,虽然不能人道,但一点不耽误这些太监娶妻纳妾,封妻荫子。总之,官员们该有的待遇,宦官一律都有。官员们没有的特殊待遇,宦官们也有。尤其是仇从广这样的宦官子弟,逛青楼,混教坊,都是常事。
“从源呢?”
“三哥昨晚就出了宫,说是去王府办事。”
“混帐东西!”
仇士良一阵光火,以仇从源的身份,去见博陆郡王,连口茶都喝不上,最多见一面就该滚了,哪里用得着一夜?让他坐镇左神策军,他就是这么坐镇的?
仇士良气怵怵道:“从渭呢?”
“四哥在东内苑守着。”
仇士良容色稍霁,兵符在自家儿子手里,心底还是踏实些。
“从潩那小子,多半也不在吧?”
郄志荣讪笑道:“回干爹,五哥昨晚去了西内苑……没回来。”
“混帐!王八蛋!该死的兔崽子!”
仇士良气得一阵乱骂,这几个混帐儿子一个比一个没谱,自己这当爹的天不亮就入宫当值,这帮混帐倒好,半夜溜出去鬼混,到这会儿都不见蹤影。
肩舆路过金吾左仗院,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身披金甲立在院门前,望着仇士良的背影,冷汗顺着额头一颗颗直往下掉,扶刀的手掌微微发颤。
没想到这阉狗会提前入宫,让人措手不及。他压抑住心底的恐慌,叫来一名心腹,“去——去叫李相他们进来!”
“时辰还没到……”
韩约顿足道:“就说皇上有旨!”
贾文和走到门前,“竟然是窥基大师亲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几名黑衣僧人上前,将一条猩红的地毯铺在阶上。窥基手提禅杖,从车上起身,一步跨出,迈到贾文和面前。
窥基身材高大,犹如山岳般逼视着面前的文士,呼吸相闻,压迫感十足。
贾文和抬手道:“请。”
窥基大步入内,十八名黑衣僧人紧随其后。
后面的大车上,释特昧普大半张面孔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手执窥基大师祖传的长矛,宽厚的嘴唇红得仿佛滴血一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四名身强力壮的内侍扛着肩舆一路小跑,脚步又快又稳。不多时,一行人越过栖凤阁,从巍峨的含元殿旁穿过。
几名金吾卫正打着火把,在含元殿后张挂绳网。
仇士良在肩舆上看见,随口问道:“做什么呢?”
“回公公,”旁边一名值守的金吾卫稟道:“这几日宫里多了好些乌鸦,韩大将军命人张网拦截,免得那些乌鸦飞进殿内,打扰皇上议事。”
仇士良嗤笑道:“韩约那厮,尽整些瞎耽误工夫的勾当。”
含元殿以西的御史台,一帮吏从正在忙碌。
仇士良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御史负责维护上朝秩序,通常会提前入宫布置。
肩舆一路越过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前面便是紫宸殿。
紫宸殿是三大殿最后一座,也是内朝与外朝的分界,高大的宫墻东西笔直延伸,将内朝与外朝分开。
到了内朝不好再乘肩舆,仇士良下来理了理衣冠,问明皇上昨晚宿在杨妃的绫绮殿,带着手下迈步行去。
窥基穿过垂花门,然后停下脚步,“程侯。”
程宗扬坐在椅中,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大师别来无恙?”
“托福,为程侯之事,老衲已数夜未睡。”
“这么辛苦?不知大师是念佛念得入迷,还是想得太多,不小心失眠呢?”
窥基抬起手,刘贞亮上前,将那封黄绫诏书放到他手中。
“程侯接旨。”
程宗扬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不接呢?”
“程侯若是愿意皈依我佛,在我大慈恩寺剃度,便是出家之人,这凡俗的诏书……”
窥基手掌一紧,再摊开手时,那封黄绫诏书已经化为黄蝶,片片飘落。
“……自然可以不接。”
“哎呀!”杨妃惊呼一声,手中的羹汤被撞得泼溅出来。
李昂猛地站起身,失声道:“这可怎么是好!”
