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多吉气喘如牛,背着罗朱登上最顶端的山垭口时,浓厚的雾气奇迹般地消失了,耀眼的阳光在雪山顶上反射出片片瑰丽刺目的光亮。不过头顶 仍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被阳光一照,幻化出七彩的梦幻光芒,煞是美丽。雪风呜呜呼啸,强劲寒冷了许多,但这并不是飓风。
山垭口有一块从雄浑陡峭的山体里突兀冒出的巨石,巨石顶部积着一层厚雪,四周围着几圈褪色破烂的五彩经幡,有一根系经幡的牛皮绳断裂了 ,在风中晃晃悠悠,这是以往的博巴人翻越垭口时留下的印记。
多吉上前两步,直挺挺地屈膝,将那根断裂的牛皮绳重新系好。他后退一步,从前胸的包囊里抽出一条洁白的哈达,双手捧着把它平铺在巨石上 面,向雪山神灵献上自己的敬意,然后合十默诵经文,祈求神灵的庇护。
罗朱安静地趴在多吉背上,跟着他一起垂眸合十,念诵着唯一会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姐姐,我们要赶快下山!”才默念了三遍,就听见多吉的喊声。
她闻声睁眼,发现厚厚的雾气就在一个垂眸中又涌聚过来,太阳倏地消逝不见,连天色也黯淡不少。雪风越来越烈,呼啸的声音仿佛能撕裂被冻 得凝固的空气。
多吉手里的铜管不断地插向冰雪覆盖的山体,寻找着一条最安全的道路。他在陡峭的雪坡上几乎是连走带滑地疾行,瘦削背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汗水从夹衣里浸出来,勒着褐料绳子的肩头瞬间变得冰凉。只有与罗朱紧密相贴的后背才是一片微温的湿漉。
“多吉,下山不累,让我自己走吧。”罗朱实在不忍心加重多吉的负担,在雪风中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不行,时间太紧迫,脚下太危险!”多吉厉声拒绝,吼道,“你乖乖地待在背上!”呼啸的雪风在告诉他,飓风即将来到。凭猪猡的脚力和对 雪山的陌生,根本不可能在飓风来临之前及时脱困。
这是多吉第一次吼她,明澈清朗而略带憨淳稚气的嗓音裹挟着男人强势的坚毅果决,不容许有丝毫违逆,让罗朱不由自主地臣服。她紧紧抓住多 吉的肩膀,尽量将身体抬高,以期能稍微减轻他的负重。
大约过了两刻,多吉背着她摸爬滑走地离开了山垭口一千多米,她听到身后传来霍霍的狂啸呼响,扭头一看,刚才经过的山垭口已是风雪滚滚, 飞沙走石,漫天混沌,天地仿佛都要毁灭了一般,任何人任何事物一旦陷入那片混沌中,只有死路一条。
罗朱看得冷汗涔涔,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这就是大自然可怕的力量,摧枯拉朽,撼天动地,幸好,幸好他们及时翻越了──
她还没庆幸完,眼睛猛地暴睁:那山垭口的风雪混沌竟然……?竟然分出一股往他们扑袭下来!
