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脑中一阵眩晕,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样,在一片虚空中飞行。
窥基突然从黄沙之下现身,让他莫名惊悚。鬼知道这个入魔的妖僧在地下待了多久,这可是刚刚杀戮过数百人的刑场,血流如瀑,尸骨交叠,光看着就令人做噩梦,窥基却偏偏藏身此地。
头顶是受难者的哀嚎、哭泣,断裂的肢体在沙上爬行,鲜血渗过黄沙,流到他的光头上……
难道窥基躲在沙下是以鲜血为饮,尸骨为食?程宗扬一阵反胃,昔日的佛门高僧,已经堕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魔。
偏偏他还栽赃自己是妖魔!
杨妞儿!
程宗扬心下发急。窥基现身时,自己刚要跃起,独柳树忽然垂下无数枝条,将他包裹起来,可他伸手触摸,那些柳条却像幻影一样,什么都没摸到。
不过几个呼吸,身体突然一沉,从虚空中陡然坠下。程宗扬连忙力贯双足,扎了个马步的架式,稳住身形。
“哗啦”一声,脚下踩到一片瓦砾,接着一滑,坐倒在地。
脑中的眩晕感渐渐平息,程宗扬定了定神,往周围望去。
眼前一片荒凉,满地都是破碎的瓦片和砖石,没有半块完整,乱纷纷的枯草从石缝间鉆出,在风中萧索摇曳。
程宗扬怔了片刻,这是……兴庆宫?刚才还在北面正中的皇城,转眼就到了最东面的兴庆宫,独柳树还能穿越空间?
程宗扬甩了甩头,杨妞儿正在跟窥基那秃驴打生打死,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他跃起身,往西南方向掠去。
自己被独柳树丢到兴庆宫,一转身就奔回去找窥基拼命,那未免也太热血上头了。
窥基失去大慈恩寺,已经是孤魂野鬼,狭路相逢是迫不得已,有优势不用,才是犯傻。
兴庆宫与宣平坊相隔不远,程宗扬翻上坊墻,随即长啸如龙,一路往十字街心掠去。
南霁云、吴三桂、敖润、任宏、郑宾、杜泉等人闻声纷纷涌出,程宗扬还没到门前,便出来十余人。紧接着,祁远、高智商、吕奉先、青面兽,连受伤的独孤谓、凈空,刚彻一壶好茶的富安也纷纷出来。
驻守宣平坊的天策府将领李晟叫道:“程侯,出了何事?”
程宗扬长声道:“窥基那魔僧在皇城现身!随本侯一同斩妖除魔!”
此时贾文和、中行说、张恽、童贯等人也来到门前,隔壁的石超和谢无奕也听到动静,出来观望。
贾文和道:“南霁云、吴三桂、敖润、中行说、凈空,你们五人追随主公,无论窥基是否有党羽,都不得稍离半步。”
五人齐声应下,立刻抄起兵刃,奔到廄下牵马。
“任宏、郑宾、高智商、吕奉先、独孤谓,你们五人一组,自皇城东门入,与主公会合。”
贾文和三言两语将人马分派停当,实力强悍者五人一组,其余晋宋等国的护卫十人二十人一组,每一组至少有一名熟悉道路的长安本地人,由童贯等人分头带队。各组之间隔坊相望,分别沿着坊间的街道,从四面八方赶往皇城。
李晟道:“要不要传讯各坊的天策府人马帮忙?”
贾文和道:“诸位将军只需守住各坊,且观吾主破敌。”
李晟点了点头,“明白。”
程宗扬急如星火,把分拨人手的任务交给贾文和,带着敖润等人当先出发。
当他纵骑驶入朱雀大街,直扑皇城,其余各组也接连出动。
天色已暗,数以百计的灯火如同一张撒开的大网,往皇城方向笼罩过去。
一直待在客栈的徐君房也溜了过来,跟袁天罡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此时一番调派,整个程宅倾巢而出,只留下青面兽与张恽看守门户。
徐君房悄悄溜过来,低声道:“老贾啊……”
贾文和回首望着他,细长的双眼中看不出丝毫表情。
“那个,贾先生……”徐君房迟疑着说道:“我听老程的意思,那边就窥基一个是吧?”
