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兴致盎然的爱人一连折腾了整个上午后,我有些精神萎靡地来到内城的宅子,身边是同样无精打采的罗威。
既然已经有了计划,我便没有含糊,直奔所有与严林山有关的文书与账本。两人既然都是青州界内掌管钱粮市易等民生后勤的官员,又是同家堂兄弟,那大概率会有相当频繁的正式书信交流。我的计策说简单也其实真的很简单,那就是寻找任何严林山与严觅联络的痕迹,然后再将这份「发现」上交给宁王军。
要是他们滴水不漏的话,那也无妨,我直接上报「严林山是青州通判堂弟」也行。反正只要能够将他们两人的关系联系上,然后再让宁王军自行发挥。
若某月某日严林山与严觅通了书信,哪怕只是正常的官场寒暄,或者礼节性的交流,我也能直接标明这是与青州府通判,四品官员严觅的通信,然后作为功劳献上去。到时候再进言一两句关于严觅的身份和力量的「閑言」……严林山身上的压力可就大了。
最理想的情况便是宁王军方一点就通,萝卜加大棒,逼迫严林山试图打通严觅这条线。作为掌管着青州战线的钱粮官,严觅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而宁王军里只要不是完全的傻子,肯定会借着严林山来对严觅施压,甚至诱降策反。
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更重要的环节是需要让宁王军相信严林山真的有足够价值能够影响到严觅,从而破坏青州战线的后勤。而达成这一点的情报,自然由我们这群潜入敌境的间谍来提供。只要能够达成战略目的,唐禹仁这个心狠手辣的玄蛟卫肯定不会在意一个投降了的小小严林山的,什么构陷栽赃随意安排上。
所以做两手準备,一手是从花间派内部寻找右护法双修伴侣,另一手则是利用严林山与严觅的这层关系,引诱宁王军以为有机可趁,从而看看能不能靠虚假的情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回过神来之后,看着手中的纸张,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笑容,然后带着这张纸去见书房里的刘主管:「主管,在下可能发现了一件好东西。」
刘主管将信将疑地接了过去,读道:「景泰十二年,新秋,严户曹派遣信使加急传递,收信人汴梁严府。疑为寄至其堂兄,青州通判严觅。」
刘主管读完我奉上去的折子沉吟了数秒后,目中精光大盛,试探性地问道:「张沛,你有何见解?」
我说道:「在下是顺安人,也曾听说过越城严家出了个光宗耀祖的大官,到青州做了通判。这次整理文书发现濮阳户曹原来是严通判的堂弟。既然有这层关系,在下便想着是否可让严户曹给通判写封信劝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刘主管笑容可掬,不住地抚须:「好发现,果然给你发现了好东西啊。不过张沛,你还是胃口不够大,既然严林山是严通判的堂弟,那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我这就準备给姜校尉写信解释。唔,小孙,你去找阮总管,说我有关于严府的要事要与她商量,让她巡逻完之后来与我商议。」
刘主管对护卫吩咐完之后,笑瞇瞇地对我说道:「好样的,张沛,圣教破格用起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正是为了这种看似微不足道之处的收获。我定会为你狠狠地邀功的,赏金银钱自少不了,再有贡献的话,直接将你提拨为文吏也不在话下。」
我受宠若惊地连忙行礼谢道:「多谢刘主管,多谢刘主管,在下一定再接再厉,为圣教发光发热。」
客套了几句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罗威好奇地问道:「张兄,刚才有何事稟报刘主管?」
这事没必要隐瞒,倒不如说,把它当作功绩炫耀一下,才是正常的反应,于是我便小声地解释了一通。
罗威半是钦佩半是眼红地说道:「张兄可真是心细如发啊,这么小的一件事都能联系到战事上的大局,我要是有你这份本领就好了。」
「罗兄言重了,运气好,恰好碰到有些熟悉的人和事而已。若不是我刚好是顺安人,也不至于能够认出这份关系来。罗兄只要耐心地做下去,也肯定会有所收获的。」我如此安慰道。
我有意识地去搜集了与严林山相关的所有记录和文件,将其默默记下来。傍晚,阮总管回来的时候,直接进到书房与刘主管会面。几分钟后,那名为小孙的护卫便出来领我进去。
