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从沉睡中悠悠醒来。
她已不记得自己在量子之海中经历了多久,在无数的世界泡中轮回,经历了平常人数十上百倍的人生,学者的心早已沉着而冷漠。只是,不久之前,那两位来自自己所在世界的旅者,天命的现役女武神的到来,给予了她重返故乡的希望,学者才讶然发现,埋藏在最深处的夙愿,归乡这件事,从未磨灭。
也许幽兰黛尔和丽塔真的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吧?在她们离去后不久,与她们相识的来客,便再度出现在了自己身旁。那个男人在女人的事情上分外荒唐,但其余时间却是远超年龄的冷静,宛若一把尖锐的手术刀一般,血淋淋地将一切切开,计算着得失。只有当利益相符时,他才是值得信任的同伴。于是她不惜耗费大力气肯为他用崩坏能构造肉体,这虽然会大大降低他们在世界泡中行进的速度,却是对合作者释放出的最大的善意,虽然没有挑明,但薛定谔与舰长都明白,这番所获得的东西,究竟价值几许。
然后,薛定谔便感觉到了,诡异而微妙的气氛。
圣痕空间是独立的个体,原本宿主的一切都不应当对其产生任何干扰。然八重樱是一个特例,不知是出于对宿主的眷恋,还是拟似侵蚀律者与持有着真正侵蚀律者核心的神之键主人之间的微妙反应,在这个空间中,能够些许感受到舰长的心理变化,虽然只有些许——本应只是些许,然而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产生的变化大幅干扰了圣痕空间,纵使只是借宿在这里的居住者,薛定谔也能窥得一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
胃中剧烈翻滚着,男人瞪大了眼,捂住嘴,干呕着发出哀鸣与呻吟。漆黑的牢笼内,噩梦般的场景,将他自幼最为痛苦的回忆一瞬间重新勾上心头,身子犹如筛糠般颤抖着,大脑仿佛炸裂一般抽搐:「第二次崩坏……巴比伦实验室……我的病房。」
男人从未预料到,符华所开启的通道后,会是这样的世界。耳中隐约回蕩着少年少女们恸哭着的呻吟,深呼吸本欲平复下心情,然而消毒水混合着血浆的味道令人作呕,他颤抖着直起身子,捏紧了拳头,却发觉,数年的军旅生活锻炼出的身体已然不复存在,孱弱的力气与瘦小的胳膊嘲笑着他,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在男人,还是少年的时刻。
「西琳……」
少年茫然伸出手,镌刻在记忆的最深处,不自觉的呼唤着他在这里唯一所见的光,只是这一次,紫色的身影没有出现。耳畔传来似笑非笑的奇妙呼声,他蓦然清醒过来,猛地回头。空无一人的漆黑牢笼斑驳的墻壁上,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似乎组成了一个身影。没有瞳孔,却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没有嘴唇,却在嘲笑着自己的声音。不可名状,超出人类理解范畴外的玄妙图形仿佛将少年吸入其中,然后将他的意思大力扯出身体外。弥漫在周身的光源明亮,但纵使瞪大了眼睛,少年也什么都看不到,只剩原本孱弱的身躯,却宛若充满气的气球一般,浑身说不出的力气不知何处发泄。那超出人类理解范畴之外的声音愈发响亮,但却又静若蚊吶。不知是剎那,还是永恒,少年的意识终于复归身体。那无法理解的声音,逐渐汇聚成几个字:「毁灭……结束……」实验室内,监控中心。
监控着崩坏炉的研究人员脸色蓦然大变。擦了擦眼睛,确信一切都没有看错后,他惊讶得喊出声:「报告值班室,崩……崩坏炉动力正在剧烈流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坏炉中!监控显示是个人类?!他正在吸收崩坏能?!」周身从来都没有过如此舒适,数百倍与性爱的快感。少年意识恢复,体内原本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通过和符华学习房中术聚集在丹田的崩坏能此时宛若自己的手臂一般乖乖顺从着自己的驱使,孱弱的身体逐渐成长,甚至远比当初的自己还要来得强壮健硕。一挥手,流萤划过,空间被自己肆意揉捏,组合。少年睁开了眼,灿金色的眸子,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S-026?不对,这个崩坏能反应,是律者?!」