贾文和点了点头,“也许。”
“咱们一下去了这么多人,用得着吗?”徐君房道:“这么一来,府里不就全空了吗?万一……”
“万一有变,也好向主公示警,知道躲在暗处的究竟是谁。”
袁天罡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你是拿自己当鱼饵,看水底是不是还有大鱼!”
“袁先生过誉了。贾某才智平平,岂堪为饵?”
“啥意思?”袁天罡有些纳闷。
如果贾文和不是鱼饵,那鱼饵会是谁呢?毕竟程宅就剩这么几个人,赵氏姊妹当然是最要紧的,但她们在石超府里。剩下的青面兽和张恽,怎么看都不像鱼饵的样子。那么……
袁天罡扭头就走,“我得去皇城!给老程帮忙!”
贾文和一摆手,青面兽像巨熊一样将袁天罡拦腰抱了起来。
袁天罡挣扎着嚷道:“老贾,你这样可不对啊!我一个馊老头子,能钓上来啥鱼?就算有鱼,它也看不上我啊!”
徐君房讪笑道:“那啥,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不耽误你们办事哈。”
青面兽腾出一只手,揪住徐君房的衣带,将他提在手中。
“劳驾两位委屈片刻。”贾文和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给袁天罡。
袁天罡挣扎道:“干啥!”
“当心鼻血。”
◇ ◇ ◇
晋昌坊。大雁塔。
僧人的晚课声从塔下传来,只是以往的大乘经文,已经改成蕃密梵唱。
释特昧普立在塔上,望着一串串灯火从宣平坊散出,直扑皇城,头顶金色的螺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沉声道:“声势如此浩大,莫非程侯与李王翻脸了?”
“程侯远来是客,岂会如此轻怠李郡王?”观海道:“近日调入京师的神策军已逾万人,若与李博陆对上,程侯属下再勇十倍,也不过是灯蛾扑火。”
“天策府呢?”释特昧普道:“若是天策诸将与程侯联手,李王还能高枕无忧么?”
观海笑道:“师兄何必自扰?胜的若是程侯,我佛门自可交好程侯。程侯若败……他门中那位故人,多半还要求师兄庇护。”
释特昧普沉着脸,嘴角却翘起一丝冷笑,“说得不错。”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忙上来,低声说了几句。
释特昧普身上金光大放,双目露出嗜血的狰狞,“居然是窥基那厮!”说着腾身而起,从塔顶飞身而下。
观海张口欲喊,已经晚了一步。他叹了口气,向塔中的碧玉金佛拜了三拜,然后吩咐道:“传特大师座下弟子,速去捉拿妖魔窥基。”
李辅国靠在软舆上,一手握着琉璃天珠,一手转着铁球。
随着程宅人马大举出动的消息传来,李辅国便离开静室,命人备好舆驾。虽然王爷没有吩咐,但所有人都知道,含元殿前已经堆好庭燎的木架,万一有事,立刻在殿前举火,东西内苑驻守的左右神策军,便会大举来援。
静谧中,铁球转动的摩擦声越来越急。
忽然“嗒”的一声,铁球停下。李辅国苍老的声音响起,“窥基?”
“窥基?”
天策府内,李卫公丢下棋子,“他居然还在城中?”
骑兵教官李牧说道:“他与太真公主在独柳树下恶斗,程侯已经带着人马赶去。”
卫公手指叩着棋盘,良久道:“窥基非是蠢人,我原以为他早该回归大孚灵鹫寺,寻沮渠二世分说清楚,免得被蕃密夺了法统。却不料他竟然淹留不去,却是自寻死路。”
“聪明总被聪明误,”李牧道:“窥基生性孤傲,修佛多年也秉性难移,如今在程侯这小儿辈处吃了亏,岂肯罢休?”
“你怕程侯那边吃亏?”
