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的口袋颇有些分量,赛门摸了摸,从里面掏出三个拉尔。
拉尔——拉姆货币的基本单位。拉尔一词是“拉姆尔通用金币”的简称。
拉姆市的法定交易货币即是这种直径三分之一指长的圆形金币。拉姆作为三大国的交易中枢,不宜使用信用类的代金属货币,故采用纯金作为货币的制造原料。(事实上,拉姆市政府的信用本身就过于廉价。)
拉尔的购买力很强,对赛门来说,那就是一个拉尔能买到很多很多的粮食,或是雇很多人做很多很多的事。
平日里海娅给赛门的零花钱是每月半个拉尔,此刻赛门手里的钱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这绝不是在说海娅很小气,对一个普通的15岁贫民窟孩子而言,每月高达半个拉尔的零用钱那绝对是天文数字。曾有人不识相地劝过海娅不妨再多给赛门一点零用,结果被海娅恶狠狠地从酒馆里瞪出去了——海娅很清楚贫民窟里的那些勾当,便宜的娼妓、劣质的浊酒、不干凈的食物。所有,全部,都是会妨害赛门成长的东西。
贫民窟的酒无可争议地是海娅这里的最好,海娅的酒窖里货色齐全。从尼尔进口的白酒清透见底,芬特的调味酒口感新颖,查隆的红酒香醇馥郁——就是贵了些。当然,如果赛门想喝,海娅绝对会免费供应,而且,要是能把赛门灌得半醉就更好了。可惜,赛门只要稍微喝多几口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海娅一直没能得逞。
海娅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信,其实也就是一般的程度,只不过每次赛门都会吃得一干二凈。
至于女人的方面,海娅就更加自信了,尽管海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赛门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更进一步的举动。对海娅来说,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因为赛门是个男孩子,而且已经15岁了,到了对女人感兴趣的年纪。
“不用服务得这么彻底吧。”赛门苦笑。
他回头问琳花:“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吗,没人来问我们收钱的?”
琳花笑了,“赛门没住过旅馆吧?住旅馆都是最后才结账的,放心吧,这位老人家我认识很久了,之后我会叫手下人来结账的。”
赛门现在担心的不是钱的问题,他非常认真地问琳花:“很久是多久?”
“从旅馆建起后一年,他就一直在这里看店。”似乎是记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琳花的回答稍有些迟疑。
赛门又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最后的决定:“那就请你叫这位老人家上来吧,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琳花在门口喊了一声,又等了很久,那个老人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上二楼。
琳花为老人搬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然后自己站在赛门的侧后。赛门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正对着那个老人,非但没有半点恭敬的样子,反倒显得十分警惕。
然后二人一句话也不说,相互对视。
琳花面无表情地守护在赛门身后,完全猜不透赛门的意图。坐在另一边的老人,瞇着眼,弯着腰,摇摇晃晃,似乎快要睡着了。而赛门,正在对所有的情报做着最后的整合,以确保万无一失。
“你不怕我们付不出钱吗?”很快,赛门开门见山地打出了第一张牌。
老人一下子坐正了些,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怎会呢,赛门和琳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啊,不会赖账的。”
“是么?不好意思,可老人家。我们真的没钱。”
“请便,我会找海娅小姐结账的。”屋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琳花感觉到了一种形容不上来的违和感。
“开玩笑的,琳花小姐的手下很快就会来结账的,请你原谅。”再继续说下去就会闹僵,赛门先打了个圆场。
“哦,哪里哪里,我也是开玩笑的。”老人争锋相对,有来有回。琳花这才有点反应过来,这个老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饭菜很好,谢谢您。”赛门调整节奏,继续主导交谈的方向。
“哦,哪里哪里,你过奖了,那几道菜可是老头儿我的得意之作。”老人家轻描淡写的回答让琳花和赛门都顿时有点紧张。二人很清楚,要做出那些菜需要的刀功绝非凡品,只是他们没想到,那些菜居然是这个老人亲自做的。
“服务也很周到,谢谢。”赛门客气得有点过分,十分做作。
“哦,哪里哪里,衣服和热水都是现成的,我们小店一直都常备着。”正好合身的衣服,还有大半夜随叫随到的热水怎么看也不像是事先準备好的。不过考虑到这间套房的规格,如此夸张的服务也就不奇怪了。
“那兜里的这些拉尔?”赛门掂着手里的三个拉尔,纯金制的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
“哦,那几个拉尔啊。我看你们俩昨晚光着进来,可能今天出门兜里没钱会不太方便。就给你们準备了几个,一起算进账里就是。”这句话中,“光着”两个字的语气特别重。
赛门无视略尴尬的气氛,继续发问,“如果你认定我们有钱结账,怎么会怕我们出门没钱不方便呢?”
