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多吉让罗朱恨不能狂扇自己几十个耳光,眼圈瞬间也红了。多吉用命来帮助她逃亡,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浇下一盆凉水,简直就不是 个东西。
“对……对不起,多吉,我只是……只是……”她羞惭地低下头,不停地抹泪。她说不出不走的话,也说不出快走的话,心里像有两股不同的力 量在艰难地拔河,乱成了一团麻。
“姐姐,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身体被轻轻拥进一个不算宽阔的胸怀中,“我知道王和烈队正现在喜欢了姐姐,姐姐会舍不得离开他们也很正 常,没关系的。姐姐既然不愿逃,那我便继续留在王宫里当侍仆,只要每天能见姐姐一面就满足了。”耳边传来多吉贴心的软语。
“不!”罗朱抓住他的袍襟,沖他使劲摇头,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哭诉道,“多吉,我想逃的,我真的想逃。他们淩虐我、折磨我,我怨恨他 们,害怕他们,怕过这样血腥恐怖,被随意奸淫又没有自由的日子;怕他们对我的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落个连尸体都找不到的下场。可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们对我的好,突然生出了不舍。”哭诉里逐渐带上迷茫和慌乱,“多吉,我想走却走不动,我该怎么办?你帮帮我, 求你帮帮我。”此时,她忘记了多吉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竟无助地向他乞求起来。
“姐姐,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多吉收紧手臂,用力抱着她轻颤紧绷的身体,连声安慰,棕色瞳眸里却在罗朱拭泪时涌出阴森森的诡笑 ,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蹤。等到罗朱拭了一把泪又看向他时,才皱着眉,迟疑道,“姐姐,你看这个办法行不行?你口述王、烈队正在这大半年中对 你的好和坏,我帮你逐条记下来,你将好坏比较之后再决定是逃还是留。”
罗朱眼睛陡然一亮,多吉的话好像黑夜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为她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心里的迷茫和无措顿时消失大半。没错,现代心理 学中也有类似的方法来测试心理,帮助人抉择。
“这样行……行吗?会不会害我们被捉?”她擦掉泪,怯怯问道。办法是好的,但耗费时间,她不知道他们耗不耗得起。试问世上还有谁会在危 险十足的临逃跑前做例举题来决定跑与不跑的?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谬蛋痛,恐怕也只有多吉才会容忍她的荒唐了。
“行的。只要不听到过大响声,那些侍卫和侍女的意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恢复,王的寝殿没谁敢擅自闯入,姐姐安心口述吧。”多吉半搂半 拖着她来到长案前盘腿坐下,大刺刺地取过一张空白羊皮卷,拿笔蘸蘸混了金汁的墨,“姐姐,先说他们对你的好。”
看到如此淡定的多吉,罗朱紧绷不安的心也奇异地平静放松了。多吉自小寄养在寺庙里跟随僧人修行,能识字写字她一点儿也不奇怪。搭眼瞅见 床榻上专为她特制的厚软被褥,思绪慢慢陷入回忆。
“最开始,是释……烈队正一边烙下奴印,一边提醒我不能昏过去,后来又提醒我决不能爬上王的床榻。进入王宫前,请了医者给我治疗被獒犬 抓伤的手臂。被关进地牢后,他来探监,给我带来了被褥和吃食……王抛摔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让我睡他的床榻,设了暖炉,铺了厚实的被褥,给 我灌药、喂我吃虫草茶,吃古突,带我看冬季法会……”随着她的诉说,多吉洋洋洒洒在羊皮卷右侧写下近十条。
“姐姐,还有吗?”他看着眉头皱紧,正挖空心思回忆的罗朱,轻问道。
罗朱把脑袋里的记忆淘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无奈地摇摇头:“多吉,开始记录他们对我的坏吧。”
