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安装了雷达感应器,还是真的具有野兽的惊人直觉,她和禽兽王在这边谈论兇兽,那边驮着小男孩来回小跑的释迦闼修突然抬头朝这边望来。
犀利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犹如淬火凝冰的刀剑,狂狞冷残,又仿若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兇戾残暴。不过那两道令人胆战心惊的视线在看到裹着狐皮大氅的娇小女人和立在她身后披水獭皮大氅的高大男人时,瞬间一变。幽幽的冷和微微的暖浮掠暗色长眸,脸上畅快仁慈的热情笑容尽数收敛,取代的是恭谨而清淡的无波浅笑。他放下骑在脖颈上的小男孩,大掌抚着他的脑袋,神色郑重地说了几句。就见小男孩举起一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清澈的双眼明亮有神,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定,隐隐透出了男子汉的雏形从这份坚定中,可以预见到十几年后,雪域高原必将多出一位英武刚强的博巴汉子。
旁边的博巴老妇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地抹了把眼睛,双手合什,朝释迦闼修连连行礼释迦闼修也连忙双手合什回礼。
等目送博巴老妇和小男孩离去后,他一手揽过站在旁边就没移动过的两个儿子,朝他们这边大步走来。
高大剽悍的男人虽说海拔不如禽兽王,但目测也有近乎两米。身边的两个男孩大致齐到他腰间,一米四左右。对七岁的孩子来说,身高算是偏高的。他们与父亲一样穿着暗红雍忡纹织锦盖皮袍,不过领口、袖口和下摆都镶嵌了豹皮毛。头上戴着褐色水獭帽,皮袍外披的也是一件褐色水獭皮大氅。腰间悬挂着一把精美的长刀和一个银质宝盒,足上蹬的是一双高筒狼皮靴。居中男人的大掌分别搭在两个男孩的肩头,彼此相携而来。那亦父亦友的亲厚感情让人一目了然之余也生出万般欣羡,至少罗朱心里就是一个羡慕嫉妒恨。高大挺拔,强悍坚毅,慈爱严格……眼前的释迦闼修简直就是所有孩子梦想中的绝世好父亲。为毛她小时候摊上的是一个对孩子极不负责任又极度淡漠的父亲呢?嗜血狰狞的狂野兇兽,仁厚明睿的卓尼钛波,温柔款款的博巴汉子,刚毅慈爱的父亲,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面?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罗朱有些迷惑了,浑然不觉自己的视线一直黏在男人身上。
“臣下见过王。”释迦闼修带儿子穿过亲卫圈,压低声音,右手搭上左肩,对赞布卓顿微微弯腰行礼。
跟在他身侧的两个男孩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朝赞布卓顿弯腰行礼。
这一幕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法会最后一天,古格所有的大贵族和大法师都将参与,负责对外接洽事务的卓尼钦波向这些尊贵之人行礼的画面,早已屡见不鲜。普通民众甚至会避开极贵绕道走,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沖撞冒犯事件。
“不用太拘礼。”赞布卓顿点点头,随意问道:“今日王城巡守事务安排妥当了吗?”
烈身兼两职,冬季法会前几日,他负责领兵巡守王城,直到最后一日极贵云集托林寺之时,才以卓尼钦波的身份出现在寺内。
“回王,已经安排妥当了。”释迦闼修站直了身,恭敬地答道。
“二十五座属寺的赤巴堪布,各宗溪的领主都来齐了?”
“所有属寺的赤巴堪布早在昨晚诵经时俱已到齐,日土宗、扎不让宗、达巴宗三宗溪的领主也于前日抵达,革吉宗、普兰宗……”两个男人对事的一问一答间,被暂时忽略的罗朱和两个男孩之间开始了大眼瞪小眼。
面前的两个男孩竟是同卵双胞胎,近看之下他们的长相七分随了释迦闼修,另三分可能随了母亲,五官看起来比父亲要精致秀气些。两条斜飞的浓长黑眉张扬着桀骜不羁,双眉间嵌着一粒暗红色芝麻小痣,微凹的暗色长眼,挺拔如刀削的鼻粱,赭粉嘴唇唇线分明,小小两张一模一样的蜜色脸庞于稚嫩健美中透着勃勃英气。此刻被两双童稚的暗色长眼一眨不眨地好奇地瞪着,罗朱突然觉得自己像动物园中被围观的动物,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扒下遮了小半个脸的狐毛领,对两个男孩讪讪笑了笑,抛出打破尴尬对视的橄榄枝:“你们是跟着阿爸来看法会的吗?”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尼玛的在说啥废话呢!果不其然,两双好奇的暗色长眼里瓢过一抹讥诮的嘲讽,看得她心头直骂娘。
两个男孩显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眼中的讥诮只是一闪而逝,旋而很给面子地异口同声地答:“是”了一声。
呃,遭人鄙视的废话是绝不能再说了,被两个七岁大的毛孩子鄙视的滋味还真不怎么好受。罗朱琢磨了一下,才又以自认最温和亲切的口吻接着聊天:“怎么没看见你们的阿妈?她不来看法会吗?”
