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在案前盘膝坐下,“听说你们去天策府了?”
“正要稟报主公。”贾文和道:“帛氏那位九公子在唐国经营多年,自从主公抵达长安,屡次试探,行止颇为暧昧,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耐人寻味。”
程宗扬想了想,“跟蒲海云有关?”
“正是。”贾文和道:“蒲氏本出自天方,在宋国定居已经数代,族人多从事远洋经商,动辄出海数年。蒲海云身份并无可疑,确系大宋泉州市舶司官员,素来受族人推重,此番出洋两年有余,刚刚回返。”
“他不应该直接回泉州吗?怎么跑到唐国来了?”
“蒲氏的船只带有昭南的货物,因此自大江北上,进入昭南腹地,然后与申服君同行,来到长安。”
程宗扬回想道:“彦子提过,当初在中刺杀我的,除了周飞和墨枫林,蒲海云也有嫌疑,但抓不到证据。后来他救出孤独谓,转头向我示好,到窥基杀上门时,我原想着试探他一下,却没想到他不但带人来援,还竟然真刀真枪的玩命,光人命就送了好几条。”
程宗扬在心里默默道:比十方丛林那些狂信徒还疯狂。
“正如主公所言,蒲氏原本对主公有所图谋,忽又改弦易辙。”贾文和道:“所谓事出反常即为妖,蒲氏此举太过蹊跷,属下思索数日,难解其故,因此才拜托卫公,请来六扇门几位积年老吏。”
“哦?请他们去调查蒲海云?”
贾文和道:“六扇门查案多年,消息之丰,世所罕有,属下将诸般瓜葛牵连起来,略有所得。”
程宗扬精神一振,捉到了蒲海云的马脚?
他对蒲海云有种本能的提防,但这里头最令人恶心的不是蒲海云的实力有多强,而是明知道他们包藏祸心,偏偏这些家伙又摆出一派温和友善的嘴脸。比如在窥基突袭时,蒲家的死士就立了大功,几乎拼光了那些动辄自爆的狂信徒,自己非但没办法翻脸,还得作出赞赏的态度。
这些家伙就像寄生虫一样,凈在规则内暗搓搓搞小动作,让人难以下手。若是坐等他们暴露出真实嘴脸,未免太过被动,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果能抓到这些货色的破绽,一把清光最好。
“什么线索?”
“其一,”贾文和竖起一根手指,“蒲氏与晴州商会来往密切,六扇门多年前办过几起案子,牵涉到蒲氏的远洋生意,属下猜测,蒲氏很可能代理了帛氏部分航线。”
晴州能独立于六朝之外,最大的倚仗就是它的航海技术,几乎垄断了六朝的远洋贸易。蒲海云在泉州担任市舶司的官员,与晴州商会往来亦属正常。
“其二,”贾文和竖起第二根手指,“蒲氏经营的占城航线,一向由帛氏的十九公子打理。蒲海云此番出海,亦是与帛十九同行。”
十九?时鹫?程宗扬想起那个在娑梵寺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想来就是那位帛家排行十九的公子。
“其三,帛十九随昭南使者前来长安,主公在娑梵寺途中遇刺之后,匆忙返回晴州。蒲海云却留在长安,与唐国广源行的人来往密切。”
“其四,唐国广源行的主事人是帛氏的九公子,但帛九性喜游乐,往往远游名山大川,醉心山水,行中生意多由几位执事主持。”
广源行在唐国的两位执事庞白鸿和严森垒都葬身太泉,如今主事的苏沙与蒲海云一样,都是胡人。
“其五,帛九曾重金资助十方丛林的观海,送其前往天竺求法。”
“最后,也是最关紧的,”贾文和道:“蒲海云突然转头向主公示好,恰恰在主公于大宁坊遇袭之后。当时主公在数千人围杀之下,全身而退,震动长安。而此时恰恰正有一个人出事……”
“观海受伤!”程宗扬拍案说道。
“正是。帛九公子与广源行显然在观海身上下了重注,当日观海自持秘法,孤身来寻主公,似是别有用心。但主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将其重伤。”贾文和道:“接下来便是蒲海云救援独孤谓,转头向主公示好,甚至不计伤亡硬撼窥基。偶然乎?必然乎?”
程宗扬双目发亮,“也就是说,观海受伤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使得蒲海云跳转阵营,反过来对窥基动手——观海究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主公莫忘了释特昧普。”
程宗扬双掌一击,“我在大宁坊遇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吕雉送至大雁塔。奇怪的是那位金毛法王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跟我不痛不痒地约法三章,第一章便是除掉窥基——特昧普和观海这对师兄弟,早就操心要占夺窥基大慈恩寺的基业!”
