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尔圣广场,这座贡旗诺城中央的标志性建筑,据说曾是旧时塔尔逊帝国皇帝点兵出塞,演武阅兵的庄严场所,但在早已武备废弛的如今,它已不复昔日的荣光,也已不知多久没有见证过往昔调兵遣将的浩大场景了。只是在今天,这里一反常态地聚集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军事行动,都不曾集结过的浩大队伍,每一队的杂色盔甲与旗帜看起来并不整齐,但齐刷刷的刀锋与利箭却依旧杀气腾腾。
巴格瑞斯身披甲胄,胯下的壮硕枣红马打着响鼻徘徊于阵前,虽已年过花甲但此时还是显得威风十足,得意洋洋。铁盔下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此刻露着智珠在握的阴笑,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个贡旗诺城中势力庞大的财阀巨头们,无一例外地带领着自己兵强马壮的私兵会集于此。原本空旷的广场,此时被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军阵占据,空气中凝结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与紧张,只有甲胄铿锵和旗帜的烈烈作响,伴随着萧瑟的秋风卷起落叶卷过大军的头顶。对面与他们对峙着的官军,此刻虽阵列整齐,但依旧个个紧张地紧盯前方,饶是手中的长矛握的紧紧的,依旧在对方一次次气势熏天的挑衅下不免微微颤抖。这些训练精良,平日里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官兵们,此刻面对这样的对手,也不免一个个紧张地猛咽唾沫,握刀的手掌心微微湿润了。
他们没有预料到对手的实力是这种程度,虽然一直以来,被财阀把控的这座贡旗诺城中,人们对这些根深蒂固盘踞多年,党羽势力无比丰满的地头蛇们已经有了大概的估计,但当他们真正与他们沙场对阵时,才真正地亲身感受到了贡旗诺财阀的庞大势力。对面那黑压压排开的浩大阵势,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演武场,呈三面包围之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远远压来,在官军勉强维持的队形面前,似乎真成了一张鲸吞的巨口。
此刻在巴格瑞斯主导下联合的一众财阀,无不拿出了他们积攒发育多年的老底,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决战中不敢再有任何保留了。那集结阵列于此的精壮兵马,无一例外地是他们多年来豢养的精锐私兵,即使是一直对他们严密提防的政府,即使是一直相互隐藏实力的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到,把控贡旗诺城各渠道多年的一众财阀们,势力已经膨胀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此刻合兵一处,即使是官军在他们的面前也显得薄弱起来,不得不心里发怵地硬着头皮维持对峙,但巴格瑞斯身后那浩大的军阵每一次震撼地紧逼挑衅,都使得对面的官军一阵紧张地动摇起来。
巴格瑞斯挎着宝剑越马徘徊,眼见着官军明显低下去的气势与胆气更加洋洋得意,威风地一挥马鞭,朝着远处的官军哈哈大笑着挑衅起来。
“你们的主子怎么还不来?没她给你们压阵,已经吓得快尿裤子了吧?”
在他身后各领本部私兵的财阀们,以及他们后面气势熏天的一阵私兵,此时应着他的嘲讽一起哈哈大笑,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挑衅辱骂。巴格瑞斯更加得意,拔剑出鞘,闪光的剑锋指向对面,嚣张地大声叫嚣。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现在丢下武器回家的,本大人可以既往不咎,当然了,爬过来倒戈也是可以的,助阵灭了你们酒囊饭袋的同僚之后,老爷我也赏你们个官当当!哈哈哈哈!”