一身淡紫色百褶长裙的阮总管光彩照人,她环抱着手臂,目光如剑地看着我走进来向两人问好,红唇微勾:「张沛是吧?做得不错哦,才来了两天便有如此发现,小苏的眼光倒是不错。刘主管已将此事报上姜校尉那里了,圣军对此事相当重视,準备交给幕僚讨论。你作为发现这件事的功臣,这几日何将军颁发命令之后便会赐下赏金。」
何将军?应该是右护法攻打青州的两大臂膀之一,「定远将军」何定远。军部的情报猜测何定远其实叫做何逸云,是黑道三巨头之一的铁心门传人。这个神秘的门派哪怕是在大燕鼎盛之时都只是隐匿蹤迹,从未能被根除。据唐禹仁所说,铁心门自命纵横家传人,行蹤成谜,真传弟子都是有勇有谋,翻云覆雨的野心家。乱世是他们最向往的形势,每当时局动乱便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堪称职业搅屎棍,是玄蛟卫最厌恶的对手之一。
何逸云武功境界未名,不知是否有一流之境,这个何定远也很少亲自出手,但行军布阵相当娴熟,也是个将才。可惜,并不是右护法本人。
刘主管瞟了她一眼,接话道:「阮总管这几天在考察的投诚官员里,刚好有严林山一家。明日她会去试探他一番,看看严林山配合意愿如何。在此之前,你有什么见解的话,大胆地说出来,圣军最喜欢的就是头脑灵活的年轻人。」
我揣测着这个说法和其中的用意,觉得可以趁机再表现一下,便开口道:「在下刚才想了想,确实有些值得说道的事儿该给两位大人听听。据在下所知,那严家在越城初露峥嵘时,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唐禹仁的情报网不是盖的,上次我拜托他帮我搜集严家相关的资料,短短数日后,在我们离开汴梁前,他便带来了一份相当完整的背景档案。其中除了严觅之外,最有存在感的便是严林山了,以至于我在濮阳的档案里见到他的名字之后一下便觉得有些眼熟。
严家如我和梁清漓所料,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作风相当豪横跋扈。而唐禹仁显然也考虑到梁清漓的情况,将他之前搜索到的,与当年越城赈灾案有关的信息也加了进来。看完这份资料之后,哪怕没有梁清漓认出严林山的佐证,我也有大概率的把握,严家确实和数年前使梁家覆灭的赈灾案逃不了关系。
当年饿死韩二一家人的建南饑荒是二十年一见的大灾,如今的皇帝彼时刚继位不久,主政才数年后便发生了这码事,对其十分看重,从上而下形成了巨大的压力。那时候作为东南粮仓的顺安,赈灾的负担仅比青州轻一筹,好不容易筹备足粮草了,却出了大漏子。粮队临行前被人揭发,当时的越城知州亲自检查,结果一看却发现大量以次充好的腐烂粟米,份量也根本没有达到朝廷定下的指标。
这下可引发了整个顺安官场的大地震,而越城仓部的官员首当其沖,光是掉脑袋的就有近十家人。梁父虽然不是受罚最重的那一批,但也进了大牢,病死狱中,妻离子散。几乎所有仓部的中层官员都脱了层皮,只有极为少数的几个官吏得以保全自身。
而严觅作为其中少数之后官路无阻的人平时虽然较为低调,但一出手便不同凡响,站了出来告发自己所在的仓部。这次告发的内容是如此惊人,导致了许许多多的脑袋落地,官员免职,甚至有包括梁父的数个根本没有多少过错的仓部官吏遭受了严苛的惩罚。而奇怪的是,严觅作为手掌实权的仓部户曹却几乎全身而退,只被不疼不痒地谴责了一番,后来很快便转到青州任职了。这些平时最多会罚俸禄和调离官位的文吏冤死狱中,严觅却借此落得了一个雷霆手段,惩奸除恶的精干名声。此后他得以一路高升,与这次充斥着诡异的官场斗争也有很大关系。
当然,唐禹仁能发现其中的猫腻之处,其他人未必也不能。不过从唐禹仁搜集的这份资料但从表面上来看,却几乎无懈可击。当然,他毕竟是第一个揭露了这份腐败的仓部官吏,因此将功补过没有收到实际惩罚,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我总觉得其中不仅如此。
而唐禹仁玄蛟卫的直觉也告诉他,此间必有内情,不过这也已是快十年前的旧案了,哪怕是以他的能力,也难以在战事吃紧的当下深掘更多信息。
严觅的往事,尤其是他在越城赈灾案里的干系,是属于玄蛟卫这种皇家密探级别的情报网才能接触到的,我便自然没有提起,相信宁王军有能人可以自行达成需要的结论。
反而是严林山这家伙随堂兄到青州来做官,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越城,都留下了欺男霸女的事迹,相当恶劣。像当初去梁家对梁清漓威逼利诱的行径,反而是其中最不足道的。霸占良家女子,靠着家中财权欺压乡里,甚至做小黑帮的保护伞同流合污,都是家常便饭。而最恶劣的还是他放的高利贷,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最终都靠堂兄的权力遮掩下来。