程宗扬思索道:“说不定观海孤身一人来见我,也是想跟我定约。可惜他太废物了些,虽然有纳觉容部的尸傀助阵,还是被我一刀重伤。”
至于自己被尸傀诡异气息堵塞生死根,完全是非战之罪,并不能说明自己比观海还废物。
程宗扬思路格外清晰,“而这些变化,都是在我公开声称灵尊转世之后。可见特昧普和观海对灵尊转世这件事必然极为重视,而他们反咬窥基假传沮渠二世大师法旨,未必就是捏造——十方丛林之主,身居大孚灵鹫寺的沮渠大师很可能真出了状况,所以他们才这么在乎我这个转世灵尊。”
贾文和道:“若是如此,他们为何不杀了你,让灵尊再次转世?”
这种处理方式太贾文和了,“呃,也许是不好找吧。”
“或者他们有把握控制你?”
程宗扬想起特昧普侵入自己大脑的诡异经历,顿时一阵汗毛直竖。
“观海受伤,特大师定约,蒲海云转向,诸般蹊跷联系起来,其间真相便呼之欲出。”贾文和道:“帛九与十方丛林的蕃密一系关系极深,并对主公颇有觊觎之心。蒲海云出面投靠主公,并非蒲氏自行为之,而是帛九的态度。之所以由蒲海云出面,是因为此前广源行尚在对主公下手。”
程宗扬脸色难看,“还有一桩古怪,周飞跟我其实没什么太大的过节,但此前至少两次参与刺杀,对我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但在广源行转向之后,他对我的恨意又突然弱化,甚至……”
贾文和没有接口,只安静地看着他。
程宗扬憋了半晌,“甚至,对我有点儿奴颜婢膝。”
贾文和依然没有开口,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就是……那个……”为了减少误判,程宗扬索性心一横,供认道:“我睡了他老婆。”
以贾文和的镇定,面容也扭曲了一下,看向主公的眼神露出一丝微妙,不知道是佩服主公在这种事上下得去手,还是佩服他一旦无耻起来,程度超乎想像。
“他知道吗?”
程宗扬老实招供道:“其实他不久前还在这儿,正好跟你错开,没碰上。那个……他带着老婆来的。”
贾文和缓缓吸了口气,过了会儿才道:“确有古怪。”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知道释特昧普、观海、蒲海云这帮人都是跟帛九一伙的,那么接下来呢?”
“摸清他们转变的缘由,能用则用,不能用,则请主公早作决断。”
如果真到翻脸的一步,能选择的无非是战是退。昨日天策府偶露峥嵘,将几乎翻天的长安城硬生生压服下去,程宗扬心下底气十足。卫公麾下那帮猛将不是虚的,非但实力超群,而且也不是什么愚忠迂腐之辈,关键时候卫公一声令下,绝对豁得出去。没看到连李辅国都忌惮万分吗?
不过程宗扬还在怀疑,帛九是真对自己的“转世灵尊”信以为真,还是借此另有所图?他们既然选择了虚与委蛇,不妨趁机探探他们的底。
至于翻脸……
“老贾啊,”程宗扬手一摊,“你看,我不是什么滥好人吧?更扯不上什么圣人,论起道德水準,我也不比别人高多少,对吧?”
“主公不妨直言。”
“我是说,你们要是搞事,尽管去搞,不用背着我,更不用维护我的面子。我身为主公,替属下担责是分内的事。总不能好事算我的,坏事都让你们去背黑锅吧?”
贾文和淡淡一笑,“还没到请主公背锅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啊。”敢情老贾是要让自己背个大的?
“敢问主公,是否知晓博陆郡王的用意?”
“呃……”
这事自己毫无头绪,毕竟跟李辅国不熟,鬼知道他怎么想的。此时被老贾问到脸上,程宗扬心头微动,心里隐隐有个影子。
李辅国指使手下弒君,还专门让罗令看着,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被开颅挖脑的李昂……
颅中已空,却口舌能言的唐国皇帝……
龟儿子那句玩笑般的大明宫首席太监李喇嘛……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这是蕃密的手段?
李辅国让罗令旁观,也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转世灵尊,有意向自己传递他隐藏的蕃密背景?
难道和帛九等人一样,他也对自己转世灵尊的身份感兴趣?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这个瞎编的身份,似乎捅到了一个了不得的马蜂窝?