面对着如此挑衅,本来人数大劣气势低迷的官军军阵,此刻更是微微动摇着出现了些许骚动。指挥本部官军的分队长们,尽力大声嚷着稳住阵脚,但军心浮动的官军已有了些遏制不住的趋势。各长官的额头,此时也在巨大压力下通红着汗流不止,一个个心急如焚,只盼着阿希利尔快点赶到正面战场,凭她的威望稳住这已经岌岌可危的局势,起码扭转这一边倒的对峙态势。
私兵们气势逼人地大声鼓噪,齐刷刷指向前方的刀枪散出慑人的寒光,在各自主人的指挥下蠢蠢欲动地紧逼。但巴格瑞斯带着冷笑猛一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行动,刚刚还躁动不安一触即发的广场,在这一刻瞬间万籁俱寂,只剩下了偶尔轻微的一两声马嘶。
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反而更让人煎熬,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众官军,壮着胆子紧盯着对方的动向。巴格瑞斯再次一挥马鞭,胯下壮硕的枣红马又是耀武扬威地在阵前环绕一圈,威风十足地扫视着敌军的阵型。他并不急着发起攻击,不如说此时嚣张放肆的他,内心深处却同样也和对手一样顾虑重重。
他还没有看到阿希利尔的出现,这个难缠的对手只要在视野里消失,就仿佛会在自己的盲区源源不断地创造无穷的麻烦与后患。必须等她出现,必须把她时刻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可以高枕无忧地实施计划。这也是他处心积虑至今的目的,不能给她任何耍花招的机会,就这么正面对决,用压倒性的绝对优势把她彻底灭掉。
这样想着的巴格瑞斯,一边挥手约束着手下众人不得擅自出战,一边继续纵马扬鞭驰骋于阵前,集结十数个财阀的联合军阵在指挥下统一调令,如巨大的铁板般,带着强大压迫力缓缓推进。
官军的阵势,再次在悬殊的实力前动摇起来,巴格瑞斯心里也腾起隐隐的担忧,他担心阿希利尔并不出现,反而就此放弃与自己决战就此撤出贡旗诺,那将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后患。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在这场处心积虑筹划已久的决战里一战定乾坤。
如果城主不战而逃,那么她将在官军中丧尽威望,对政府还抱有希望的人也会彻底失去对她的信任,从而死心塌地地倒向自己一边。就算逃走,她也无法再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她不会干这种事的。没错,她没有选择了,唯一一条路就是硬着头皮来到这里,和自己进行这场实力悬殊的决战。
巴格瑞斯这样安慰着自己。手下率领着本部私兵的财阀们,此时并不知道他的顾虑,他们眼见此刻己方阵营的浩大声势更是自信,庞大的军阵爆发出雄浑而低沉的鼓噪,犹如万兽齐吼。但同时就在此时,已经被震慑得军心有些动摇的官军后方,却同样也传来了似乎针锋相对的马蹄声轰响,那声音虽杂乱却同样气势十足,在此刻犹如一阵强心剂,让本来犹豫逡巡的官军定下心来,因为比起那马蹄声,这声音传达的信息更让他们振奋。
“城主来了!城主来了!”
本来有些低迷的官军军阵,此刻欢欣鼓舞着重新压上前来,本来就训练有素的他们吃下了定心丸,此刻已不再过多畏缩,虽人数劣势但气势已经不减。后方轰鸣的马蹄群响逐渐放大直到响彻耳畔,阿希利尔,带着事先约定的阿尔希维特下属亲兵顶了上来,支援压阵的三营兵马也顺势推上来了。
阿希利尔骑着骏马,撒开四蹄如风般掠过排列整齐的军阵,在亲兵簇拥下神采奕奕地纵马奔到阵前,潇洒地挽缰勒马,微笑着扫视面前张牙舞爪的一众财阀和私兵们,高声叫道。
“怎么,巴格瑞斯老爷,今日真要到不死不休这种程度吗?”
眼见阿希利尔出现,不只是官军,一直揣着顾虑的巴格瑞斯此刻也喜出望外,只要这娘们在自己眼皮底下,凭着这点官军就不可能翻起什么大浪,更何况自己还有隐藏已久的后手。他驱马上前,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城主大人不必多言了,这是你自己倒行逆施致有今日,将我等逼得走投无路。如今诸位都对你怨声载道,这一仗我也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想要解此争端恐怕只有动武一途了。”
阿希利尔微微一笑,仿佛那气势灼灼刀枪耀目的大军如过眼云烟,胯下的战马同样恬静自若,缓缓摇着长尾,和巴格瑞斯那匹躁动不安的坐骑对比鲜明。
“要战便战,本城主奉陪到底。”
夜幕下的贡旗诺城万籁俱寂,除了此刻大战在即一触即发的弗雷尔圣广场,那空旷的街道与鳞次栉比的民居,在此刻都沉浸在一片冷清的静谧之中。没有一个行人,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居民们随着即将来临的大战与街道的封锁,早就躲进了各自家中紧闭房门不敢露头,连灯都不敢点亮几盏。昏暗的夜色里,那些被阴影笼罩高低各异,错落的尖顶民居,仿佛是夜幕中晦暗的迷宫。偶尔的几棵树木瑟瑟作响,落叶随秋风卷过寂静的街道。
