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禹仁吊在马车后大约二十米外,假装很悠閑地在漫步。每当马车要脱离视野时唐禹仁便会拉着我走进旁边的小巷走迷宫似的发足狂奔一番然后从另一端出来补上距离。如此重复了三四次之后我不得不瑞斯拜了,唐禹仁对越城的长街短巷也太熟悉了,停都不带停的就左拐右拐地找到了精準的对应方位。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码头附近。我气喘吁吁地跟唐禹仁说道:“唐兄,看来这马车中途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直奔码头了。”
唐禹仁紧紧盯着不远处放缓速度的马车答道:“小心一点,他们可能要在附近停下来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跟在马车后,看着它一路来到岸边的一间小库房。在一团黑暗中似乎有人出门跟马夫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码头旁的一艘漕船。
我瞇着眼睛看了半晌,但是今晚乌云遮蔽了月亮,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便轻轻问道:“唐兄,库房里出来的人是谁?那船你认得出来吗?”
唐禹仁语气冰冷:“人我不认识,但我认得那船,那是徐富贵用过的船。”
“徐富贵……嘶,那个人牙子?”这个名字我立刻想起,正是跟龙头帮有着长期合作的越城三大“正规”人牙子之一。
“就是他。我之前也怀疑过这些所谓的正规商人,但没想到他们真的如此大胆。”
我俩在沉默里继续观察,看到马车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下来开始上传。唐禹仁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得上前一点标记一下这艘船,你在这里别动。”
说完后他的身影犹如貍猫般藏在阴影下无声地接近。我紧张地蹲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不远处的动静。唐禹仁在离码头十米外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几分钟后,所有女子都上了船,之前那个库房里出来的人吩咐了几句之后,马车便掉头开始离开。而不久后,漕船也无声地离岸,趁着夜色飘然顺着江水远去。
唐禹仁也在这时迅速地回到我身旁说道:“咱们去刚才那个库房瞧一瞧。”
我们悄然走到十数米外的那个小库房,周围绕了一圈,却没发现窗户。
我有点紧张地问道:“唐兄,你该不会想进去一探吧?”
唐禹仁皱眉环视了一周,小声答道:“你拉开点距离,我要看看里面到底什么回事。”
我闻言赶紧往后退了十米然后找了个角落偷偷探头看。唐禹仁在库房旁轻轻一借力便无声无息地跃上了屋顶,然后在上面捣鼓了一阵。他在上面待了十分钟不到便又翻身下来然后找到我这里。
“唐兄,有什么发现吗?”
“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些杂货。这个应该只是个接头人,负责连线的。除非咱们现在进去审讯他,否则不会有机会找到有用的东西。不过这没关系,咱们这一趟下来的收获已经够大的了。徐富贵……接下来只需要让我们的人追蹤这艘船和上面的人的去向。”
我俩一路小心地回到之前的民舍,唐禹仁有些疲惫地说道:“今晚辛苦你了,眼线已经咬住这艘船了,回家吧。今晚我会跟刘先生汇报情况,然后明天回聚香苑继续探底。说不定能够接触一下那些新来的女子看看她们是不是我们猜测得那样,是四处被掳来的良人。”
我坐在椅子里闭目沉思:“唐兄,你刚才说那船是徐富贵用过的船,你知道他一般运人时是用私船还是用龙头帮的船吗?据我所知,他跟龙头帮有长期合作。”
唐禹仁轻轻敲着桌子答道:“徐富贵有自己的私船,但是很少在越城里用,越城里的生意他基本上只租用龙头帮的船,为了便利,也为了向龙头帮示好。你是天究堂的人是吧?不知道龙头帮的账本里是否有一些关于这种活动的蛛丝马迹。”
“我不久前检查过帮派在这儿的运输生意的账本,徐富贵的名字确实出现过很多次。大部分都是私人用的。他作为帮派的大顾客,做生意都是按季度租船的。这些商业用处的船只租出去之后便不会再在我们这儿记录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只是从账本里的运人记录察觉到人流量比往年大了一点,似乎有点不对,但却没有更多的细节。”
唐禹仁听了也觉得有点可惜:“嗯,确实是这样的。不过想来这徐富贵要是真的做这种勾当,应该也不会大意到把字面记录留下来。”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后对我说道:“韩良,回家睡觉吧。已经挺晚的了,今晚该做的也已经做完了。咱们接下来只能等刘先生那儿的眼线汇报了。”
那晚之后,数天过去了。除了每天在天究堂里的工作,跟高巖和叶洛秋吹水之外,便是练功。
我的沾衣十八跌和龙拳请教了演武堂的导师指点,这几个月下来自觉进度颇喜,虽然每次的实战教学时都会被导师用两成功力乱揍,但是好歹也练成了一点肌肉记忆,不至于开打时默认一通王八拳。而乾元功也逐渐熟练,虽然离四行合一正式入门还差了不少功夫。
指导我功夫的李教头对我的沾衣十八跌颇感兴趣,说这是他所认识的拳术里也算得上招式精妙的,还特意给我推荐了一部《截神短打》作为类似的参考武功。我默默记下,準备内功入门之后再去淘淘。
快一周后,我在堂里刚下班,正琢磨着要干啥时,被告知有人在天涯阁想要见我一面。应该是刘青山眼线那边有消息了。
我走进雅间后发现刘青山和唐禹仁早已到来,拱手行礼道:“刘先生,唐兄。最近一切可好?”
