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栖绯和梵倾带着两名侍卫登上了玨山。山上果然如同山下山民说的一样,静谧而美丽,走在山中,仿佛与世隔绝,置身于世外桃源。
可吸引栖绯的却不是这里的风景,而是那若隐若现的亲切感。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走得越高越深,那种感觉便越强烈,明明已经走了三个时辰,已经有了积雪的痕迹,可栖绯却没有感觉丝毫的疲惫。
如同呼唤一般,在树荫下,在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她,期盼着她的到来。
梵倾一直关注着栖绯的一举一动。看着她不断变换的表情。似乎喜悦,又有些焦躁,带着朦胧的期待和彷徨。
隐隐地,他开始不安,他直觉的认爲这山上有什么东西会让栖绯远离他,这不安随着他们逐渐向上向山中深处的步伐,越发的鲜明。他甚至有了拉着栖绯立刻下山的沖动。
那隐秘的危机感,让他只关注着栖绯,甚至忽略了周遭的变化。
「皇上。」看到前方的吊桥,梵倾的侍卫陡然变了脸色:「皇上,这条路不对。」
梵倾向向前望去,果然,这里不是手下呈给自己地图上的任何一处,更不是他打通的那个隐秘的山洞。
他拉住栖绯,对属下下令:「发讯号。」
可是发出的讯号无人回应,而此时周围落下了淡淡的白雾。
他意识到自从进山开始,一切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雾气越来越浓,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再看不清五尺开外。梵倾皱起眉,更是牵紧了栖绯的手。
栖绯有些困惑,在未知的山林里迷路很危险,可她却丝毫察觉不到任何威胁。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人的说话声。
「梵倾,你听到了么?」
「什么?」
「说话声。」很熟悉的说话声,栖绯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此地的四人都将那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而梵倾更是变了脸色,就连侍卫都觉得这事诡异万分,那对话中其中一人的声音竟然与皇上一般无二。
【父亲。】同梵倾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探子来报,月皇自加固封印后神力尽失,身子大不如以往,我欲前往月都,向公主月栖绯求亲。】只听另一名暗哑苍老的男音响起【梵倾,月皇奸猾,不可轻敌,月栖绯虽天真,却有中意之人,你若求亲,若是不成,就会失去少主之位。】【父亲所言,梵倾皆知,但我幼时便许下心愿,要让梵氏推翻月族皇室一统天下。月栖绯年幼失母,被月皇爱宠,天真烂漫,不知疾苦,我梵倾既能成我梵氏少主,也自然能成爲公主夫婿,借她之力,推翻月氏!】【就算轩辕氏也打同样的主意?】【轩辕氏又能耐我梵氏如何!】【好,好!不愧是我儿,望我儿回归之日,便是我梵氏称皇之时!】【孩儿定不负父亲重望。】梵倾听着,脸色难看,此番对话正是他前世所言。到底发生了什么?爲什么前世的言语会被记录下来,在此处被人知晓?让他更焦虑的是,那时他所做的事,所犯的错,栖绯不过略知一二,若是他的言行算计在此时此地尽数被栖绯知晓,自己还能不能得到她的原谅……梵倾心下一寒,竟不敢看栖绯此刻的表情,而是即刻下令。
「卫一传讯,卫二伐木,点火。」若是阵法,他便要以火破阵!
果然,林中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响起。
【少主,月栖绯不过是个公主,竟然这般不把您放在眼中,您何必对她那般温柔小意,她还以爲自己是百年前的月氏皇族么?如今月氏,不过是枯守着月都的胆小鬼罢了。她竟说您比不过那个月冉!那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祭司候选,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梵忱。】梵倾的声音不怒自威。
【属下失言,请少主责罚。】【你在宸宫口不择言,是该责罚。月栖绯不过是无知少女,她越是天真肆意,对我们而言便越有利。如今她对月冉情有独锺,而对我与轩辕皓,宇文氏不屑一顾,此时不正是最好的机会么。】【少主?您的意思是……】【梵忱,天下皇权之争,天真即是愚蠢,有所爱重,便是弱点,肆意无知,四处树敌,便是错上加错,蠢上加蠢。宇文氏已有倚靠轩辕之心,我梵氏势弱,而这轩辕皓似对那月栖绯势在必得。此时,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这大好的机会?月皇的病,也该重上一重了。】另一人顿悟【少主英明!】「皇上,这火燃不起来……」卫二点了数次火折,用尽办法,而被他砍下的枯枝仅被烧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就被风吹熄。
栖绯将自己的手从梵倾掌中抽出,即便此时她听到的是遥远的前世,她依旧无法忍受那些针对自己至亲的算计。
「栖绯。」梵倾张了张口,却无从解释。因爲那些无疑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少主,勿要听那人胡言乱语。他竟然说您活不过明年,还说什么八年后月都灭,十八年后梵氏会被轩辕所灭,那不过是他一家之言,他不过是爲给月栖绯找个退路,他只是怕了您,让您有所顾忌罢了,您……】【梵忱,祭者的预言可曾有误?】男子打断了他的话。
【……无,可是……】【祭者可口出妄言?】【……不可。】【天下尽人皆知,祭者口出妄言,必被天地所灭,你爲何不信?】【可那月冉又爲什么要告诉您这天机?又爲什么要您照顾月栖绯,他爲什么不选择轩辕皓?还说要爲你们逆天改命?】【月族灭后,若是梵氏也被轩辕所破,天下一统,轩辕皓必会无所顾忌,的确,如今他对月栖绯势在必得,可若得她,得到天下之后呢?】【可若是少主受制于月冉……那您岂不是任由他拿捏?】【梵忱,不需多言,既然他能助我渡劫,我就让他看看我的诚意。