小朵拽着米芙卡的手,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小心地爬上一座高耸的石质钟楼,直到最顶端的铜钟底下。那里是贡旗诺城最高的地方,能够清楚地把此刻两军对垒的弗雷尔圣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她们趴在四方的小窗边,伸着脖子观看着此刻战场对阵的情况。阿希利尔没有让她们随军前往,不知道是不是多虑,可能只是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来历不明的担忧,她最后还是决定,让在战场上帮不上忙的她们坐镇后方,并不随军参与这次行动。此时,她们也只能作为旁观者观看这一切了。
演武场中杀声鼎沸,在巴格瑞斯指挥下,其余各财阀麾下所属的私兵是率先齐射沖锋的,骑兵穿梭间各色漫卷的旗帜招展。巴格瑞斯的目光穿过翻卷的旗帜与人流之间,不敢放松地紧盯着对面军阵中央伫立的阿希利尔,阴鸷的老脸上,纵横的皱纹此刻紧绷着似乎更加深了。即使是明显握有优势,他却丝毫不敢放松片刻地紧张注视着阿希利尔的行动。但出乎他的意料,在大军沖击之下指挥抵抗的阿希利尔,此刻反而像是丝毫没有他的急躁,轻轻攥着缰绳,无比冷静地向身边进退有度的官军发号施令。进攻最兇悍的两翼私兵吶喊猛沖试图骑射乱阵,伴随着第一次沖锋的箭阵呼啸飞来,顶在最前方的官军初次反应不及,数人中箭倒地,但主力还是有条不紊开始收缩阵型。私兵们再一次纷乱的游射,只听得阵中鼓声不断,官军毫不理睬对方的骚扰,依旧整齐划一地后撤合军,前队纷纷竖起盾牌,摆出了严防死守的铁桶阵。还击的箭雨同样对射而回,顶着飞蝗般箭矢的私兵们沖突不入,纷纷退下阵来。
巴格瑞斯探着脑袋,焦躁地从马上站起观望着情势,两边军阵浑厚毫不间断的呼啸吶喊一直没有停过,官军在两翼私兵的沖击下几乎收缩到广场一角,但阵形依旧保持得固若金汤。他的目光穿过混乱交织的战场,遥遥望见对面军阵中央,马背上运筹帷幄的少女城主,游刃有余地指挥着防御的官军。明明此刻一直都只是被动防守勉强招架着自己的进攻,却为什么看这表情,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仿佛她才是此时此刻主导战场之人。她到底哪来的自信心?
心里隐隐弥漫出些许不安的巴格瑞斯,此刻坐不住了,他扯起嗓子,探着头向对面高声呼喊。
“城主,为何不一决胜负?你若是真想罢兵言和,此刻未免太晚了点?”
喊声穿过嘈杂的军阵,远远传向冷静自若指挥着的阿希利尔,后者感受到了来自巴格瑞斯的声音。她拨马转身面对着他,却忽地呵呵冷笑起来。
“你好像很急啊?”
听到这一句的巴格瑞斯,一瞬间脸上神色大变,似乎是一直以来尽力遮掩的软肋被暴露了出来。指挥两翼的各自所属私兵沖锋的财阀们纷纷来报,官军虽尽力防守但毕竟人少,在轮番潮水般的进攻之下已经有了颓势,只要再攻击半晌大概率便能破阵,然而此刻,巴格瑞斯却仿佛忽然着了魔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吼回绝。
“不!诸位不可保留,给我全军齐沖破阵,活捉阿希利尔!”
这一句话点燃了众人的疑虑,没人明白为什么巴格瑞斯做出此等选择,不明所以的财阀们议论纷纷。而此时巴格瑞斯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勉强正色着绷着脸补充。
“我自令亲兵打头阵沖锋!成败兴亡,皆在此一举!”
这句话,更加引爆了身边不明所以的一众财阀。从开战开始,巴格瑞斯便让他们率私兵首当其沖,而自己麾下的兵马却迟迟按兵不动坐收渔利,这已经令众人颇有微词。而现在,他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请缨出击,一改之前的稳健战术命令全军出动,这种孤注一掷的进攻和刚刚相比,损失必然是成倍的提升,此时他派亲兵打头阵,自然是众人愿意看到的局面。然而为何突然改变战术,冒险地轻率进攻,众人却是一时不解逡巡不决,在巴格瑞斯斩钉截铁的命令中犹豫了起来。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除了阿希利尔。
在巴格瑞斯不由分说的命令下,他麾下的精锐亲兵,手忙脚乱地整队集结进攻。军阵中鼓声如雷大作,旗帜招展,即使是一众财阀此刻还犹豫不决,也只得在大势裹挟下忐忑地下令全军尽出,循着巴格瑞斯亲兵的步伐在后协同,鼓噪着杀上阵来。
巴格瑞斯策马在前,挥舞马鞭催促着手下众人,尤其是此时心中尚且有些犹豫,未下定决心进攻的其余财阀们。他手下的亲兵们是首当其沖,齐声呼啸着带头沖锋破阵。
“杀!”