“哦,那是因为——”
“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都表示感谢。”赛门打断了老人的回答,既然他能答上来,那就没必要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了。直接的打断,有助于赛门把握住谈话的主动权,可正当他準备再进一步时,老人的反击开始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些做惯了下人的,平时对客人那可是相当有心。年轻男女深夜来投宿,我们当然知道该準备些什么。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岁了,自己也是过来人。热水和饭菜吗,那都是猜的到的东西,没什么麻烦的。麻烦的是事后的清理,年轻人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团糟,搞得到处都是,打扫起来很麻烦。”老头越说越来劲,身体前倾着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语速也很快,快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家,赛门和琳花甚至没有插嘴的机会,偏偏他说的东西还尽是些让人无地自容的事。
一向冷静沉稳的琳花此时面色也有些绯红。她站在赛门身后,看不到端坐着没什么动静的赛门是一副什么表情。
老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说得眉飞色舞:“我记得二位昨天要了两次热水吧,还是年轻人的身体好啊。哦,不知二位有没有去过阁楼,那可是本店的特色。如果二位在那里做过一些什么事,还烦请告知用了哪些东西,到时候清理起来方便些。我年岁大了,阁楼里黑,看不太清楚。”说到这里,老头的言辞已经全无顾忌,越来越不像话,全然一副老流氓的做派。
“够了,住口。”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琳花。
赛门抬起右手悬在左肩上,向琳花示意。作为回应,琳花也把一只手放在赛门的肩头,停止了对老人的呼喝。
“你到底是什么人?”琳花紧盯着这位自己认识很久,此刻又好像完全不认识的人。她稍用力捏了一下赛门的肩头,示意赛门提高警惕。
“没事的,琳花。这里就交给我把。”赛门把手放在肩头琳花的手背上,用力握紧。然后对着老人郑重其事地道了个歉。
“无聊的閑话到此为止吧,我现在想谈一些正事。”通过之前的交谈,赛门已经证实了自己的一部分推测。虽然看上去暂时落于下风,但是赛门心里很清楚,之前打出的两张牌已经奏效了。
老头的神色略有缓和,看着赛门静思片刻,表示可以继续:“早说嘛,省得我费这么多口舌。”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他之前毫无顾忌的胡言乱语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从效果上来看相当不错。
赛门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耗,他打算摊牌了。
“我现在要说的事,非常重要,虽然有一些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但还请您暂时不要打断我。”
“就先说说这个旅馆吧,这个旅馆表面上是海娅的私产,但海娅只是代为管理吧?她占有的资金一定不多吧?”这是个显而易见的推测,海娅不可能有这么多钱来维持这个旅馆。老头略微点点头,若有所思。
“商会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他们出钱修建了这个旅馆,所以当然也是由他们出钱来维持这个旅馆的运作咯?”商会是出资方,赛门绕了个弯子来解释这件事,是因为他还没学过“股东”这个词的意思。