「我原本以为,我早已做好了在任何世界中行进的準备,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世界,成为空之律者的,不是西琳,而是我吗?」漂浮在崩坏炉中,少年无需任何行动,周遭的崩坏能便自行汇集到自己身边。
十数倍与以往的思维速度,在他眼中,仿佛一切都变得缓慢。凄厉的警报声响起,驻扎防守的女武神部队适时出现在眼前,然而少年懒得看她们一眼,随意挥挥手,亚空之矛自虚数空间呼啸而出,撕裂了现实空间,将这些循声而来的女武神们落脚处轰得粉碎。
「那就是「神」吗?温暖,熟悉,仿佛……」
「够了,不要再想下去了。」一声凤鸣骤然响起,回蕩在少年脑中。如蒙重击。少年脸色一白,胸口一阵翻涌,险些呕出一口鲜血。眼前,素色禽翎的女子负手而立,一脸警戒,死死盯着自己。
「那一个我的记忆如果是真实的话……但无论如何,我们的他是不可能任由你来……抱歉了,舰长,律者的力量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还请你配合下,让我帮你解决眼下的危机。」
「这不是危机,赤鸢仙人,这是机会,我朝思暮想,改变过去,改变一切的机会。而且,仅仅是个记忆体,你又能做到什么呢?」歪歪头,少年咧嘴轻笑。赤鸢摇头:「你的思维模式已经被扭曲了,舰长,崩坏在篡夺你的意志。」
「祂只是在加速我的思维,赤鸢。我的意志至始至终,从未发生改变。只是当初我软弱怯懦,如今我拥有了力量,足以改变一切……」实验室的负责人脸色很差。就在不久前,他确认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那些廉价的实验体中,出现了第二律者。将这一事实报告给天命总部,得到了增援即将到来的回复,他悬着的心,也不曾放下。
「虽说来的是雪狼小队,总部最精锐的部队,但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也必须做点什么。各部门注意,现已经认定,第二律者出现在巴比伦实验室内。试验资料加速备份,人员迅速撤离。为避免第二律者继续吸收崩坏炉内的崩坏能强化自身,现决定,引爆本实验室内的崩坏炉。你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加快速度!」
「你疯了?引爆崩坏炉?」
一片哗然。自几十年前的第一次崩坏发生后,天命重要的实验室都配备了完整的防空洞等应急措施,并不太担心引爆崩坏炉所产生的可怕后果,众人所担心的,一是这些费尽心血的器材与建筑,二则是担心后续来自总部对这独断专行决定的处罚。
「我的朋友们,仔细动动你的脑子,第二律者正在吸收崩坏能强化自身,从源头上切断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需要我赘述吗?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加快备份资料,不要的东西全都留下,快速往防空洞转移,哦,现在只剩九分钟了。」
于是众人沉默不语,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引爆崩坏炉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身为研究员的众人心里十分清楚,实验室周围方圆百里怕是保不住了,就算是躲进防空洞,能不能确保无虞,也是一个未知数。
但与就这样任由律者觉醒强化自我相比,一切都是值得的。这群衣冠楚楚的禽兽并不曾保有太多的人性,对于实验体们的孩子,他们丝毫没有同情,从不手软,就仿佛人类不会认同小白鼠和他们是同一个物种一般,几乎不存在任何的心理负担。但讽刺的是,在面对律者的诞生时,这群失去了人性的恶魔却展现出来超乎寻常的决断力和心理素质。这已然不是普通的壮士断腕了,甚至可以说,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準备。
「看吶,赤鸢。你猜猜,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平日里守卫着他们的女武神部队他们有一丝一毫準备去救援的打算吗?恐怕还期待着这些人接下来会再站起来,拖住我的行动,好给他们争取时间吧?保存好实验的数据,然后将这里销毁,等待总部来的支援,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们的打算。你说,我该怎么办,赤鸢?」凌空而立,少年的脸色异常的平静,甚至可谓充满了怜悯。心脏异常有力的跳动着,周遭的崩坏能聚集于此,闪烁着荧光,律者核心给予了他从未拥有过的强大力量。他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此时却宛若神明的使者,只需抬手,便能审判一切。