“杀!”
亲兵们在山呼海啸的杀声中大举进攻,而对面一直龟缩防御的官军军阵,却差别鲜明地仿佛一块臻冰,没有激动,没有愤怒,甚至连杀气都感受不到。只有自官军阵中骤然飞射出的一支利箭,孤独却充满力道地呼啸飞出穿过遥远的军阵,剎那间擦着巴格瑞斯战马身侧飞过,“当”地回响着深深透入他身后的旗桿,箭尾还在摇曳不止,这一箭的力道超乎想象。
险而又险没有命中巴格瑞斯的利箭,飞射中划破了战马身上精美的鞍具与马镫,失去平衡的巴格瑞斯,魂飞丧胆地被受惊的战马掀翻在地。身后本来还气势汹汹的悍勇亲兵,眼见主人落马纷纷手忙脚乱地上前来救,顿时没了列队沖锋时的浩蕩气势,其余一众财阀的私兵们更是逡巡在后不敢妄动,面面相觑之际,却只听得官军阵中铿锵大作,铁桶般的阵势分开一线,阿希利尔带着阿尔希维特所属的精锐亲兵纵马出阵。
她还保持着刚刚弯弓射箭的姿势,挽着长弓飞马驰到近前,直到与敌阵相对二十步以内,才干凈利落地收缰立马,冷冷地扫视着面前色厉内荏的一众财阀。仿佛此刻,势单力薄的她反而成了战场的主人。
纷纷戒严着蠢蠢欲动的私兵们,徒劳地剑拔弩张却无一人敢率先出击。刚才那一箭深深地刻在了他们脑海里,乃至此刻虽优势巨大却心存顾虑的财阀们,竟无一人敢下达本部兵马率先进攻的命令。只有摔翻在地的巴格瑞斯,被亲兵搀扶着狼狈地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头顶歪歪扭扭的铁盔,气急败坏地大声发令。
“你们在等什么!她是自投罗网!给我沖上去活捉阿希利尔这婊子!”
立于马上的阿希利尔,轻蔑地俯视着被搀起来的巴格瑞斯,再一次扫视着面前每一个剑拔弩张,却迟迟不敢妄动的财阀们。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与刚刚杀声震天的战场截然不同,仿佛短短几秒钟间换了一个世界。此刻人数与态势皆占优势的的财阀私兵们,在阿希利尔的骁勇前一时无人敢首当其沖,而势单力薄的城主亲兵,同样安静无声地戒备在后,战场难得地万籁俱寂,似乎能听到对方胸膛里躁动的呼吸。直到阿希利尔冷冷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少安毋躁,巴格瑞斯老爷。诸位是否想知道,他频频催战到底意欲何为呢?”
巴格瑞斯面沉如水,一张老脸难看地被阴影笼盖,他并不回答,只是瞪视着阿希利尔,忽地又呵呵冷笑起来。
“城主,你莫耍这种拙劣的离间了。在场的诸位无一不是被你倒行逆施逼上绝路,他们早已对你恨之入骨。想凭着几句妖言惑众顽抗,可是太天真了。”
他的话的确没错,即使一时逡巡不前,但此时紧张地防备着阿希利尔的诸位财阀,确实没有一个人因她的发言而动摇半分。然而,仿佛就在下一秒,在场的每一个人皆是脸上变色了。在陈兵布阵的弗雷尔圣广场之外,仿佛是在遥远的天外,但却又仿佛是就在耳边逐渐靠近一般,那里,逐渐响起了闷雷滚滚的浩大音潮,如同是排山倒海般势不可挡的洪流,在遥远的四面八方浑浑压来,攒聚交汇成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力,并且向着贡旗诺城中央的他们聚拢而来。
此时此刻,钟楼顶观望战场的小朵与米芙卡,第一个看到了城外逐渐如大潮般滚滚逼近城市的庞大部队。他们无一例外身着黑衣持刀带箭,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般向贡旗诺城聚拢而来,但最醒目的,还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那造型狰狞的黑铁面具。小朵兴奋地一拍手掌,米芙卡同样在激动与紧张下面色通红:“来了!没有错!果然这个时候来了!”
“这……这是什么声音!”