“阿妈?你是说那个选来配种的贵族女人?”其中一个男孩挑起桀骜的眉峰,赭粉唇瓣弯出一个不屑的美丽弧度。啊?选来配种的贵族女人?罗朱愕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应该在香巴拉看法会吧。”另一个男孩嘻嘻笑了一声,浸染眼眸的不是孺幕的忧伤,而是明亮冰冷的警告,“姐姐,你不可以再侮辱我们。”
香巴拉?难道说已经归天了?侮辱?她只是善意地问候下他们的的母亲好不好?罗朱愕然更胜。
她看清楚了,两个男孩虽说面貌一模一样,但那个挑起眉峰讽笑的男孩眉间的暗红小痣嵌在正中,而咯咯笑着警告她的男孩眉间的暗红小痣则稍稍往左偏了些。她同时也明自了,这两个男孩别看着年幼,其实早就在兇兽的谆谆教导下脱离了纯洁良善的范畴。
死去的可是给予了他们生命的亲生阿妈!但从两个男孩口中吐出的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名词,两双暗色长眼里流露出的是鄙夷和嘲讽。尼玛的她要是生了这么两个狼心狗肺的逆子,非打死他们踹去重新投胎不可。
作为一个曾在童年期企盼亲情,并想尽办法渴望引起父母注意的人,罗朱对这两个逆子的言行表示不理解,表示忿然。瞧她,就算对她家那对相爱相杀,置她不顾的父母彻底绝望,一颗心变得凉薄如水了,也没无情到这两个逆子的程度——连称声阿妈都觉得是侮辱。她还帮父母收了尸,买了块墓地好好安葬来着。
然而让她愤懑的事还没有结束。
“乾罗纳,坤罗达。”释迦闼修含笑纠正,“她是王的女奴,也是银猊选中的獒奴,你们不能唤姐姐,叫猪猡就行了。”他是他们的阿爸,他们怎么能叫他喜欢的小猪猡为姐姐?罗朱听得一噎,差点闷出口血来。
尼玛的是什么意思,我身份低了,不配让你儿子叫姐姐?既然嫌我身份低贱,你丫的为毛还要三不五时在我面前晃蕩,吃我嫩豆腐?口胡!剎那间,她恨不得扑过去在释迦闼修的脸上使劲抓挠几把,顺便再咬上几大口。咯咯挫着玉色糯米牙,她恶狠狠地朝释迦闼修瞪去。后退一步,挨靠在了禽兽王怀中。你说我是王的女奴,我就是王的女奴,以后别想吃老子的嫩豆腐!
咦?居然是个女奴!有穿得这么富贵,长得这么白嫩,还能被主人带出来玩的女奴么?还是银猊选中的獒奴!这怎么可能?银猊可是世上最兇残聪明,冷傲剽悍,统帅上万獒军的头獒啊!它怎么会选中这个看起来就很柔弱的女人当獒奴?两张稚嫩健美的英气小脸顿时布满了惊愕。好吧,银猊是畜牲,选奴的出发点可能和人有所不同,可以跳过不计。
那么王呢?因着阿爸的关系,他们经常见到王,自然也知道王喜怒不定的冷酷残忍。属于王的女奴成百上千,为什么王会独带这个女奴参加法会?而且还任由她靠在怀里?不该的啊,按照常理,她应该早就被王撕成两半剁碎了喂獒犬才对。悄悄瞅瞅立在女奴身后的王,毛领上露出的一双鹰眼仍旧如秃鹫般威严锐利,森寒冷鸷,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当视线落在靠在怀里的女奴身上时,便会不经意地柔了几分。
转眼珠瞅瞅一旁的阿爸。面对女奴兇狠的瞪视,一向对女人没什么好脾气的阿爸,那双经常呈现残佞兇噬的暗色眼眸中居然破天荒地出现了温软的宠溺和纵容。而这宠溺又明显与面对他们时的慈爱不一样,这——有意思!真有意思!
烈·乾罗纳和烈·坤罗达小心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对一模一样的暗色眸子里同时涌出兴味十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