“我听说,商会里都是些一个拉尔能掰成两个拉尔用的精明人。他们怎么会把钱投在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呢。昨晚我仔细观察过,这里的东西都很新,平时应该没什么人用吧,所以你才放心地让我们住进来。这里还要特别感谢您,能够让我们住在如此舒适的房间。”赛门先是贬低了这个地方一番,趁着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变的彬彬有礼,这让老人相当地不自在。
“除非是有利可图。”赛门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金融方面的知识,但聪明敏锐的他依靠直觉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
接下来的推论就顺理成章了。
“某个人,或者是某些人,每年让商会在这个看似正常的旅馆里投入大量的金钱,然后在年终前收回。因为到了年末,稽查人员在贫民窟有很多活动,大量的金币很难瞒过他们的视线。”
“贪污?”琳花恍然大悟。
“没错,商会里的某些人在贪污商会的财产,海娅也分了一杯羹。年末收回的那份钱一定会比投入时减少很多。海娅每年都至少能分到一万拉尔,我简直猜不到那个中饱私囊的人每年能赚多少钱。”
“一万拉尔?原来是这样。但那么巨大的数额一定会引起怀疑的,他无法只靠经营不善来解释这笔钱的去向。”琳花之前还一直以为,那每年的一万拉尔是自己和汉娜以及汉娜的那些手下靠出卖肉体为海娅赚来的。现在看来,这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想到这里琳花不禁苦笑。与汉娜不同,冷若冰霜的琳花伺候男人的水準一向很差。随着时间推移,指名要琳花的人越来越少,点名要汉娜和她训练出的那些女性手下的人却越来越多——汉娜手下的女性个个都被汉娜调教得妖媚无比,汉娜除了指点她们身手,还教她们如何去化妆打扮,如何去勾引男人。当然,还有床技。
“商会里的其他人当然多多少少会怀疑,但我知道,商会在贫民窟附近有个淫窝。我相信只要商会里的人都知道这点,自然就没人会去详查,那样难免会查到自己的头上。”商会里监守自盗的人绝不在少数。每年为了避人耳目而到贫民窟附近的那个商会会馆花天酒地的男人们,当然能够理解在贫民窟附近有个耗费巨大的销金窟这个事实,只是没人会去怀疑到这座旅馆的头上。这样一来,商会每年花费在贫民窟公款吃喝享受的消费就成了糊涂账。
“而且,正如琳花所说,拉尔是纯金的。搬运起来的动静一定不小,想要一次搬完是不可能的。为了安全,搬运拉尔的工作必须要避开贫民窟里的其他人。不光是拉尔本身,搬运的人也是。商会一定不放心让我们的人来经手此事,他们为了方便监督,必定会派一些外人来。外人和箱子想要避开贫民窟里大多数人的耳目,每年来回往返好几次,那每月就只有一次机会——月末集会。”月会时,几乎所有的小头目都会带领手下赴会。虽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人被各种事情缠身而来不了,(赛门自己就经常翘掉例会)但他们也不可能每个月末都注意到有生人在贫民窟内外来回往返。
“负责看守和搬运金子的人一定都是海娅的亲信,即使万一这些钱被盯上,只要那些人出面,任何不怀好意的人都会竭力避免与海娅发生沖突。”
“接下来,就都是猜测了。如果不对,请你更正。第一,负责搬运那些钱的人是汉娜,对吗?”老人不说话,应该是默认了。
赛门的推测进行得如此之快,琳花只觉得瞬间被抛下很远,因为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海娅宁愿去相信汉娜,也不信任自己,这让她无法接受。
琳花完全不明白,正是因为她不像汉娜那样充满欲求,海娅才会派汉娜去做这件事。只有深深地陷入这利益泥沼中的人,渴望金钱财富的人,才会尽全力去维护彼此的利益,这点就连赛门也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不过现在他无需去考虑这些,因为只有女性头目才有在月会时不来的权力,而贫民窟里又只有琳花和汉娜两位女性头目是海娅的心腹,既然琳花不知道此事,那就只能是汉娜了。
赛门回头看了看琳花,又继续说道:“第二,如果我没猜错,今年的工作一定很不顺利。确切地说,是把金币搬回商会的工作很不顺利,目前应该有大量的金币积压在这间旅馆里吧?”