广场上财阀们惊慌失措地议论纷纷,而此刻的巴格瑞斯却是脸色剧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反复侧耳倾听,下一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地扶着马匹剧烈喘息,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猛烈摇着头咆哮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是现在?明明……”
“明明和约定的时间不一样,对吗?”
阿希利尔仿佛是享受着对手的惊惶,淡淡笑着扫视一圈,尤其是看着此时不明所以,一个个皆目瞪口呆的各个财阀。
“我来告诉你们吧,这是早已埋伏在城外的铁面军,大举攻城的声音!”
“什么?这这这……”
“偏偏现在!铁面军怎么会这时候攻城?”
“这,这可如何是好……”
惊恐着议论纷纷,面面相觑的财阀们,虽然还不明所以,但他们已经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远方隆隆传来的大军出动声。他们没了战意,手下各自的私兵也同样骚动不安起来不知所措,再没了殊死决战的兇悍气势。他们不知道政府与财阀决战的现场,为何会突兀地闯入铁面军这一势力,更不知道远方的铁面军为何而来,战场的形势如此扑朔迷离。只有脸色大变的巴格瑞斯,似乎此时还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涨红着干巴巴的老脸仓皇地左顾右盼,嘴里喃喃着。
“不可能……不可能……”
阿希利尔俯视着他轻哼一声,毫不放松地继续开口。
“铁面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你巴格瑞斯老爷是最清楚的吧?”
听到此话的巴格瑞斯浑身剧颤,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见阿希利尔轻蔑的表情,猛然歇斯底里地暴跳如雷。
“大家别听她妖言惑众!给我沖上去活捉她!不……是她!是她勾结铁面军为外援,这才一直拖延时间等待他们里应外合!就是她!”
然而话音未落,他脸上那疯狂的表情又凝固了,继而僵硬地转过身看向一个方向。在城中远处,那一片火灾后巴格瑞斯府邸的废墟中,此刻正无比醒目接连不断地发射出绚丽的烟火信号,烟花如连珠炮一般呼啸着射入夜空,而攻城的大批铁面军里同样射出了响应的烟花。
“巴……巴格瑞斯老爷,你真的勾结了铁面军?”
财阀们惊愕的纷纷发问,这当面暴露出的铁证瞬间让巴格瑞斯脸色惨白,包括他手下的私兵们,同样也神色张皇地不知所措。还不明白情况的财阀们,在这一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下目瞪口呆地议论纷纷。阿希利尔纵马上前,冷声说道。
“不知道按诸位的计划,如果成功击败官军掌握城市之后,这贡旗诺城里又由谁做主,胜利的果实该归谁呢?”
“这……当然是各取所需……”
财阀们下意识地回答,但下一秒,这些贪婪而唯利是图的人精们,瞬间意识到了这一件事。
巴格瑞斯绝不想和他们分享胜利,他们自己也一样,击败政府,扫清了城中唯一的障碍后,在摆在他们眼前眼前应有尽有的城市利益前,这些曾同舟共济的财阀们会毫不犹豫的反目成仇。而到那时,拥有铁面军的支持的巴格瑞斯,大军进城后面对和官军拼的两败俱伤损失惨重的财阀们,他们将无一人有能力与铁面军对抗,巴格瑞斯将成为贡旗诺城唯一的主人。
恍然大悟的众人,此刻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并没有多少人笃信阿希利尔,但天生利欲熏心明争暗斗的财阀们,在眼见这一幕后,本就多疑的性格已经遮掩不住对巴格瑞斯的猜疑。
钟楼上的小朵与米芙卡,俯视着弗雷德生广场上的一切,在紧张与忐忑中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们听到了城墻之外已经接近城市的滚滚闷雷。
“铁面军来了!”
此刻,贡旗诺城外,势如潮涌卷地而来的庞大队伍,在啸动着的巨大杀声里开始了攻城。几乎全被阿希利尔抽调入城此刻所剩无几的城门守军,在铁面军势不可挡的进攻下瞬间土崩瓦解,铁面军猛烈进攻着,城门如一片落叶般在大潮中瑟瑟发抖,米芙卡颤抖着握住了小朵的手。
“快攻进来了!”
小朵的手心里同样传来紧张的悸动,她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到声音沙哑了。
按原计划,她们和阿希利尔计算过,以官军的总数,如果能击破了巴格瑞斯的财阀联盟,再转头处理铁面军并不是不可能的,如果眼见败局已定,铁面军不会敢殊死巷战。但以势单力薄的官军,击破巴格瑞斯的联军,这可能吗?