「你并没有杀死那些女武神,你只是炸掉了她们的落脚点,把她们从上层的崩坏炉室摔了下去,这是你还保有理智的证据。舰长,不要进行任何思考,放空大脑,我来帮你保持自我……」
「我拒绝,赤鸢。我有一个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现在,机会来了。」
两人凌空对峙,看向彼此的目光格外相似,怜悯与坚持,没有丝毫妥协的可能。赤鸢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她仅仅只是记忆体,潜伏进少年的大脑,安抚,操作他的意志已经是如今的仙人所能做到的极限,根本没有物理上对他进行干涉的可能。只见少年隔空一抓,赤鸢便被抓在了脖颈,凌空提起。端详着这已经有些许陌生的脸,仙人表情微微一变,旋即男人贴近了她的脸旁,在她的耳畔轻声道:
「接下来,你需要见证,空之律者的诞生……以及消亡。」出乎意料的对话令赤鸢瞪大了眼睛,她正欲说些什么,就被一股怪力强行塞进了圣痕空间。少年舒展了下身子,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温煦得仿佛无忧无忧的邻家男孩。
崩坏炉内温度急剧上升,他早已注意到了这种异常。很容易就能猜到,这是即将被引爆的征兆。自幼视为恶魔的研究者们如今卑微得仿佛蝼蚁,然而蝼蚁们的反抗却实打实击中了少年的软肋。本应为此而暴怒,但舰长却丝毫没有不悦,反倒出乎寻常的欢喜。被引爆的崩坏炉足以毁灭周遭百里范围内,研究者们已经避难完毕,躲进了防空洞内,但他们绝没有好心到将众多实验体的孩童们带走。
少年自半空落下,脚踩在地上,带着欢愉的笑意,他一层层走过,将关在牢笼中的同伴们放出:「大家,快出来,我们终于,自由啦!」羸弱的少年少女们脸色麻木,他们循着少年的话,一步步挪着走出病房。聚集在中央,无声看着少年脸上挂着令人艳羡的单纯笑容,张开双手,好像要将众人全都揽入怀中一般。
「S- 026……」
紫发的少女瞪大了眼睛,她来得最迟,内心中的烛火尚未完全熄灭。她眼睁睁看着那位在实验室中第一位见到的同龄人,心脏剧烈的抽搐跳动几下,眼角划过泪水:「自由……我们,自由了?」
然后,少年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和赤鸢交谈以及将众人带出,十分钟已然耗尽。孩童们听不到的倒计时,在舰长的耳中,却声若雷鸣。他面朝着众人,背对着崩坏炉,张开双手,下一刻,死寂般的沉寂持续了不到半秒钟,震天的轰鸣,将这栋实验室,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剧烈的白光持续了良久,久到西琳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失明,耳中虽然不知为何听不到多么强烈的响声,却依旧有种烦躁恶心的感觉,干呕几声,少女终于渐渐恢复了视力与听觉,周围倒塌的建筑令她心里一愣,漫天的风雪席卷而来,狠狠打了个喷嚏,她环顾四周,同伴们麻木的脸色逐渐变化,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的表情终于逐渐出现在众人脸上。西伯利亚的寒风与卷云吹拂着众人羸弱的身躯,却是不折不扣的告诉他们,自己确确实实从实验室中逃离出来这件事。
呜咽与哭号开始响起,少年少女们抱做一团,用最原始的本能,发泄着心中的恐惧,委屈,与喜悦。西琳瞪大了眼,找寻着舰长的身影。在他们的身前,少年半倚在残垣断壁上,看到少女,嘴角挂着血,眼神出奇的温柔。他是尚未成长完成的空之律者,若不是他曾在自己的世界中和第二律者有过太多亲密的接触,根本就还不能学会空间的掌控能力。他本可以将众同伴藏到虚数空间内躲避爆炸,但这并非他的本愿,舍近求远,费劲全身的力气,全力催动尚未成熟的律者核心,将崩坏炉的爆炸能量转移走,保护着众位同伴不受伤害,几乎透支了他全部的力量。但少年并不在乎,他拭去嘴角的血,缓缓伸出手,想要握住西琳的手。