说到这里,老人的颜色才开始有点正经。
“距离12月前只有这最后的一次月会了,明天的搬运工作应该会很紧张。海娅知道这件事吗?”老人点点头,表示肯定。
“所以,汉娜不得不加派人手来做这件事。更何况,对了,你还不知道,海娅点名汉娜和琳花必须出席明天的月会。到时候,帮派里的男人们恐怕会蜂拥而至。”赛门明显感觉到了琳花的身体一颤,他把琳花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颊,以示安慰。汉娜之前对自己和琳花所做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激怒海娅,以便吸引全帮派人的注意。
“所以才有了最重要的第三点,那就是汉娜动手的时间一定是明晚。现在想要通知海娅也来不及了。”月会之前的几天,海娅都会离开贫民窟去做事,以致海娅几乎每次月会都要迟到一点。而海娅的手里又没有足够可供使唤的人手,海娅用人都是直接找汉娜和琳花的。
老人露出颇有些欣赏的神情,用好像是观察一块璞玉般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着赛门。
“在说第四点之前,我想确认一下,目前藏在这个旅馆里的拉尔大概有多少?”
“大概还有十几万吧。”老人不再有所隐瞒,他捻了捻胡子,大致报了个数字。十多万拉尔的天文数字在他的口中似乎稀松平常,赛门却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咳,很好。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赛门清了清嗓子,调整好一时的失态。
“第四是关于人手的数量。琳花,你现在能调动多少手下?”
“不多,大概10人左右。”琳花不知道赛门的打算,如实地回答。
“都是女人吗?”
“全部都是。”
“她们的战力如何?”
“这恐怕不太行。战斗不是她们的长处。”琳花的手下都是些飞贼,若要打探情报或是溜门撬锁,她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们正面战斗的能力未免差了些。
“你呢?”赛门又转过头来问那个老人。
“你都看见了,旅馆里就这么几个人。两个厨子,两个打扫卫生的,还有几个跑腿的。”老人双手一摊,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足够了,借我一半。琳花的人全部给我,我保证不会有伤亡的。”
“你是想正面硬来吗?这些人恐怕不够。”老人摇摇头,表示这条计划行不通。为了搬运十多万拉尔,汉娜很有可能会雇来大量全副武装的人。届时,正面对抗绝对是下下策。
“恰恰相反,足够了,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死守这些拉尔。”赛门的回答出乎二人的意料,紧接着,赛门抛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些金币就依汉娜的安排,尽管让他们来搬。”
无视二人的不解,赛门继续解释道。
“我之前仔细地考虑过了,汉娜她确实疯狂,但她不是个傻瓜。”
“这条计划漏洞百出,汉娜是不会自掘坟墓的。所以,我换了个思路。假如一开始汉娜就没有打算要逃呢?假如她就是故意要让海娅有这方面的考虑呢?”
“十多万拉尔,搬运起来相当地不易,再说了,她能把这些钱搬到哪里去?带着那么多商会的金币是无法潜逃的,海娅和商会找到她是迟早的事。”如果事情发展成那样,汉娜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赛门甚至有点不敢去想。
“汉娜最恨的人就是海娅,这是汉娜的复仇,她是不会用逃亡来作为对付海娅的报复手段的。”
“所以,汉娜想要染指这些金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她的真正目的还是海娅,搞不好她甚至想要取代海娅,成为帮会的领袖。到时候,无论是钱还是海娅,就都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这回轮到老头目瞪口呆了。琳花倒是很平静,这种做法确实很符合汉娜的作风。
“如此一来,我大胆推测。汉娜会把她手头的精锐放在月会的会场,也就是酒馆周围的。我们只需要对付这些人就够了。汉娜想要做到这一步,必然会亲自到场,她只能用武力来摆平海娅和支持海娅的人。到时候,只要迅速拿下汉娜,就可以控制住局势。”
“这可是在玩火。”老人睁大了一直瞇着的双眼。
“没错,汉娜豁出去了,她没有退路。不管她的计划成功与否,接下来她都不得不公开与海娅撕破脸,到那时整个贫民窟都会是她的敌人,她的胜算并不大,一旦她落到海娅的手里——”
“你也是。”老人再次提醒赛门。
“可我们的胜算更大。汉娜的人再多也是有限的,况且她还要支出一大半来搬运金子。而我们,有了琳花的人再加上几个我认识的忠于海娅的头目就足够了,他们的身手都很好,足够对付汉娜。其他人哪怕只是袖手旁观,只要他们保持中立,那就不成问题。”
“如果他们不保持中立呢?”老人一针见血地指出。
“为什么?”赛门简直不能理解这种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