按照原本的计划,窥基大师会在朝会之前半个时辰诛杀李辅国,以免动手太早,走漏风声,然后返回宫中,等着鱼朝恩、仇士良等人自投罗网。
朝会开始,自己精心布下的棋子尽皆到位,只待一声令下,伏兵尽出,便可诛灭群宦。
谁知仇士良按捺不住要看田令孜的好戏,天不亮就兴沖沖赶到宫中,无意中将他自恃精妙的布局全盘打乱。
窥基大师尚未回返,金吾卫、御史台也未布置停当,李昂一时间慌了手脚。
“陛下!”鱼弘志道:“事已至此,切勿迟疑!”
“对!不能迟疑,迟则生变……”李昂打起精神道:“召田令孜!让他前来护驾。”
鱼弘志躬身道:“奴才遵旨!”
“当了和尚,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啧啧,十方丛林的和尚好大的威风。”程宗扬望着他身后的黑衣僧众,“整得跟十八罗汉一样。头很光嘛,是不是刚涂过油?”
窥基抛下捻碎的黄绫,“程侯可愿剃度?”
“那不行。”程宗扬摸了摸脑袋,“头可掉,发型不可乱。”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意程侯求死之心,如此炽烈。”
程宗扬道:“你一个和尚,张口闭口拿死来威胁人,那一车经书都让你念到狗肚子里了?”
窥基森然道:“降妖除魔,正是佛门无上功德。”
“凭什么我就是妖魔?你怎么就不自己照照镜子呢?”
“程侯秉天地戾气而生,所过之处,灾殃四起,杀生无数,乃是人间灾星,世上祸根。”
“干你娘!”程宗扬破口骂道:“你们这帮妖僧都干的什么勾当?摩尼教那些摩尼师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剥人皮,拆人骨,还敢说自己是佛门弟子?佛门有你们这样的魔僧吗?魔鬼都没有你们这么卑鄙,这么恶心!”
“外道不除,佛法不彰!彼等外道业火缠身,此番以功德消凈业火,自当转生佛门凈土。”
“得了吧,你们蕃密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佛门诸法皆尽,唯余密宗传承不绝,正是佛祖密传本意。”
程宗扬嘲讽道:“结果呢?你们佛祖的老巢都被邪魔掀了,天竺佛门几乎被邪魔杀绝,这就是你们改信密宗的报应!”
“嘛呢哞!”一名黑衣僧人低吼声中,地面微微震动。
“此子顽冥不灵,大师何必与他饶舌!当以杀度法将其度化,转生凈土,方是我佛慈恩!”
南霁云横身挡在程宗扬身前,“窥基大师,得罪了。”
两名黑衣僧人同时扑出,被敖润和一名星月湖老兵挡住。贾文和则被青面兽用庞大的身体掩护着,穿过庭院,退到主厅的台阶上。
双方都爽快得很,话不投机,立即兵戎相见,没有半点迟疑。
听到院中突然传出兵刃交击声,童贯先是一惊,随即跳了起来,“直娘贼!这秃驴是个奸僧!要刺杀侯爷!快快!抄家伙!”
“奴才叩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仇士良免冠叩首,接着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圣上,奴才昨日奉诏捉拿田令致,谁知那贼厮连夜逃了!这下再无可疑,刺杀武宰相的元兇,必是这田令孜这杀千刀的贼厮鸟!”
“朕已经知道了。”李昂压抑住心底的战傈,沉声道:“启驾紫宸殿。待朕将此事公诸天下,交众卿议论,给田令孜致治罪。”
“那敢情好!”仇士良高兴得一合掌,再一看,不禁愕然,小声问道:“圣上,你的眼睛怎生如此红肿?”
李昂侧过脸,以袖遮面,“许是昨晚未睡好。”
“哦……”仇士良看了眼杨妃,心下了然。
李昂道:“速速启驾。”
“奴才遵旨!”仇士良叫来干儿子郗志荣,“快取御荤来。”
杨妃似乎预感到什么,攥住李昂的手指,手心一片冰凉。
李昂挣脱她的手指,登上御荤,在一众宦官的扶持下,前往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