李牧道:“窥基敢出手,多半会有什么倚仗。苏定方、罗士信、李嗣业这几个夯货都在大明宫外,相隔不远,窥基既然恋栈长安,乾脆送他一程。”
卫公摇了摇头,“天策府久处猜疑之地,动辄招忌,静观其变便是。”
李牧道:“咱们这般坐视,程侯会不会介意?”
李卫公莞尔笑道:“无妨,彼处自然会意。”
李牧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 ◇
程宗扬纵马疾奔,赶到独柳树下,只见黄沙场中一片狼藉,杨玉环与窥基早已不见蹤影,倒是周围多了不少内侍。
看到程宗扬等人赶来,一众内侍都露出戒备的神色。
独柳树位于皇城西南,北面的宫城便是北司,宦官们首先赶来也不奇怪。
敖润一马当先,熟络地说道:“我是汉国来的治礼郎老敖!听说刺杀我家侯爷的大魔头窥基刚在这儿出现,哥儿几个,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吗?”
一边说,一边抓了大把钱铢递过去。
敖润以治礼郎的身份出入过几次皇城,跟这些内侍多少混了个脸熟,他跟人打惯交道,这样的举动原本有些鲁莽不恭,他做出来却没有半点儿市儈气,反而显得豪爽过人,不拘小节,有种别样的亲热。
那些内侍露出笑容,“我等也是听到动静,才过来查看,正好看到窥基那厮往东边逃了。”
程宗扬道:“太真公主呢?”
“在后面追呢。”那内侍道:“给程侯爷请安。啧啧,咱家早知道太真公主惹不得,却未想到这么猛!连窥基都不是她的对手,被她追着打。”
程宗扬拨转马头,“走!”
“多谢老哥了!”敖润匆忙道了声谢,与南霁云等人紧追在后。
一路向东,临近皇城东南的太庙时,一阵娇叱声远远传来。
杨玉环手中的斩马刀刀光霍霍,与窥基斗得难解难分。
窥基手中的禅杖早已被程宗扬斩断,此时只剩下半截,他握住杖身,使出锤法,另一只手握起铁拳,在刀光下且战且退。
程宗扬如今眼光大有长进,看出窥基并没有多少战意,只是被杨玉环缠住,无法脱身,反而是看到自己去而复返,神情立马阴沉下来,眼中露出几分兇狞。
“苦海无边!”凈空扬声道:“主持大师仍要执迷不悟么!”
窥基目中兇光大盛,“贼子!若非老衲当日收留,你岂有今日!”
凈空叫道:“大师发愿向佛,修行多年,如今一念入魔,梵行尽毁,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窥基僧袍一卷,一支金刚杵从袖中飞出,直射凈空胸口。
凈空内伤未癒,但他久在大慈恩寺作知客香主,与窥基熟稔,才被贾文和点名跟随。
程宗扬距离最近,当即拽出鞍侧的长刀,甩镫跃起,挥刀疾劈,将金刚杵格开。
杨玉环旋身出刀,刀光如同巨轮般斩向窥基,“去死!”
刀杖相交,那柄残缺的禅杖再无法抵御劈来的斩马刀,杖首的宝顶连同鸣环在刀锋下迸碎飞溅,形制尽毁。
“呯!呯!”
窥基双拳齐出,指骨如同镔铁铸成般,打在斩马刀的刀身上,将杨玉环震得退回。
“嗬啊!”
这边吴三桂已经纵身而上,狂呼声中,双臂金光闪闪,与窥基的铁拳硬撼。
南霁云提刀立在程宗扬身侧,敖润长臂一展,张开龙雕弓,瞄向窥基咽喉,弓弦拉满,却引弦不发。
弓上搭着一支足以破甲的三棱箭,镞首棱翼带着锋利的倒钩,箭锋所指,令窥基如芒刺在身,即使尚在弦上,依然威慑十足。
另一边的中行说抽出铁尺,指着窥基的鼻子叫嚣道:“揍他!都给我上!往死里打!”