这不是不可能!
这一幕就发生在她们眼前,此刻如果联合,足以用全面优势碾压官军的财阀联军,却只剩下了众财阀各自狐疑的猜忌。他们不是不知道此刻大敌当前,如果分心离德就难有半分胜算。但这些唯利是图六亲不认的财主,在看到了巴格瑞斯渔翁得利的算盘后,即使是心里的猜疑,也难以支持他们再同气连枝地联合作战。只要是被背刺了一次的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威胁,都不会愿意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队友了。
阿希利尔不去管城外传来的杀声,她开始讲述此刻终于全部摊开在他们面前的真相。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天的计划你蓄谋已久了吧。就在米芙卡还在洛尔汀妓院卖身那时,你就掩盖身份瞒着所有人找上了洛尔汀——为的,自然是通过她取得和铁面军的联系,并收买他们成为自己最私密的底牌。然后——我以前一直都不解,你是怎么把这些平时势如水火的财阀们聚集在你的门下,直到我发现了你和铁面军秘密勾结以后,才推断出了你的办法。想要让仇人同舟共济,唯一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也就是我。”
“我以前为了拆分财阀,在财阀产业被铁面军袭击后便以保护为由派官军进驻监视,想不到这办法反而被你利用。在那时已经感受到威胁人人自危的财阀们,已经认定了被铁面军袭击后就会成为政府的目标。而你便秘密派遣手下的铁面军按计划袭击想要拉拢的财阀们,让他们深感威胁后再自己出面,大肆宣扬政府威胁以此拉拢他们。你一直隐瞒自己和铁面军的关系,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吧?谁能想到,口口声声说着被铁面军袭击等于被政府盯上的人,其实就是铁面军袭击的始作俑者呢?”
“然后,这一切就已经一清二楚了。你暗地里经洛尔汀介绍勾结铁面军,一明一暗地行动着,直到把城中的一众财阀全部拉拢到你的门下。当发觉我们在调查你时,你又撺掇洛尔汀孤注一掷袭击官军,把我们的注意力全部引到她的身上。我们查抄妓院搜捕洛尔汀,你深感不安,如果洛尔汀落网,你的全部阴谋都会被她全盘招认。因此你秘密致书洛尔汀答应救她,但却指使铁面军,在将她救出城外后就把她劫持以此灭口,同时,还能给我们制造铁面军的主人是洛尔汀,与你无关的错觉。如果不是铁面军得意忘形,一时间没有杀她反而把她带到城外奸淫,如果不是米芙卡认出了她被砍掉首级的尸体,恐怕我们真的被你瞒过去了。”
“接下来,你宴请我放火烧家制造宣战借口,一边联合众财阀的私兵组成联军和我对峙,一边却又暗自通知铁面军埋伏在了城外。仅凭财阀们联合的势力,已经足够击败官军掌控城市了,而当解决了政府军以后,埋伏已久的铁面军就会得到你的信号攻入城中,到那时,虽胜但损失惨重的财阀私兵,在你的铁面军面前根本不会有还手之力,你将成为贡旗诺唯一的主宰。”
巴格瑞斯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瞪着两只无神的老花眼。阿希利尔轻蔑望着他,继续开口。
“可惜,你的计划中,却有一个较难把握的关键点。必须在财阀们在你的指挥下已经彻底击败了官军而后,铁面军才能开始攻城。否则,还没有解决官军威胁,就看到了你勾结铁面军阴谋一幕的财阀们,就会像现在这样瞬间土崩瓦解,而没有他们,仅凭你自己的私兵加上铁面军,也难以稳赢官军。而如何把握时间,就成了你的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必须是联军击败了官军后,人困马乏队形不整之时,才是铁面军加入战场的唯一机会。过早会暴露你的阴谋,过晚也会让财阀们有了準备。”
“因此我断定,你是无法提前和铁面军商议行动时间的,而是要在官军与财阀开战后,再看着战场局势,通过特殊途径将估算的行动时间传递给城外的铁面军。可惜,你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部队上面,就没有仔细看今夜的城里,架设了不少捕鸟网吗?”
“什……什么?!”
阿希利尔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封卷成一小支的书信,丢在他面前。
“你派出联络铁面军的信鸽,在刚刚已被我派人擒获,并且把里面的书信掉了个包,当然,我没有改什么内容,只是把上面约定好的行动时间,改成提前了一个小时而已。”
“所以,各位才能有机会看此好戏,现在就亲眼看到了本来应该在一个小时后,攻入城中将你们各自私兵全部歼灭的铁面军部队!”