下一刻,金色的锁链自少年的身后迸发而出,将他死死的勒住,西琳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捆在了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咫尺内的手,终究不曾触碰。随后,稚嫩的女声,却携带着莫名的威严与庄重:「离这群孩子们远点,恶魔!」
……
布洛尼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片怎么走都无法触及的海,梦见了一只指引着自己前进的蝴蝶,梦见了一片花海,那里的花,全部都是记忆最深处的味道。
那种味道愈发真实,真实到她醒来后也未曾消逝。脑后枕着柔软的肉体,近距离的俏面,是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样子。少女伸出了手,纵然是一个梦,她也不愿失去触摸着挚爱之人的机会:「希儿……」手中的温热带给她的反馈格外真实,布洛尼亚瞳孔骤然收缩,半晌的茫然后,少女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不是梦?希儿……希儿?!」
「这不是梦,布洛尼亚姐姐,希儿,希儿终于见到布洛尼亚姐姐了。」少女怯懦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欢喜,布洛尼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就这般,没有任何征兆,出现在自己面前。少女猛然起身,将希儿揽进怀里,再三确认这不是一场梦,旋即,有百般苦楚,却说不出口。
「咳咳咳……」
身旁男人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布洛尼亚一转头,身材高挑的粽发男人正坐在一旁,看不清脸色:「很抱歉打扰你们,不过有些事,我颇为迫切,外来者。」
「瓦尔特……」
逆熵盟主,瓦尔特·杨,男人眼看布洛尼亚收拾好情绪,便直起身。
「量子之海外的访客,我能感受到你身上与我相似的力量。没有想到,量子之海的世界泡理论还未得到证实,便已经有了其他世界的来访者……」
「布洛尼亚在寻找回去自己世界的路,和布洛尼亚的同伴一起……好像没有见到布洛尼亚的同伴啊,希儿,有见到舰长吗?」希儿欲言又止,脸色变得分外微妙,想了想,摇了摇头。
布洛尼亚抿着嘴,她从舰长口中听到了希儿和他的沖突,她不愿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却尚未找到解决的办法。希儿的情绪她看在眼里,短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瓦尔特歪头思忖片刻,开口:「我并未在两位的附近见到任何外来者的迹象。唔,说来,外来的物品倒是有,这个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东西吧?」说着,瓦尔特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丢给了布洛尼亚。
布洛尼亚接住后定睛一看,顿时一愣:「渴望宝石?是可可利亚妈妈丢进来的……原来掉进了这个世界吗?」
「律者核心,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的存在,间接证明了世界泡理论。我可以将它还给你,但眼下当务之急,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去做。」
「什么?」
布洛尼亚并未拒绝,渴望宝石牵扯甚大,她并不希望这个东西留在世界泡里。
真是完美的世界,除了和舰长走散了外,希儿,宝石,哪个都可谓是重中之重。
「我们的检测器反应以及穿插在天命的线报告诉我们,西伯利亚,有一位律者诞生了。小姐,不,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第一律者啊,我需要你的帮助,帮我,守护我的世界……」
……
西琳干瘪的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愣愣得看着少年被死死钉在十字架上。