这些黑料看得我频频皱眉,特别是想起这家伙还与梁家的分崩离析有关,对梁清漓有过不轨之心时,拳头不知不觉便硬了。不过,他这么高调的作风,倒也是方便了我找出各种针对性的情报稟报给两位宁王军管理人。
「……依在下所见,或许可以问问仓部的其他官员们,比如王耀和鲍剑诚,他们作为与严林山共事的仓部官员,或许会了解此人在濮阳的作风。」
阮总管和刘主管对视了一眼,均是点头道:「嗯,有道理,是该这么做。张沛你今天贡献颇大,我和阮总管都记住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严林山鱼肉百姓,胡作非为,肯定是有借着严通判这层皮的。而严通判堂堂四品大官,对自己亲堂弟的所作所为,也必然是有所了解的,却未加阻止,等同于默许。圣教以仁德起军,短短数月便卷席燕朝半壁江山,行王道,布仁爱,旗帜唯四个字而:替天行道,而这四个字却能聚拢无数人心。诸如严林山这等贪官污吏,哪怕有圣军拉拢的价值,在下也希望他会受到该有的惩罚。」
我义愤填膺地如此总结,心里却在不住地冷笑,严林山,报应终于来了,我会确保它来得又快又猛烈的。
宁王军试图以替天行道,仁德慈爱的旗帜占据大义,而就各种来源的情报来看,确实是做得比想象中还出色。没有屠城,军纪严历,掠夺的钱财大部分都来自反抗激烈的大商贾和官宦,甚至我在城外遇上的那三个军卒,也出乎意料地讲道理。在古代,甚至很多时候在现代,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也因此他们打下城池之后,消化速度相当快,许多小城池知道了投降了不会被大肆清算,抵抗力度也不是很大,令朝廷甚是头疼。
哪怕是像严林山这种横行乡里的败类,也没有如寻常起义,反叛的军队那样,抄家斩了以快人心,而是被圈起来留着。但是我相信再在明面上讲究仁慈的政治势力,也会在适合的时候杀伐果断起来。那些被青莲教拐卖的男女,包括我自己,就是宁王军狠辣无情一面的证明。而严林山的身份和恶劣的过往意味着他落入宁王军这样的势力手中,只有被榨干所有利用价值之后,再杀鸡儆猴的作用。
但是不得不说,宁王军确实靠这一套笼络到了许多人的忠诚,因此我稍微表现得愤慨了一点,跟那种完全听信了宁王军宣传的热血年轻人没两样。
刘主管听了我这番话若有所思,但这个老狐貍什么场面话没见识过,只是瞇眼抚须没有什么表示。
反而是阮总管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开口夸道:「说得好!咱们圣教起军正是为了扫清严林山这种肆虐平头百姓的渣滓,还天下一个朗朗清明。张沛,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对咱们圣军的理念更是十分认同,显然是把教义读进去了。明日待我得了何将军的命令,你与我们一起来,好好敲打敲打这人,让他死心塌地为圣军出力。」
我恭敬地作揖道:「多谢阮总管赏识,在下一定会尽力助总管一臂之力。」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今晚多思考一下明天见严林山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和刘主管还要继续讨论。」阮总管挥了挥手準备赶人了。
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再次接通了群聊:「谭箐,路上没事吧?明天我要为我媳妇出一口恶气,开始搞严家了,急需跟我在濮阳的同伙连上线。」
谭箐通常都会很快速地回答的。但是今晚反常地等了大半个小时之后,谭箐才冒了出来:「明白了,我明天早上能进城。」
「好,拜托你了。到了之后跟我说一声。」
下一天早上,我和梁清漓在她的房间里商讨见到严林山时该说的台词。
「阮总管昨晚特意跟奴家说了,看夫君对严林山欺男霸女的事迹好像挺熟悉的,明天她来唱红脸,咱们来唱白脸,尽可能地引诱他说出跟严觅有关的事。」梁清漓说道。
梁清漓枕在我的大腿上,乌黑的长发散在我的怀里,双眼有些神游太虚地看着天花板。对这张甚是陌生的面容已经连续看了快半个月了,哪怕跟她真正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也开始有些适应了。不过,每日到该要双修的时候,顶着这张虚假的面具对视着彼此时,总会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我点头道:「嗯,合理合情。严家的资料你也看了,严林山这家伙的过往劣迹斑斑,只要他有一丁点儿对自己的正确认知,便知道像他这样的人都是被叛军打下来之后第一批给毙了的渣滓。而且我看阮总管好像对青莲教起军的理念挺认同的,也对严林山这种人很是看不起。因此你明天可以尽管出口恶气,只要把握好尺寸,他只能受着,大气都不敢出。」