这一声吼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财阀们面如土色地面面相觑,即使不愿意相信阿希利尔,但那清晰入耳并还在不断接近的喊杀声,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什么?巴格瑞斯老爷,是这样的吗?”
“我们诚心与你联合,你竟使这种诡计?”
财阀们狐疑夹杂着愤怒的提问此起彼伏,巴格瑞斯脸色惨白全身颤抖,在手下私兵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立。他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想要狡辩,然而此时此刻包括他自己心里都十分清楚,他们,已经不可能站在自己这边了。
唯利是图的财阀们,平日里就有着针锋相对的利益纠葛,即使因为面对共同的敌人而团结一时,内心里对队友的猜忌与提防也绝不会消除。面和心不和的联军,看似紧密的联盟在此刻瞬间土崩瓦解,他依靠欺骗与阴谋建立起的联盟,就和他邪恶的谎言一般单薄如纸。
没有人再帮他了。此刻只剩他势单力薄的私兵的巴格瑞斯,在官军面前似乎没有了任何还手之力——表面上是这样。
阿希利尔驱马上前,拔出长剑,想要像平常一样发号施令,让巴格瑞斯像平常任何一个敌人一般彻底溃败。但——就在此时,长剑出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声音却来自阿希利尔后方。
身后的阿尔希维特,手上的长剑,架上了阿希利尔的脖颈,英俊的骑兵队长,此刻的脸上却挤满了奸险与贪婪的阴笑,嘿嘿笑着朝巴格瑞斯喊道。
“巴格瑞斯老爷,这幅景象,可和你说好的不一样啊,那么,鄙人的报酬,是不是也该加几个码呢?”
本来已经失魂丧胆,两眼都翻白的巴格瑞斯,见此情形愣了一愣,脸上转而逐渐转换为狂喜与嚣张,嘴角颤抖着咧开,继而肆无忌惮地仰天哈哈狂笑。
“哈哈哈哈!阿尔希维特,老夫没看错你!还是你懂得时务利益,这幅情形最后还能站在老夫这边!”
“你……”
阿希利尔睁圆了杏眼,冷冷地回头看向挟持她的阿尔希维特。
这一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愣了半晌才意识到的亲兵们嚎叫着沖上去要救城主,然而阿尔希维特手腕微一用力,阿希利尔白嫩的天鹅颈上,登时出现一条血淋淋的擦伤。那剑拔弩张的官军军阵,此刻眼见城主受制竟无一人敢动。
“大人,可不要轻举妄动。你的身手我是知道的,要是让我感觉到威胁,这雪花般的冷美人虽可惜,但也只能在我手上勾销了。”
太近了,没有一丝办法,即使是阿希利尔此刻也只能丢掉长剑,冷冷地瞪视着得意忘形的巴格瑞斯。
“好手段啊,巴格瑞斯老爷,我唯独没有算到,长年跟随我,最信任的老部下竟也被你收买。”
巴格瑞斯在私兵搀扶下重又跨上马背,放肆地哈哈大笑。
“是又怎样?哈哈!你能做到这一步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可惜他还是看得懂局势!当个狗屁队长有什么出路?跟着我巴格瑞斯,在这座贡旗诺里他得到的会是一千倍!一万倍!”
此刻颓势一扫而空的巴格瑞斯,威风凛凛地上马扫视一圈目瞪口呆的财阀,转头望向远处的城市。黑色的洪流沖垮了城门,正沿着街道如滚滚潮水涌向城市,一直以来静谧的贡旗诺,在大军的席卷下如雷般震动不已,杀声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夜空。
“铁面军也进来了。哼,让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我看现在,谁敢与我相抗!”
财阀们垂头丧气地举了白旗,被劫持的阿希利尔,也被巴格瑞斯手下亲兵擒下马来。这场战争至此,以无人能想到的结果做了收场,彻底尘埃落定,只剩下铁面军沖入城市的人喊马嘶,以及巴格瑞斯响彻夜空的大吼。
“那两个娘们还下落不明!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怎……怎么会这样……”
钟楼顶上的米芙卡,亲眼目睹了阿尔希维特的背叛,即使这一幕就在眼前,但她还是不能相信这一瞬间巨大的转折,整个人如遭雷击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
“他们为什么不动……去救城主啊……阿尔希维特他为什么……明明就差一点……”
她感受到肩膀上胡乱的抚摸,抬头看见目不转睛盯着广场俯视的小朵。后者瞪着眼睛紧盯着那里,同样不敢相信地喘着粗气,嘴里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许久,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忍住心里的情绪,颤抖的手揪住了她。
“咱们……该走了……”
“走?去哪?可是,城主……咱们……那个……”
米芙卡语无伦次,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至今还不能接受这转折巨大的事实,刚刚似乎还万事俱备,看似巴格瑞斯已经走投无路……突然……就这么输了?就这么输了?