凈空叫道:“大师!快快住手!”
众人叫的叫,打的打,各显其能。围攻中,窥基身形渐渐滞重。程宗扬觑準空隙,猎豹般往前一跃,刀身光芒大作,往窥基腰腹斩去。
窥基闪避不及,刀锋狠狠斫进肋下,却未能穿透那件紫色的袈裟。
程宗扬吐气开声,断喝道:“死吧!”
长刀腾出一团白光,刀身随即迸碎。紫色的袈裟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绽开一个头颅大小的破洞,里面黑气缭绕。
“秃驴!吃我一刀!”
娇叱声中,斩马刀从天而降,刀锋的寒光凝如实质,直劈窥基颅顶。
空气仿佛在刀锋下压缩、变形,发出刺耳的啸声。窥基头上那顶法冠应刃而裂,露出暗青色的头颅。
间不容发之际,窥基双掌一合,将斩马刀夹在掌心。
刀锋离他额头只有寸许,凛冽的刀风斩在脑门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窥基眉心仿佛被刀锋切开,裂开一道伤口,一滴鲜血流淌下来,血珠上带着丝丝缕缕墨汁般的黑气。
窥基狞然一笑,只见那道伤口迅速扩大,血肉蠕动着撕开,如同眉心间睁开一只血肉模糊的眼睛,露出里面一颗血红的眼珠。
与此同时,窥基肋下那片黑气翻腾而起,卷着暗红色的血浪从袈裟间狂涌而出。
“退!”程宗扬大喝道。
杨玉环斩马刀被窥基夹在掌心,她皓腕一拧,斩马刀仿佛被焊住一样纹丝未动,仓促间竟然无法拔出。
程宗扬扔下光秃秃的刀柄,翻腕从腰后拔出另一柄长刀,往窥基掌背斩去。
“叮”的一声,长刀如中铁石,窥基掌背上甚至没有留下半丝刀痕。
眼看血浪就要及身,程宗扬拦腰抱住杨玉环,飞身退开。
窥基半身已被黑气笼罩,袈裟间涌出的血浪在地上翻滚扩张,蓦然间伸出一只巨大的血手,往两人抓去。
程宗扬背对着血手,无法御敌,杨玉环伏在他肩上,扬腕打出一只镌刻着金色符箓的白玉手镯。
玉镯与血手一触,血手炸成一片血沫,玉镯随即飞回,晶莹的镯身已经沾染上斑驳的暗红血沁。
“死秃驴!敢弄脏我的镯子!”
杨玉环索性弃了玉镯,衣袖一卷,将沾染魔血的玉镯打了回去,娇声叱道:“破!”
玉镯疾射而出,没入窥基身周浮动的黑气中,紧接着镯上金色的符箓光华大作,轰然炸开,将几乎凝聚成形的黑气震碎大半,那柄斩马刀也被震飞。
杨玉环扬手去接,却见窥基头颅显露出来,额心间那只独目森然盯住两人,紧接着血浪中伸出的巨手拔地而起,将两人抓在掌中,狠狠一握!