周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众多女武神组成的小队,她们警惕的看着少年,用最快的速度,将众位孩童们抱起,远离少年。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少女却是她们之中看起来领头的那个,十字架正是由她所催动。纵然少年已经被死死钉住,她也没有丝毫松懈。
「咳咳咳,来得比我记忆中早多了啊,雪狼小队,德莉莎……」少年咳出一口鲜血,犹大的誓约紧紧束缚住自己,锁链没有给自己丝毫挣脱的空间。他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的进行,却只是温柔的看着西琳:「这样就好……人类需要战胜崩坏,我从不认为,西琳被消灭,是一件错误的事。在她成为律者的那一刻,她的结局就已经确认了。但是,我也时常在想,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所有的不公平,都在我们身上?为什么,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将我们的人生,交换……咳咳……这是她的结局,却不是你所该承担的未来……」
无法说出口的话,却是他从不敢想象的夙愿。西琳愣愣的看着少年嘴角勾起的笑,那是舰长模仿着初遇时所见的少女的模样。他是惜命的胆小鬼,却又是肯为了一个些许猜想便赌命的赌徒。在他认为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上,少年远超常人所能想象的,擅长孤注一掷与义无反顾。
「稍微放松点吧,德莉莎。」
些许放蕩与轻佻,却诉说着不合常理的话,男子的声音出现在耳畔。舰长艰难的转过眼球,手持双枪的银发男人表情与声音不符,格外的严肃。
「齐格飞,别开玩笑了。」
德莉莎皱紧了眉头,她和齐格飞率领雪狼小队奉命讨伐第二律者,本已做好万般觉悟的众人,却在来的路上,没有接收到任何阻碍。这和律者觉醒,会引发崩坏兽与死士海的知识不符,众人心中疑惑之际,已然到达了目的地。眼看着有着律者能量反应的男子对着寒风中嚎啕大哭的孩童们伸出来手,德莉莎也顾不得多想,全力催发神之键,堪堪束缚住了第二律者的行动,将无辜的孩子们保护了下来。
「没有开玩笑,德莉莎,他现在还不能算是第二律者。」齐格飞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从一开始,便死死盯着舰长,少年任何的动作都不曾逃出他的眼睛。成了家的男人,能够看懂少年的眼神。虽然惊讶于律者持有的高度真实的人性,但男人的心头,却愈发沉重。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怎么的人生,但既然将要成为律者,那么很抱歉,我便要杀了你。」
点了点头,舰长扯着嘴角,想要笑,却笑不出来。
「有什么遗言吗?我会帮你传达给那个女孩。」指着西琳,齐格飞表情严肃。
舰长摇了摇头,两人对峙片刻,齐格飞点头道:「那就好。至少,要让你作为人类死去。」
「人类吗?你做好背负「杀死人类」的罪名的觉悟了吗,从今往后,你将不再是英雄,而是杀人犯?」
少年终于开口。体内的崩坏能迅速流失,约束之键不愧是对崩坏能的最强兵器。
「名誉比起作为人类的尊严,一文不值。」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这样就好,少年準备迎接着最后的时刻。火器逐渐喧嚣,破坏之键,天火圣裁,纵然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那足以将自己彻底杀死的威力。
寒冬中的西伯利亚罕见得停止了飞雪,并不算强烈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巴比伦实验室的残垣断壁上。少年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脑海中,赤鸢的叹息传来:「你这又是何苦呢?」
「有些想做的事,当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便有点想不顾一切的去做一做。哈,抱歉了,赤鸢,把你拉下水了。」
「你什么时候不把其他人拉下水,我才会觉得奇怪。」
「别这么说啊,我已经尽了我自己所能,把其他人与我分离出去了。你也知道的,与我有关系的女人那么多,她们大部分都将与我再无瓜葛……」
「但仍旧有人会在你身边,会爱着你,为你快乐,为你伤心。」