小朵不由分说地揪起她,跌跌撞撞地往楼下沖去。她能感受到小朵的手同样在剧烈颤抖,她几乎被拖在后面,蹒跚的脚步一个没踩稳跪在地上,又被拽起来继续踉跄跑着,她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就这么输了,一招棋错全盘皆输。
米芙卡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和小朵一起沖下钟楼跑到大街上,她们听到远处急促的马蹄声,杀声与惨叫声,火焰蹿上了房顶,街道在熊熊燃烧,铁面军已经入城。
“对,对……巴格瑞斯要来抓咱们了,要快跑……等等……城门已经被铁面军占住了,咱们怎么办……”
米芙卡一紧张就思绪全无,大脑里只被一片恐慌完全占据,她实在是恨现在不争气的自己,却只听见身边的小朵淡淡开口。
“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城,可以让你离开……。”
“只要离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
为什么是我?不是我们?
米芙卡诧异于她的用词,但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太多事了,小朵带着她穿街过巷,避开人喊马嘶的大街,从隐蔽的小巷一路奔去。逐渐地,米芙卡看到了贡旗诺高大的城墻。她认识那里,一年前,她,曾经的洛特拉帝国小公主,作为奴隶像货物一般运进这座城市,她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离开,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情况下离开。
她们到了城墻底下,几乎高耸入云的城墻此刻如同不可越的天堑,她不知道城门被铁面军控制后,如瓮中之鳖的她们有什么办法离开。却只看见小朵带着她沿着城墻飞奔一段,直到在一道浅浅长长,穿过城墻的沟前停下。
那是一道水渠,是从城外引水至城中的水渠。它穿过了城墻,在城墻根下留下一道狭窄的沟壑,它极其简陋,在这个季节已经彻底干涸,甚至看上去荒废已久,乃至长出了些许零星的杂草。
怪不得没人想到这里,怪不得她说只有自己能离开,这看上去仅能容猫狗出入的缝隙,在常人眼里根本不会被考虑为进出城的通道。恐怕也只有米芙卡那娇小的体型,才能勉强再勉强地从这里鉆过。
她犹豫着回头看向小朵,后者感受到她的目光,无所谓地苦笑轻叹一声。
“我说了吧。现在能离开这座城市的,只有你一个人。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别想了,如果我过得去,我会毫不犹豫地鉆出去逃跑不会管你一点的。可惜,谁知道你的豆丁身材也有得意的一天。”
米芙卡哽咽了,鼻腔里如同灌了醋般酸楚不已,沙哑的喉咙此刻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小朵拍了拍她。
“说实话……怎么说呢,一开始我非常讨厌你。但现在,我希望你能活下去,真心的。”
“我……我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我相信你的能力。虽然不想承认,但你成长得出乎我意料。”
小朵咬着嘴唇,微冷的夜风里回蕩着少女微微的啜泣。她并不擅长和米芙卡的交流,但此刻言语已不重要,两人已心贴心地感受到了相互的情感。
“我会回来的,你们……你们得活下去……”
小朵长吁着看向夜空。
“会的,即使落在巴格瑞斯手里,我们也会努力活下去的。”
“你该走了,不要看我,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米芙卡感受到了小朵的用意,她强迫自己转头回来,脱掉累赘的衣服,努力不再往身后看上一眼,抹掉眼泪趴在地上,抠着沙土努力蜷缩着身子鉆进狭窄的水渠,一点一点像毛虫般鉆进黑暗的城墻下。坚硬的砂石磨破了皮肤,但这痛感此刻微不足道,她紧咬着嘴唇,呼吸着身上沁出的温热液体的铁锈味,努力地一寸一寸在缝隙里向前移动,把城墻那边隐隐传来的小朵的最后一声“再见”抛在身后。
夜色幽幽,寒月朗星照着隐隐还在传来喊杀的贡旗诺城。月光如水,把这座暴乱中的城市映上了幽冷的悲伤,也映照着月下孤独逃亡的那一个独行人。一个一瘸一拐的渺小背影,在燃烧着的城市的背景下,踩着漫漫黄沙,跌跌撞撞地在夜幕下向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