窥基本来一直藏在幕后,转世灵尊的消息传出之后,立刻扔下身份、脸面,甚至于胜算,不顾一切上门来杀自己。
帛九则立马与窥基翻脸,不仅联手释特昧普在背后给了窥基一刀,甚至硬拗出一百八十度的姿势,让蒲海云调头与窥基血拼。
还有高高在上,把持全局的李辅国,竟然也放下架子,通过自己手下一个小厮示好。
联想到鲁智深的经历——不拾一世大师坐化之后,十方丛林传承出现数十年的空白,最终沮渠二世大师压服各方势力,在未获得衣钵的情况下,强行坐床。
自己误打误撞编造出不拾一世大师转世灵尊这个身份,很可能极为关键,甚至成为又一轮阴谋的核心。
但程宗扬自家知自家事,自己是个鬼的转世灵尊。任他们阴谋百出,撞上自己这个假货,全都得歇菜。
“若是属下所料不差,李博陆的人此时也该来了。”
“来要琉璃天珠?”
“多半如此。”
“一颗破珠子,给他好了。”
“何必如此?”
“你的意思是……不给?”
贾文和坦然道:“以拖待变,未尝不可。”
意思是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先这么拖着李辅国?可是答应过的事,翻脸反悔,好像有点不合适?
贾文和看出他的犹豫,“敢问主公,李辅国要此珠何用?”
“夺舍?”程宗扬笑了一声。
不是自己不信夺舍这回事,而是李昂脑子都被挖空了,还怎么夺舍?难道把李辅国的脑子摘出来,放到李昂的颅腔里?
李喇嘛要是这么牛屄,大伙儿还玩个屁,给神仙磕头就完了。
程宗扬刚笑了一半,笑容忽然僵住。
李辅国派人来要琉璃天珠,琉璃天珠在哪儿呢?
在信永手里。可胖和尚在哪儿呢?
似乎、好像、大概、可能……还在金吾仗院坐牢?
杨妞儿可是刚提过,今日朝会只来了寥寥数人,仇士良大失面子,恼羞成怒之下,要把金吾仗院关押的乱党全给宰了。胖和尚要是还在金吾仗院,怕是脑袋难保!
“不好!”程宗扬“腾”的站起身来,“我得赶紧入宫!”
◇ ◇ ◇
靠着仇士良给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踏入宫门,又一次来到金吾仗院。
左右金吾仗院隔着大明宫广阔的御道遥遥相对,左金吾仗院在东,作为甘露之变的事发地,此处关押的都是宦官们指定的乱党要紧人物。包括一些当日未参与诛宦,仅仅是王涯、李训等人亲友的官员,也被关押在此。
这些人也是受刑最为酷烈的一批,毕竟几位宰相还要游街示众,将罪行公诸于众之后,在独柳树下明正典刑。这些人已经被判了死刑,又没有审问的价值,在狱内被活活打死也无人理会。
内侍们盯住这些身家殷实,又命如草芥的小人物,肆意拷掠,逼问财物,剔骨刮肉一般,将他们的身家连同骨髓都压榨一空。
愈往内去,惨号声愈发惨烈。程宗扬一路察看,都没看到信永的身影。沿途打听着,到了里面用来拷问的刑房,却看到一个熟人。
赤须黄发的索元礼坐在一张杌凳上,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让人对几名囚犯用刑。
但受刑的并非官员,那几名囚犯有两个生着浓浓的络腮胡须,似乎是军汉,另一个下巴光溜溜的,却是一名内侍,怎么看都不像是乱党。
三人戴着厚厚的重枷,包铁的枷面上堆着烧红的炭火,将他们手脸上的须髯和皮肉烤得吱吱作响,惨叫声撕心裂肺。
程宗扬掩住鼻子,皱眉道:“这是……”
索元礼放下茶盏,起身施礼,“原来是程侯。宫中出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乱党奸细,下官正在审讯,让侯爷见笑了。”
大宁坊的刺杀被宫中事变影响,热度降低了许多,但程侯的名声彻底树了起来,等閑无人敢惹。
“乱党都一网成擒了,居然还有奸细?”