「那就真的是对不起了,我不是一个值得托付情感的人。」
「道歉有用吗?更何况你道歉的对象又不应该是我,琪亚娜,芽衣,布洛尼亚,她们……她们实在是可笑,居然将一个一直住在监狱的小鬼视为挚爱。」
「……」
「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我现在出来了,挺好的,从未有过如此愉悦。」
「但你马上就要死了,而且,你明明有其他的处理办法,原谅我之前对你拥有了律者力量后的警惕,但我想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有些事,至死方休。而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意志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赤鸢,你知道吗?从我被救出巴比伦实验室,见到天命总部的女武神们的那一天起,我便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弱者渴求力量,强者施舍善意,人类从古至今,便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巴比伦实验室里的我们比任何女武神都要弱小,这份弱小,是我们无法自保的原因,所以我渴求着力量,渴求着大家……将女武神的力量,用尽卑劣的手段窃取在手中,我窃取的力量越多,就越是会想,倘若当初的我,拥有这些,是否,大家就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乞丐羡慕富翁的财富,不去努力工作,而是偷窃……因为自身的弱小,便心安理得的用尽卑劣的手段,将大家聚集在你的身边吗?你的扭曲程度实在是超出想象。」
「没错。若是强大的大家不肯施舍善意的话,我就只好去窃取了……不过还好,我不曾忘记,当我真正有了力量的时候,将这份善意,施舍给其他人。真好啊,赤鸢,我还没有改变……」
「人类走过来的方式吗?纵使是与神明相遇,成为了律者,他的潜意识里,还是会贯彻作为人类的生存方式,哪怕这种方式有多么的卑劣,那依旧是人类的思维……符华,你的猜测,并不正确啊……」
赤鸢不再说话,少年也不再继续。时间仿佛就这样静止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睁开了眼。明明知道下一刻,自己就要被天火圣裁所杀死,少年的内心却依旧不知为了,没来由的产生了一股悸动。
「这是,什么?」
雪狼小队,时雨绮罗喃喃道。厚重的积云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聚集成剧烈的龙卷风。震彻天际的巨吼,下一秒,一头美丽的令人窒息的亘古巨兽,自云间,探下了头。
「贝纳勒斯……」
舰长愣愣道。熟悉的感觉,来自熟悉的人。他下意识的感受到,那头巨龙,在呼唤着自己。
「是……西琳的眷属,它在找我!」
齐格飞与德莉莎脸色均是一变,那头巨龙出乎想象的迅捷,此时还在探头,下一刻,便已然逼近了众人,协杂着暴风与冰雪,不可一世。
「快,先把孩子们救走!」
德莉莎大声喝道。齐格飞抱起西琳,以分外矫健的姿势,躲开了巨龙的袭击。
西琳被男人夹在肋下,她愣愣的看着舰长,看着少年勾起一丝微妙的笑,她下意识的感觉到,这是少年在和她道别,以后恐怕再也无法相见了吧?想到这里,少女的内心,突然宛若刀割一般,说不出的痛苦。
「哈……哈哈……」
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舰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準备,却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西琳的眷属,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肺中宛若灼烧,那是迅速升空后,稀薄的空气带来的连锁反应。
「你还真是敢啊……」
龙脖颈上,舰长勉强直起身子,身旁,薛定谔和八重樱冷着脸。方才被犹大的誓约捆住,一点崩坏能都无法调动,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舰长几乎就要被杀死。
如今脱困,薛定谔还感到一阵后怕,她没料到舰长会如此疯狂,明明自己的世界近在咫尺,下一站就能回去,却甘愿就在这里送了自己性命。