一道雪亮的刀光卷起,南霁云飞身上前,凤嘴刀破开血浪,将那只血手一劈为二。
破开的血手随即溃散,南霁云双臂一提,凤嘴刀奔雷般劈向窥基的面门。
“嗬啊!”吴三桂合身扑出,双拳打在窥基颈侧。
敖润右手一震,酝酿已久的一箭直射窥基眉心。
中行说也一招手,铁尺打着转,朝窥基的脑门砸去。
窥基身周的黑气方才被玉镯破开,显露出半只头颅,众人的攻势全部集中在他头颈部位。
翻腾的黑气中,窥基高大的身躯昂然而立,犹如神魔。他眉心间那只竖目赤红如血,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袭来的兵刃,转瞬间,那片黑气又重新升起,一点一点淹没全身。
凤嘴刀、双拳、铁尺同时攻来,然后齐齐震开。
南霁云退开半步,横刀挡在身前。吴三桂倒跌飞回,双拳缠绕着丝丝黑气,他双拳一碰,筋结膨胀的大力金刚臂泛起一抹金光,将黑气扫凈。
中行说的铁尺直接飞得无影无蹤,他冷笑着又从袖里掏出一支黝黑的铁尺,“呯呯”敲着手心。
唯独敖润用的破甲箭带有倒钩,这一箭射在窥基颧骨侧方,镞首穿过脸颊,从耳后穿出,强行拔下,只怕会撕掉半边脸皮。
奇怪的是,窥基中箭的部位一滴鲜血都没有,那支利箭射在他脸上,却像是射在一个无生命的物体上。
黑气中伸出一只白森森的骨手,握住箭矢,用力一拔。
窥基脸皮撕开,露出里面惨白的骨骼。箭镞在颧骨上摩擦着,吱吱作响,留下一道深深的刮痕。
那只骨手将箭矢硬生生拔下,窥基半张脸也剥落下来,失去眼睑的眼球几乎完整地裸露出来,他的眼白与瞳孔已经混为一体,血汁般殷红。
“不好!”凈空失声道:“尸陀林主!是他修持的尸陀林主!”
程宗扬拥着杨玉环逃到血浪之外,扭头看见窥基骷髅般的面孔,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这是什么妖法?”
凈空道:“窥基十余年前便开始暗中修持蕃密法术,却没想到他会用血肉供奉尸陀林主!尸陀林主是蕃密空行母的护法魔神,墓葬之主……”
杨玉环道:“弱点在哪儿?怎么搞死它!”
凈空苦笑道:“这是蕃密传承的秘法,贫僧只略知皮毛。”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尸陀林主需得在寒林墓地修持,太真公主昔日所杀盗贼,正是受此魔驱使。”
遍体金光的释特昧普大步而来,如同天神降临,“公主抛尸于大慈恩寺,非为无稽,只是正中这魔头的下怀。”
杨玉环蛾眉倒竖,朝窥基喝骂道:“该死的秃驴!果然是你干的!我说怎么总有人无缘无故跟我拼命,原来压根儿跟我没关系,都是受你驱使的无辜者!”
只剩下半张脸的窥基狞然一笑,露出一个兇狞可怖的笑容,“那些人本就是杀人越货的盗贼,恶行累累,被本座擒来,驱虎吞狼,亦是功德!”
杨玉环反唇相讥,“他们是虎,我是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去照照镜子啊!看看你是个什么鬼!”
“阿弥陀佛。”树上响起一声佛号,披着红色袈裟的凈念踏在枝头,满眼震惊地看着已经妖魔化的窥基,“大师何以至此?”
另一边有人尖声叫道:“这是个什么鬼物!”
随着程侯府上的护卫倾巢而出,窥基在皇城现身,与太真公主恶斗的消息惊动八方,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至,连刚上任的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也带着一队神策军赶到,与内侍省的人凑到一处。
黑色的魔气渐渐散去,显露出尸陀林主可怖的身形。这时众人才发现,窥基身上的僧袍已经被魔气侵蚀一空,只剩下那件肋下被刺穿的紫色袈裟,袈裟之下则是森森白骨。
窥基原本昂然挺立的身形此时盘膝而坐,身下是一具无数白骨化成的莲华日轮宝座,浸在翻滚的血浪之中。那具骨身膨胀倍许,虽是盘膝,却与窥基原本站立的高度相仿,他头上幻化出一顶五只骷髅组成的法冠,连同眉头处的三只眼睛没有皮肉包裹,浑圆而血红的眼珠裸露在外。
那妖魔右手握着一根人头骨棒,左手托着一只盛满鲜血的头盖骨,背后竖着一扇巨大的白蚌壳。在他旁边,莲华日轮座上还放着一只宝瓶,一株果穗和一只白海螺。
“佛祖在上!”释特昧普骈指喝道:“窥基未经上师灌顶,私修密宗法术,已然堕入魔道,化为妖邪!”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举起双臂,高声疾呼道:“十方丛林诸弟子!为我佛护法,诛魔除恶!”