刘青山亲切地笑道:“小韩来坐,坐,今天叫你过来是因为我们安排的眼线终于有回信了。徐富贵的船往南而下,最后将那些女子带去的地方是建宁!”
建宁?我只知道那是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小一点的城池,其他的基本上一片空白。
刘青山见我迷茫的脸色解释道:“建宁是顺安第三大城,仅次于越城和应天。大燕建国时,当时的宁亲王是皇亲里功劳最大的,太祖便将其封为王,赐建宁为宁王世世代代的封地。而在百年的发展后,建宁也从一个小镇子成长为如今的东南大城。”
唐禹仁点头加了一句:“当今大燕尚存的五位王爷里,坐拥建宁的宁亲王是最富有的。他是当今圣上的叔父,深得信任,不过最近几年已不出入朝堂之内,而是留在封地里享福。”
“原来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我想了想,问道:“刘先生,你的眼线还发现了什么其他的吗?”
刘青山摇头:“他只提到这些人被集中转移到一家大院子里,还未发现下一步如何。若有消息,会立刻传递过来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青山继续说道:“小姐马上会过来跟我们见面。她带了两个太清道的朋友,一会儿来会面,刚好跟小韩和禹仁认识认识。”
太清道,这可是根红苗正的正道嫡传啊。说实话,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清的农村小子能这么快就跟薛槿乔混到能够安然跟着她心腹,好友一起见这种人的地步,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惊奇。
我饶有兴趣地问道:“薛小姐跟太清道的弟子是朋友啊。话说,薛小姐的师门昆侖派是个什么样子的门派?我只知道它是正道领袖之一,择徒严苛底蕴深厚。”
唐禹仁咳嗽了一声说道:“韩良,你初出江湖对这些事不懂,我刚好给你补一下知识。当今大燕武林,白道势盛,有六大派以昆侖为头,分别是昆侖派,太清道,五台寺,七星派,藏剑宫,和长白山。你所在的龙头帮和你们的对头天箭帮是中立势力,但总的来说偏向正道。除此之外,各种地方性的小势力,小门派数不胜数。”
“黑道龙蛇混杂,大燕立国百年从未让它起势过,不过它也习惯了栖身于阴暗中,每当乱世更是会出来推波助澜,甚是可恨。其中底蕴最深者有三:玄机宗,逍遥派,铁心门。他们行事诡谲,虽然见不得光但是传承的武学精妙深奥,每一个行走江湖的门人都武功高强。玄机宗诡异,逍遥派冷酷,铁心门狠辣,都不是好惹的。不过玄机宗和逍遥派都栖身海外,神州上没有明面上的势力。铁心门则游走于大燕的黑道,哪里有黑势力哪里就有它的蹤迹,一直无法斩草除根。”
刘青山喝了口茶接着唐禹仁说道:“没错。未来你要关注一些这方面的信息,在武功未成之前遇上黑道中人则需万分小心。在黑白两道之外除了两大帮派之外,还有邪道。这些都是行事莫测,手段诡异,不为朝廷和白道所容的势力。黑道纵然神秘,也有迹可寻。邪道则是真正的雾里看花,因为都是不被归类为黑道或者中立势力的怪诞存在。”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阴沉了一些:“诸多邪教,左道,等等都归此道中。那锁心术便是数十年前一个邪派宗师秦守所创,流毒无穷。太清道此次拜访小姐,怕也是跟邪道最近的活动有关。”
“不过如我之前所说,昆侖派和其他正道势力的存在是会让这些邪门歪道当过街老鼠的,更毋论朝廷凌驾于一切之上。”刘青山话锋一转,说起昆侖派来:“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昆侖派是正道当之无愧的领袖,甚至大于有大燕册封国师的太清道,是因为它跟朝廷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它的存在本身和它能壮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朝廷在武林中的代言人。”
“不管是什么正道,黑道,邪道。说到底,大燕朝廷才是神州第一的大道。”
我惊讶地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为什么朝廷会容忍武林这么多高手聚集而不为官府所用,原来确实有所行为。”
唐禹仁点头道:“是的。朝廷作为大燕正统是不可能容忍一群武功高强又不受管束的存在。正道的每门每派其实都有朝廷的人,就像朝堂之上有大量和武林关系密切的官员一样。更遑论许多大官员本身就是顶尖的高手。大将军万天涯,兵部尚书林洪都是先天高手。”
开眼了,开眼了。果然现实里的武侠社会不可能像小说里那样,朝廷面对个体武力无比孱弱的同时却又能在聚集起来时能分分秒让武林灰飞烟灭。
“槿乔贵为薛府千金,自身又是十年一见的习武奇才,自幼便入了昆侖派习武。昆侖派择徒极其严苛,一要天赋超群,二要对大燕忠诚,三要身世绝对清白。身世清白又不是那么容易审查的,所以里面最多的就是她这般的豪门天才,或者各种各样的忠臣之后。这自然而然会在朝堂里和江湖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当然,这也意味着更多的制衡和不自由,毕竟朝廷是为了管控武林才扶持昆侖,而不是想让它自成一股派系。”
唐禹仁这话,意有所指啊。不过想想也明白,如果昆侖确实是这种贵族门派的话,那么就跟一国权贵都同样在一所大学毕业一样,太容易拉帮结派形成关系网了,肯定不是朝廷所欲。
就这样交谈了十数分钟后,刘青山耳朵微微一动,对我们两微笑道:“小姐到了,我下楼去迎接,你们稍等。”
刘青山出门后,我好奇地问唐禹仁:“唐兄,我大概明白了咱们这个天下大势的形势如何了。朝廷除了一般的军队和地方上的治安,有什么专门的武林部门吗?凤阁又是做什么的?”