“多……多吉……山垭口的风……风追过来了……”她不想的,但上下两排牙齿却不受控制地咯咯直打架,有冷的,也有怕的。
话音未落,身周的雪风陡然变得无比猛烈,狂啸怒号,发疯似地吹开层层积雪,把它们卷入空中,碾成粉末,混着从空中密集降落的鹅毛雪花一 起无序翻飞,迷乱了整个世界。
“该死,碰上了暴风雪!”多吉狠声低咒。暴风雪有时一刮就是几天几夜,通常遇到时,他会就地将自己的身体埋进深雪堆中,不吃不喝,甚至 不怎么需要呼吸地静待暴风雪过去。但是背上的猪猡不行,柔弱的她会被暴风雪冻死的。此时此刻,他深深了解到法王在吉乌寺莲花生大师洞穴中对 他说的话,猪猡和他是不同的。既然不能埋进深雪堆中,那就只有寻找洞穴躲避了。
他在暴风雪中艰难地行进,不时有雪沫吹进眼中,融化成一滴滴水液从眼眶中滑落,像是流出的泪。体内的蛊虫在血脉中飞速游走,不断地提供 热量,协助他抵御突降的严寒。
“多……多吉……我冷……冷……”罗朱没听见多吉的低咒,她蜷在多吉背上,哑声道。身上裹了那么多东西,她仍然觉得冷。露在外面的两条 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背心也有种彻骨的冷冽。
从未见过的狂烈风雪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扑打在头上、脸上、身上,即使隔着羊绒头套和面巾,她也难受得透不过气,说不出话来。眼睛完全 睁不开,雪风从露出的缝隙中刮进来,那刀子般的浸寒力道割得眼皮生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用多吉回答,她这时也知道自己是碰上了一场 罕见的暴风雪。
会死在雪山里吗?在山垭口,她和多吉不是才向神灵进献了哈达,祈求了庇护?为什么转眼就受到了雪山之神的惩罚?是惩罚她不该逃离禽兽王 、不该逃离兇兽,不该逃离魔鬼法王?还是在惩罚她这颗错坠时空的石子扰乱了秩序,想要将她抹杀?不甘心!不甘心!她已经熬过了那么多苦,美 好的生活和她只差一步距离了!然而不管心里有再多的不甘心,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肩膀上的紧抓松脱了,猪猡的身体一动不动地瘫在他背上,无形中增加了一些重量。多吉心里一阵焦躁不安,背上的猪猡估计已经陷入昏迷,如 果不尽快寻到洞穴躲藏,为她生热,昏迷后的她体温会下降得更快。她会被活活冻死在他背上!偏偏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越来越暴烈,刮得他身形难 立,竟是寸步难行了。
他眉头紧皱,眼中划过孤注一掷的狠绝。抬手将手中的铜管插在腰间,调整了背上猪猡的位置,匍匐在雪地上,顶着风雪一点一点地往山下挪动 身体,竭力搜索着崖壁的洞穴。积雪被暴风吹起,雪坡上的石块裸露了出来。石块上尖锐的棱角割破了他手上的套子,割破了身上的粗布夹衣裤,也 在不知不觉中刮磨着他挂在胸前的包囊。
向下无比艰难地爬行了两百多米后,他抹了一把凝结在眼睫毛上的雪花,鼻子猛地抽动两下,眼中掠过一道惊喜。嗅到的味道很淡,但那绝对是 雪豹的腥膻体息,这附近有雪豹栖息的洞穴!
他瞇眼向气味传来的右侧看去,眼前除了白茫茫的昏暗混沌,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凭着手上的感觉和嗅到的气息一点点地向右侧挪去。
近了,近了,他默默地估量着距离,突然停止了挪动。眼前还是风雪交加的昏暗混沌,能见度不超过半个手臂。一阵强猛的雪风袭来,差点将匍 匐在地的他给掀翻。幸亏他眼疾手快地抠住了一块从雪地上冒出的尖石头部,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雪豹的洞穴一般都选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要是一个大意,很可能会背着猪猡翻下悬崖,他必须小心又小心。用手使劲拽了拽尖石,发现它纹丝不 动,应该是与雪山连成一体的石头。抽出插在腰间的铜管,敲碎簇拥在尖石下部的坚硬冰雪,再从捆扎结实的皮袍兜间抽出一根长长的褐料绳子。将 绳子一头牢牢绑在尖石底部,又抓来积雪层层围裹,反复以手掌摩挲按压,直将积雪摸弄成坚硬的冰块,让绳子和尖石紧紧地冻在一块儿,而绳子的 另一头则捆在了他和猪猡的身上。做好这些準备后,他才又拿起铜管往下使劲敲击着,身体也一寸寸地沿着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挪移。
砰──
在一片白茫中,铜管似乎触到了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他挪身凑近,瞇眼细瞧,石头右侧边缘能模糊看见一条狭窄的黑色缝口。就是这里了!心中 生出狂喜,铜管对準黑色缝口再使劲敲砸,冰层碎裂,积雪簌簌落下,一个将近三尺宽的洞口显露了出来。大石将洞口挡了一半,里面没有野兽的咆 哮和热气传出,证明雪豹有可能不在洞穴里。
他按捺住激动和兴奋,谨慎地将手里的铜管用力扔进洞里。等了一会儿,除了最初铜管和石头的碰撞声外,没有任何异常传出,这才放下心来。 双手拽着与尖石拴在一起的褐料绳子,极为缓慢地往下滑动身体,然后攀抓着洞口的大石块,像虫子一样蠕挤进洞穴。
甫一进洞,他便将猪猡从背上解下,平放于地,转身把洞口的大石头挪移到正中,将洞口堪堪遮挡,也将疯狂呼啸的暴风雪阻挡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