索元礼道:“这几个原本奉命看押逆贼李训,昨晚好端端的,他们突然聒噪起来,说有人劫狱,还看到有妖物从窗口飞过。趁着大伙儿忙乱,这三个贼厮竟然斩了李训的首级,还拿来邀功,说是怕他被人劫走……”
那名内侍哭叫起来,“不是咱家的主意啊……都是李训那该死的狗贼……说外面那些是他重金请来的高手,要闯进来救他。还说只要我们砍了他的头,就不怕被人劫走了……”
两名军汉也同声叫苦。
“蠢材!”索元礼喝斥一声,然后对程宗扬道:“李训乃是乱党首脑。郡王和仇公公吩咐过,不能让他们轻易死了。不料李训那厮几句胡言,就骗住他们,逃脱了刑求之苦。事后吾等清点人犯,并无一个得脱,这些奸细所称尽是胡言。仇公公得知大怒,下令让他们替李训受刑。”
三人又叫起屈来,说真看到一个女妖在窗口外面飞。
“还敢胡言乱语?”索元礼喝道:“喂他们吃些热食!”
推事院的吏徒捏开几个倒霉鬼的嘴巴,用铁钳夹起炭团,塞到他们口中。
索元礼抚掌大笑,声如豺枭。
程宗扬看得眼皮直跳,这个胡人出身的索推事,真不把囚犯当人看,手段兇残酷毒,毫无人性。
“叨扰了,本侯是来寻信永方丈。”
“那个胖和尚啊。”索元礼笑道:“在最里头一间。”
最里面是单人的牢房,用手臂粗的木栅栏隔出内外,只不过这会儿牢门大开着,外面一溜的内侍正在排队。
牢房明显被清扫过,铺的干草也换了新的。身穿土黄僧袍,披着大红袈裟的信永方丈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两张木凳,一张充当几案,铺着纸笔,另一张放着算盘,胖和尚正埋着头奋笔疾书。
一时写完,信永画了押,然后递过纸张,“施主,且来看看。”
对面的内侍一手捂在嘴边,小声道:“咱家……不识字。”
“无妨,贫僧给施主念念。”
信永招了招手,两人脑袋凑到一处,私语道:“长生库专号一六七三二四,正月二十日开户,存入各类钱铢折计五十三金铢又十七银铢又六十铜铢,年息七分六厘。自开户之日起,专号专用,随取随存。开户人马元贽,经办人信永。没错吧?”
姓马的内侍连连点头。
“没问题就在这儿按手印。”
两人先后按了手印,信永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枚印章,使劲儿哈了一口气,用力按在纸上,然后将那页凭证对折,沿着揿过印章的骑缝一扯两半,一半递给马元贽收起,一半自己留存。
“施主只需拿着凭证去寺里交付钱铢,掌库的僧人自会在凭证上留下暗记,这钱就算进了长生库。账面年息七分六厘……”
信永把笔夹到耳朵上,左手“辟哩啪啦”,雨点般拨着算盘。
“每年的利钱就是九千三百九十四!”信永压低声音道:“这可是贫僧给马老兄的优惠额度,只要账号不丢,往后再存都是一样的年息。”
姓马的内侍小声道:“还有其他那些……”
“嘘。”信永打断他,“老兄只管拿着凭证去寺里,自会有人办妥。佛祖在上,施主只管放心,就算贫僧明天被拉出去杀头,只要小庙不倒,这利钱就分文不少!”
“哪儿能呢!”马元贽喜笑颜开,“方丈大师亲自来牢里给大伙儿办事,咱们还能让大师吃亏?”
马元贽拿着凭证兴沖沖走了。后面一个赶紧进去,两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信永打着算盘清点好账目,然后爽快地按流程写了凭证,捺了指印,用了印章,将凭证一分为二,各自留存。
虽然交谈的声音极低,但瞒不过身为六级大高手程侯爷。
程宗扬当时就服气了,原以为胖和尚抱着下地狱的觉悟弘扬佛法呢,没想到他竟然在大牢里头办起了高端金融业务,还干得风生水起?