“嗯。”多吉轻声笑应,笔尖蘸了满满的金黑色汁液。
说起禽兽对她的坏,那是信手拈来。无需过多努力回忆,罗朱张口就道:“烈队正最先淩虐我,踩我后背,把长刀插在我脑袋边威胁我。用铁棒 烙我奴印,撕破我的衣袍猥亵我。欺负我饿,拿一根肉骨头羞辱我。在我遍体鳞伤地爬出暗道时,毫不留情地摔我。当着我的面和侍妾交合,污染我 的视线和心灵,还踢我的朋友。王一回宫,初见就想把我摔死。他们让我住獒房,和獒犬吃一个盆子的食物,吃不饱,穿不暖,夜里没被子盖,受饿 受冻。三不五时地就在我面前上演酷刑,折磨我的神经,摧残我的意志。掐我的舌头,喝我的血,强暴我……”越说罗朱的面色越阴沈,情绪也越激 动。
多吉奋笔疾书,将零散的语言进行组织和渲染,几乎就没中途休息过。眼看着一卷羊皮已经写完,女人还在愤慨地滔滔不绝,他连忙出声:“姐 姐,写不下了,等我换一张羊皮再说。”
“不用换了!我们这就走!”罗朱猛地拍案而起,瞪大的眼睛里红丝密布。她是不怎么认识古藏文,不过偌大一张羊皮卷,右侧对她的好只有可 怜巴巴的一小块儿,其余地方满满当当都写着禽兽对她的坏。这说明什么?还用解释,还用犹豫么!
上面的每一条都是看着多吉书写的,虽是看不懂,但哪一条写的是什么内容都是由她亲口述说的,仿佛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刻在了心中。所有 相遇后的记忆铺天盖地地翻涌袭来,沖击着她的灵魂,淩迟着她的神经。
口胡!她怎么能淡忘了禽兽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羞辱和淩虐?怎么能被那一点点不确定恒久的好给迷惑了心神,生出那么多不舍?瞧瞧,他 们嘴里说喜欢她,说是遵循博巴人古老的共妻婚俗,可有谁说过一句娶她的话?没有,没有谁说过半个字!禽兽王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他们共享的女奴 !他们只是打着共妻婚俗的幌子一起玩弄她而已!所有的温柔絮语、热情缠绵都是骗人的!她不是一直警告自己要守好心吗?怎么能把禽兽的温柔缠 绵当了真,不知不觉地卸了防御,无意识地放任自己沈沦依恋?要知道当美丽的肥皂泡沫被戳破消失后,等待在前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浑身一阵热一阵冷,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该生出的难受和不舍被难以言喻的惧、恨和悔吞噬,她突然抬手朝自己的脸颊狠狠扇去。
啪──
“叫你犯贱!”伴随着响亮耳光的是恶狠狠的啐骂。
啪──
“叫你犯贱!”
多吉惊怔地看着罗朱的自虐举动,在第三个耳光快要落下时,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发颤的身体用力禁锢在怀中,有些气急败 坏地喝问道:“姐姐,你疯了吗?为什么打自己?”女人染成蜜褐色的脸颊上依然能看到数根清晰的指印,足见其自虐的手劲之大,一点也没留情。
“多吉,我没疯,我只是恨自己没把心守好,恨自己太犯贱。我们走,快走,我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了。”罗朱将头埋进多吉的胸膛,呜咽道。 留下来的话,她一定守不住自己的心,一定会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犯贱,最后完完全全喜欢上那些禽兽。她害怕那样,害怕得不得了。
“好,我们走。”多吉抚着她发烫变肿的脸颊,心实实在在地疼了,颇后悔起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他本意只是要唤起女人对王和烈队正的怨恨, 斩断她的犹豫不决和初萌生的喜欢感情,却没想到事态发展会过了头,这女人竟连她自己也恨上了,居然狠下心肠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能对敌人狠,也能对自己狠,这股剽悍劲儿深得他心。
抱着怀里转眼变得柔弱可怜的抽噎女人,他大步迈向寝殿门口。在撩起门帘的剎那,禁不住回眼望了望摊开在案桌上,写满字的羊皮卷,天生上 扬的唇角浮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王,烈队正,不知你们看到我和姐姐留下的临别礼物后会有怎样的表情?又会有怎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