唐禹仁低下声音说道:“当然不止。除了军队和六扇门之外,有武举和燕武院来吸收欲效力大燕的人士。燕武院乃是官方举办的习武之地,有着超然的资源和地位,虽然仅有百年不到的历史,但若要说起实力,怕是比任意一个武林大派都不虚。甚至不少武林中人都要进去挂牌,和官府搭上线。昆侖派终归是武林权贵,而燕武院才是真正的草根武者圣地,直接和昆侖派的权贵派系针锋相对。”
“凤阁则是直接效力于皇室的秘密武力,里面都是舍弃外界的一切,以最好的资源和最严酷的训练选蔽出来的,绝对忠诚于圣上的精英战力。燕武院的许多拔尖人物会直接被吸收进凤阁。五十年前,凤阁中人所到之处,都是让人噤若寒蝉的。”
我纳闷地问道:“这……朝廷听起来跟武林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啊。为什么薛小姐跟我说朝廷和凤阁的控制力已大不如以前,乃至于圣上出巡需要当地武林的配合?”
唐禹仁失笑道:“那是因为她站在了整个大燕的高度上俯瞰,对于大燕的地方控制力衰退有所不满。但是烂船也有三斤钉,何况大燕远远不到夕阳期,仅是初显疲态而已。以江湖这个小天地为例,一个以前一拳下来便能教你灰飞烟灭的存在现在要打一套招式才能灭你,对于被杀的人或者势力有什么差别吗?对于打拳的人才有差别。”
“而且最关键的是先天高手。这种人被百人之军围堵还能杀掉,但若是专心潜逃,暗杀的话则几乎不可能被先天之下的人杀死,且破坏力无穷。虽然朝廷麾下有着绝对数量优势的先天高手,但是任意一个不为朝廷所知,所控的都是一份潜在的危机。”
唐禹仁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最近几十年来都是难得的太平盛世,武学发展极为迅速,先天高手已有在武林里多于往常数量的出现,这些都是需要资源,人手去管理的风险。更别说这些年来武林和朝廷开始过多得混合在一起,很多时候已经难以分辨到底是朝廷渗透了武林还是武林渗透了朝廷……”
他看了眼脸色凝重的我,哂笑道:“不过这就不是你我需要或者可以触及,担忧的领域了。未来如何,对于我们来说都太远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想了数秒后,疑惑地问道:“等等,那为什么我和薛小姐会在清风山下遇到那么猖狂的盗匪?以朝廷的实力这种敢出头的贼子有一个算一个应该早就被灭了吧?”
唐禹仁冷笑道:“怎么不剿?过去十年,年年各地都有匪灾,年年都剿。但是匪灾这种东西,不是朝廷兵强马壮就能根除的问题。它的源头不在武林,江湖里,也自然无法从武林,江湖这边来根治。从这方面来说,槿乔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明白了,这是结构性问题。武功再高,高手再多,面对经济民生问题,生产力问题,也没辙,除非能发展出功夫种田之类的玩意。想想也是,近在六七年前韩二便因为饑荒死了全家,就这也已经是难得的“太平盛世”了。
“清风山的那伙人我跟槿乔打探过,三当家受了那晚她的碎玉掌已经死了,三个头目都在黑道里有些名气,也算是二流高手里的人物。这种人去当小盗匪倒是有点意思,或许跟我们目前调查的案件有关。不过,他们大限也已快到了。”
我正想问唐禹仁什么意思时,门被推开,刘青山领着薛槿乔和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