「抱歉,没有提前和你商量。」
「我们的合作马上就要中止了,舰长。你体内的崩坏能印记被律者核心所同化,你已经失去了作为坐标储存的能力,我无法再跟着你回到我们的世界,舰长,我现在很想狠狠揍你一顿。」
「不要担心,博士。事实上,我们还有备选方案。你当初不是说过吗,我的律者印记仅仅只是次选。樱,把地藏御魂给博士看看,你应该明白的,神之键才是最好的选择。」
死里逃生,舰长也不愿和薛定谔多纠缠什么。他笑盈盈的命令八重樱取出自己的底牌,却发现,巫女脸色不善。似笑非笑着取出刀,八重樱抚摸着剑刃,时不时撇几眼少年,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呃,似乎是太冷了,不要多想。博士,接下来,我只需要找到布洛尼亚,找到她后,我们就能启程回去了。」
「布洛尼亚很高兴舰长还记得自己,布洛尼亚还以为,舰长头脑一热,便自行去送死,忘了布洛尼亚呢。」
龙头处传来少女冷冷的声音,舰长脸色一僵,就见着蓝色礼裙的少女,身后躲着一位怯懦的少女,正盯着自己。从外貌上来看,是希儿。但少女的发色并不相同,袭击自己的是黑红色短发的女子,却并非眼前这个怯懦的人。舰长想了想,决定暂时先不开口。
「舰长以为,贝纳勒斯是怎样这么及时的找到舰长的呢?都是布洛尼亚将信息传给了它,真是的,不是瓦尔特先生的说明,布洛尼亚怎么都想不到,它是来找你的,看来布洛尼亚对这份力量的掌握还不够熟练……」少女喃喃道。摇了摇头,布洛尼亚先将自己行为中的失误之处先驱逐出脑海,当下,少女只想对着这个莫名其妙就要自杀的恋人狠狠来上一炮。
「瓦尔特先生?」
舰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这个世界的逆熵盟主。布洛尼亚点了点头:
「总之,薛定谔博士,麻烦你先开启通道吧,上个世界是符华帮我们开的门,你应该已经积攒够了力量。听符华说,我们已经离自己的世界很近了。」
「要开一个能让这条龙也能进去的门我可做不到啊……你们这种有律者力量的家伙不是能很轻易的打开世界泡间的通道么?」薛定谔抱怨着,舰长和布洛尼亚愣了愣。舰长虽然不熟练,但布洛尼亚一路追过来,确实是她自己开的通道:「好的,不过这么大的门,布洛尼亚也是第一次开启。舰长,不如趁机,学一学利用律者核心,开启门的方式吧?」舰长点了点头。贝纳勒斯的体型太过于庞大,两个尚未完全掌握律者力量的人,确实太过勉强的,只不过集合二人之力,倒是可以。
学着布洛尼亚调动崩坏能,成为第二律者后,舰长的身体便被崩坏能进行了彻底的改造,远非之前那般没有天赋,只要有律者核心在,他便能轻易的驱使这份力量。虽然不怎么稳定,传送门终究是开了出来。
舰长与布洛尼亚费力支撑着,薛定谔一马当先,八重樱紧随其后,两人在通道里,就在贝纳勒斯将要探头进这个为它特地撑大的通道口时,异变骤生。
「咯咯咯」的娇笑,舰长脸色一变,就见布洛尼亚身子一歪,以一种不正常的扭曲方式,狠狠被甩出几丈。舰长心里一急,也顾不得维持传送门,将布洛尼亚抱进怀中,巨大的沖击力令他后退几步方才停下。
黑红色短发的少女,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双手化作诡异的巨爪,只听得一声悲鸣,贝纳勒斯的脖颈处出现一道巨大的伤口,巨兽再也支撑不住,自半空坠落。
「终究还是你……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外貌,我还以为是不同世界的希儿……」
「希儿就是希儿,只要完成了那位大人的任务,布洛尼亚姐姐就会忘掉你,重新回到希儿身边,只陪着希儿……」
布洛尼亚吐出一口血,虽然方才那一下攻击极重,却并未对她造成严重的伤害,只是令她崩坏能的运转停滞了良久,短时间内无法行动。舰长脸色铁青,自高空坠落的巨龙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他不得不全力催发律者核心,运用空间之力,堪堪将贝纳勒斯停下。
然而他并未吸收完成崩坏炉的能量,更何况一个崩坏炉距离成长完毕的律者也相差甚远。从转移爆炸至今,甚至还不超过二十分钟,他也完全没有恢复。希儿又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转过镰刀,爪子狠狠砸在舰长胸口,舰长全力催发停滞巨龙下坠亦是无力顾及其他,结实的挨了一下,顿时吐出一口鲜血,将希儿的脸染得血红,看去分外可怖。