其实也是赶巧了,拿下这批乱党,严刑拷掠之下,抄没了大批财物,大头当然孝敬给上面的公公,但经手的内侍们也没白干,全都狠狠发了笔横财。
由于事起突然,含元殿上死了一堆高品秩的宦官,如今这些内侍大都是宫里的中低层,陡然间得手大把钱铢,连个放心存放的地方都没有。
正头疼间,不意从天而降一位佛爷,又是极精擅处理账目的大行家。信永一通狂吹,众内侍无不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信永直接在大牢里给众人算好账目,折计钱铢,开设账户,众人拿着信永方丈亲手出具的凭证,将钱铢送到寺里存放。
娑梵寺的长生库本金雄厚,信誉卓着,众人哪里有不放心的?等用的时候带着凭证去取便是,不必再担心大把的钱铢不好携带,藏在屋里一不小心丢了,又或是被抢被盗。
按照方丈大师的说法,即便没了凭证也不怕,只要记住自家的专号,到寺里报上号码,寺里查验留下的存档,只要符合,本金分文不少,顶多损失些利息。
至于内侍们勒索得手的珠宝、田地之类的物品,娑梵寺的大师们也有路子,想质押的,出一小笔保管费,便能存入寺中的大库长期持有。想要变现的,自有专人处理,无论价格还是服务,都保证施主们满意。
程宗扬在宋国时已经了解过佛门的质库生意,却没想到唐国佛门的金融行业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不仅仅是简单的存放和保管,更涉及到复杂的利率计算和灵活并且严格的凭证管理。只不知道这是唐国佛门的普遍现象,还是信永大师本人专精于此。
信永算账的手艺比念经还利落些,三下五去二就办好一个,排队的客户一个接一个入内,进时满怀期望,走时喜气洋洋,竟是皆大欢喜。
又送走一位,胖和尚头也不抬地撸起袖子,攥着墨锭在砚台里“刷刷”地研着墨,然后摆好笔架,将白纸折出骑缝,用镇纸一刮,重新摊平。等收拾停当,又一位客户坐到面前。
信永光到看衣服就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那张肥脸上顿时露出惊喜,“菩萨哥!你可算来了啊!”
“我怕你在这儿吃苦,想接你出去。没想到啊,方丈大师竟然在牢里办起了业务。”程宗扬笑道:“幸好我没鲁莽,不然就耽误你发财了。”
“别啊!这牢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哥,赶紧把我弄出去。”
“我看你还挺享受的,”程宗扬环顾一圈,“住的单间,铺的干草,连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信永哭丧着脸道:“菩萨哥,你就别逗我了。你听听外面那动静,这是人待的地方吗?我在这儿待了一晚,外面至少打死五个活人。我要不弄点儿活办着,指不定就轮到我了。”
“地藏菩萨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才待了几天?还尽搞些满身铜臭的事,你是渡钱呢,还是渡人呢?能成佛吗?”
“哥,求你了,先把我弄出去,成佛的事儿咱们改天再说。”
程宗扬笑道:“看把你给吓的。行了,行了,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被丢到牢里,完全是误会,宫里本来是请你这位佛门高僧,给仇公公那位公子祈福的。”
信永把纸笔一卷,飞快地揣进怀里,“这活儿我在行啊!”
“你不是禅宗的吗?还搞这个?”
“消灾祈福,那是我们佛门弟子的本行!禅宗也不能光顾着修自己对吧?该干的活儿还得干!老本行不能丢!菩萨哥……”
程宗扬赶紧拦住,“得,得!我带你出去还不行吗?你先给我写个条。”
信永飞快地掏出纸笔,“哥,你只管说!让写啥我写啥!”
程宗扬低声道:“琉璃天珠。”
信永露出肉痛的表情,但此事早已说好,再肉痛也留不得。他一笔一划写了条子,画押用印,小声道:“去延福寺。”
程宗扬怔了一下,延福寺是娑梵寺在长安城的下院,还因为供奉琉璃天珠引起过火灾。
“那不是假的吗?”
信永道:“就是上回失火,给我提了个醒。万一有人跑到寺里头放火咋办?正好,延福寺那边烧过,反倒安全些。虚虚实实嘛。”
怪不得信德他们传完信,都跑到延福寺,原来那边还放着要紧东西。
程宗扬把纸条交给外面等候的吴三桂,便去找索元礼。他本想着澄清误会,把信永带出来就行了,却没想到在索推事面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下官也知道方丈大师的事是误会,这不是连刑都没用吗?”索元礼一脸苦笑地说道:“可侯爷带人走,下官是万万不敢的。除非有仇公公的手令,下官才好放人。”
这话倒也不是故意搪塞,仇士良没点头,借索元礼两个胆子,也不敢私自放人。于是程宗扬又去见仇士良,说清原委,讨了份手令。一番周折之后,总算把信永带出了金吾仗院。
信永消息灵通,昨天便得知牢中在押的犯人都要被杀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生怕菩萨哥一个耽误,自己坐法自毙,白白被砍了脑袋。
可真拿到手令,临出狱时,信永步子又迟疑起来。
牢中悲声不绝,囚犯们饱受捶楚的惨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凄切的哭泣声,尊严尽丧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人间地狱。最后他盘膝趺坐,为大牢内即将问斩的囚犯们诵了一遍《大悲咒》,方才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