明年我大劫之日到来之前,我就是锺情于公主的梵氏少主,至于之后……你只要记得,我梵倾从不受制于人!】栖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向自己身旁的男人,这才是真相,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梵倾,前世里对自己听之任之的梵氏少主,原来都是假象,她拉着他的手松了又松,梵倾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可刚张了张口,那声音再度响起。
【梵忱,将阿啸带回朗鸣,他对月栖绯太过上心。三日后的宸宫宫变也会是我的大劫,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他心软。若是胜,就是月皇亡故之日,轩辕氏重创之时,我不日可回朗鸣;若是败,这月都便是我埋骨之地。月冉,他以爲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么?】话音一转,已是千年之后。
【父皇,天宇王爷轩辕策已亡故,原本的婚约已无价值,我愿前去天宇,另选他人。】【她真是月栖绯?不必理会,她身重剧毒,时日无多,就算轩辕皓知晓,也会大局爲重,一女子的清白,又值几何。】梵倾突然从心底泛出寒意,延伸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这些话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栖绯知晓。此刻,他只希望这些声音能够立刻消失,可那声音就好像是和他作对一样,前世的,今生的,那些被掩盖的过去,那些他曾经的不堪,不停地被揭开,如同爆炸般,充斥在他们耳畔,在积雪的山林里不停回响。
「栖绯。」梵倾看着栖绯从原本的迷茫,到沮丧难过,变成对他的失望和绝望:「不是这样的……」
「梵倾,我一直都相信你的。」无论是前世,还是被伤害过的今生,在她面前的梵倾,在最初的冷漠之后,总是用他独有的温柔,在她的心中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而此刻,她竟然全然分不清真假,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些话。可是不行,她已经自欺欺人太久,她不愿一直生活在谎言和虚假中。
「梵倾。」栖绯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依旧颤抖:「我不会去南都了,也不会成爲你的皇后,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吧。但愿从今往后……永不相见。」
梵倾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发抖,他必须告诉栖绯,他爱她,很爱很爱,做出那些决定,说出那些言语的时候,他也矛盾着,痛苦着,他不能否认那些过去,可是他早就悔了,他的温柔是发自内心,他的感情早已势不可挡,永生不变,他愿用今世,来生,哪怕永生永世用所有的时间去补偿自己从前的错。
「栖绯,你听我说……」他尝试再度拉住栖绯的手,却被栖绯防备地躲开:「不是那样的,后来,后来我有……」
「梵倾,我不想听。」栖绯急退几步,转身就跑。不过数尺之遥,梵倾便再看不到栖绯的身影。
「栖绯!」慌乱中梵倾追上前去,可未跑几步便听到前方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是数声碎响,梵倾骤然预感到了一种不详,他疾跑几步,眼前的路却忽然断绝,只余下峭壁旁的两根巨木和蕩在山壁旁的断绳烂木。
雾气渐散,而梵倾茫然地立在悬崖前。
「栖绯……栖绯……」他低声呼唤着,却始终没能听到回应。
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爲什么他还来不及说清,来不及挽留,来不及祈求原谅,就会变成这样?他还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没有告诉栖绯,怎么可以又一次分别,怎么可以又一次阴阳相隔……
他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她,再也忍受不了那些被内疚,痛苦,爱恨折磨着他的日子,他已经等待了那么久,明明很快就要站在她身旁,哪怕只能分享她的关怀和她的喜爱,也甘之如饴,爲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看着目眦欲裂的梵倾,前方断裂的吊桥,侍卫连忙劝道:「皇上,请您保重龙体,皇后定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说到这,却不敢再说下去,方才的对话他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下惊诧更甚恐惧。
良久之后,侍卫的声音才传进梵倾的耳中,他擡起头,眼中的血丝颓丧的神情,让他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岁,他喃喃道:「她当然不愿看到我,是我欺她年幼,害死她父皇,让月冉与她形同陌路,也是我侮辱于她,害她死于非命……」
他呆了呆:「栖绯,别怕……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留你一人,我这就来陪你。」
侍卫眼见不对,慌忙上前拉住梵倾,被梵倾一人一掌挥到数丈开外,吐血倒地。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