“佛祖在上!”
“光荣归于佛祖!”
陆续赶来的蕃密弟子纷纷应声,神情亢奋。
程宗扬拉着杨玉环退开少许。虽然跟窥基交过几次手,但这回显然不一样,窥基拿出玩命的架式,显露出魔身,一看就不好惹。特金毛抢着出头,自己乐见其成——毕竟自家兄弟的性命要紧,别人家的光头,怎么看都是死不完的样子。
“世间真理,唯有佛祖!”
在释特昧普的鼓动下,赤膊红袍的僧人挥起戒刀,口宣佛号,毫无畏惧地沖进血浪。
窥基白森林的骨身端坐在莲华宝座上,血红的眼球泛起妖异的红光,他左手那只头骨碗微微一倾,殷红的鲜血泼洒下来,顺着莲华宝座流入血浪。
血浪像沸腾一样翻滚着,喷涌出一丛丛白骨,瞬间堆叠成一个巨大的人形。它昂首发出无声的怪啸,胸膛挺起,接着无数白骨拼凑成的肋骨往两边一张,将最前面一名蕃密弟子拥住。
那弟子仿佛被白骨吞进体内,在它惨白的胸腔间挣动。他奋力挥动戒刀,但手臂被夹在肋骨的缝隙中,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那堆人形白骨勾下头,拼凑而成的颌骨像蛇一样张开成一个骇人的角度,然后“咔嗒”一声,将那弟子的头颅整个咬住。
那名蕃密弟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顺着肩膀淌下,犹如瀑布。
人形白骨“咯吱咯吱”咀嚼着,将那僧人由肩至腰到足,一节一节吞下。
血肉像泥浆一样迸溅流淌,随着白骨的吞咽,那蕃密弟子肉身寸寸溃散,骨骼则分解开来,汇成人形白骨的一部分。
另一边,一名刚刚受特大师感召,皈依蕃密的僧人仿佛陷入泥淖,奔跑间,身形在血浪中越陷越深,步履越来越艰难。血水盈地不过数寸,下面却仿佛无底深渊,他还未走到莲华宝座前,血浪便已淹至颈下。
那僧人张口呼道:“佛祖佑……”
一波血浪卷起,那颗点着戒疤的头颅晃了一下,便被血水吞没。
几根白骨从血水中冒出,零乱地漂在血泊上,载浮载沉。
血浪四处蔓延,接连吞噬数名僧人,响彻夜空的“佛祖在上”高呼声像被斩断一般,顷刻消绝。
释特昧普脑后金色的螺髻“嘣”的竖起一撮,像麦穗一样在风中摇摆。
程宗扬见识过纳觉容部施展的血浪秘术,但那个被炼成尸傀的苯密倒霉鬼搞得徒具声势,威力却只平平,让他感觉就是种障眼法,用来吓唬人的。窥基也用过数次,但自己闪避及时,都没有显露出威力。
此时由窥基化身的尸陀林主施展出血海秘术,高下立判。被血浪卷到的僧人瞬间化为白骨,死得透透的,连死气都没有逸出。
南霁云等人围成一个圈子,将主公和杨公主掩在身后。
踏在枝头的凈念怔怔望着莲华宝座上的骨身,望着那些在血海中挣扎的蕃密僧人,目中流露出茫然和悲悯。
那群宦官聚成一团,提着刀呼喝作势,勒令神策军上前沖杀,自己却不敢踏前半步。
那片血浪还在扩张,将宝座周围数丈方圆化为漂满白骨的血沼。
“阿弥陀佛!”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然后拇食二指圈起,其余三指张开,像推门一样往外一分,喝了声蕃密咒语:“玛嘎!”
翻滚而来的血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隔离墻阻挡,停在那位金身法王面前丈许的位置。
释特昧普脖颈涨红,身上金光大放,宛如神只。接着他双掌往前一切,大喝道:“玛嘎!”
血浪仿佛被两道利刃犁开,直扑莲华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