梁清漓眼眸重新聚焦,看向我道:「真的没问题吗?奴家怕面对他时,会将不该说的也说出来。」
我摸了摸她的头顶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的。倒不如说,我对严家和严林山的事迹仅限于你告诉过我的,和禹仁提供的资料里记下的内容。反而你才是真正的土生土长越城人,这些恶迹所形成的传闻和影响,都是你切身体会过的。要记住,我们明天的目标不是审判他,核对他所做过的恶行,而是要狠狠地吓他一下,让他认识到只有抱紧宁王军的大腿,只有将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卖了——包括,不,尤其是他那位高权重的堂兄——才有一条活路。」
梁清漓咬了咬嘴唇,眼神坚定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么奴家便会尽力去创造机会的。而且,夫君也会在,只要夫君能够看住奴家,那奴家便不会出事。」
「那是自然。」
梁清漓思考了一阵后,有些疑惑地问道:「夫君,咱们到底想从严林山身上获得什么东西?是严觅倒行逆施的证据,还是什么其他的?」
「好问题。对宁王军来说,他们想要掌握的是能够让他们破坏青州后勤的东西。这是对他们战略目的最重要的事项。如果右护法能準确地预料到朝廷钱粮队的行蹤,带着五百个高手从天而降杀退护卫的官兵,将汴梁军部的粮草全烧没的话,那他自无必要对严林山这种小角色起兴趣。」
我解释道:「但哪怕是武侯再世也没有这么厉害,所以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后勤是战争最重要的环节,只要青州的后勤运输线断了,这数万官兵吃不饱饭,那我们仗都打不了,还没开始拨营前往濮阳便不攻自破了。濮阳在七月份被围之后,进不了,出不去,我们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汴梁军队不去救援,那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断了后勤就是断了抵抗的根基。敌人想要去破坏,我方则需要去保护。官府自然会万分小心,并且派出十分的力量去确保青州粮食的运输不会受到威胁。」
「从战场上,从兵家正道上来说,很难去靠纯粹的军力切断青州官军的运输线,那么便需要从阴谋诡计的『奇道』来想办法。而从负责青州战线后勤的严通判这里动脑筋,便是可以下功夫的地方。无论是能让严觅为他们所用,或者是在有意无意中向叛军泄漏后勤机密的情报,都是有可能从严林山身上获得的东西,从而破坏驻在汴梁的力量。所以严林山必须要发挥出价值来,严觅也必须为叛军掌控,因为这是一条十足的妙计——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发现的话。」
梁清漓开始理解我的思路了:「原来如此,这便是兵法上的运筹帷幄么……那么,叛军可以如此攻击咱们的破绽,朝廷是否也可以照样画葫芦地试图切断叛军的后勤?」
我点头道:「自然可以,但是实际上很难做到。为什么呢?其一,濮阳是离顺安最近的大城,如今顺安是宁王军的大本营,两府之间官道通畅,运输粮草不是大问题。其二,宁王军的特点是高手特别多,但是兵力总量少。哪怕武功高手胃口大,数量少了这么多,后勤压力也会相应的少很多。其三,也是最无奈的一点,那就是目前为止的军部决策有些过于求稳了,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根本不会下定决心派出兵马奇袭后勤部队。」
「而这份『十足的把握』,便是我们此行想要获取的东西。有了这份把握,也许就能说动军部出兵痛击叛军。」
梁清漓恍然大悟道:「奴家明白夫君的意思了。咱们想要的其实与叛军不一样。叛军要的是与严觅或者严林山有关的情报,而咱们想要的,是宁王军获得了这些信息之后,会采取的行动和计划。那样的话,便能将计就计,是否?」
我笑吟吟地夸道:「我家清漓真的冰雪聪明,正是如此。这样一来,你明白我们该要怎么做了吧?」
丽人嫣然一笑:「有这么足智多谋的夫君在身旁,奴家什么都懂了。奴家也明白夫君为何自信了,按照夫君的思虑,严家确实不得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