受此重击,停滞巨龙下坠的力量也无法保持。震天的巨响声中,贝纳勒斯狠狠砸在地上,将冰封的大地砸出一个巨坑。一声哀鸣,却已是中气不足。舰长抱着布洛尼亚,用肉身进行缓沖,虽未伤到少女,却令冷眼旁观的希儿愈发愤怒。
凭空生出的黑红色触手将舰长举起,紧握住四肢,随着希儿冷笑,只听「咔嚓」一声,浑身筋骨碎裂的声响,舰长顿时面部抽搐,几乎要为这浑身的剧痛昏厥过去。
「……好吧,给他个痛快,不折磨他了。」
希儿冷笑着舔着嘴角的鲜血,眼中一道残忍的光茫闪烁着,就在舰长以为接下来就要遭受更为严重的折磨时,希儿脸色却是一愣,不知和谁嘀咕了几句,看向自己的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可惜。
「嘿,呵呵,这是怜悯吗?」
舰长剧痛之下,反而更为冷静。筋骨的碎裂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创伤,薛定谔教他的崩坏能转换为肉体的方式如今在律者核心对崩坏能近乎完美的利用下,几乎是瞬间便能修复好身体,只是这抓着自己四肢的触手着实无法处理,希儿眼看着舰长几乎是瞬间便修复好了自己的身体,抿嘴,笑道:
「不是怜悯,是认可哟。另一个我已经认识到了,舰长,你并不怕死吧?能够将唾手可得的力量放弃,用来保护同伴,唔,似乎确实不应该折磨你了呢——」说话间,希儿用尖锐的巨爪,抚摸着舰长的脸颊,表情愈发温柔,恍惚间,舰长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就见希儿脸色一变,狠狠砸在舰长胸口。
普通的捶打舰长咬咬牙便能忍受,但这股巨力却又格外的阴柔,绕过周身百骸,对着方才形成不久的律者核心,重击之下,舰长脸色剧变,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响声下,核心竟是被生生砸碎,分裂成了三瓣。
那已不是痛苦所能形容了,那是灵魂被抽离身体的感觉,又仿佛剃刀在剐蹭着头颅。瞳孔放大,意识几乎缓散。黑发的少女正欲继续嘲笑,脸色突然一僵,撇了撇嘴,希儿无奈应承道:「是是是,随你便吧。」
眼前的少女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蓝紫色短发的女孩。温热的手拂过舰长的脸颊,仿佛哭声般的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希儿,希儿不想这样伤害舰长的。都是希儿的错,是希儿太懦弱,不敢和舰长争布洛尼亚姐姐,只能交给另一个我帮忙……」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这番说辞吗?」舰长勉强抬起头,咧嘴露出苦笑。希儿一愣,她正欲辩驳,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沾染在自己全身的舰长的血液顿时发生剧烈的变化,如同黑红色的触手一般,将自己浑身包裹住,死死的缠绕着。符华所传授的房中术,先为聚,再为发,他虽未学会后者,却因为遭受重创,被动将搭载着自己崩坏能的载体「发」了出去。
学着希儿,化作万千触手将少女紧紧的缠住。
希儿顿觉不妙。下意识的挥动镰刀,却不是为了切开包裹着自己的触手,而是打开了通道,就在这样的场景下,占据了完全上风的少女,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别想逃!」
律者核心被击碎,舰长也丝毫没有留恋,全力催动,将通道拉扯开来,失去了精準控制力的当下,竟是一人便撕开了足以将贝纳勒斯都容纳进去的通道。踉跄之下,舰长追逐着希儿,连带着巨龙,掉进了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
布洛尼亚咬紧牙关,几番变故,她却无法行动。黑发的希儿出手着实没有轻重,她半晌都爬不起来,只能徒劳的试图直起身子。
身旁响起诡异的声音,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少女勉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巨兽,丝丝吐着信子,令人本能感到恐惧的蛇脸上,竟是产生了好似人类的表情:「你是……世界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