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吉……”罗朱惊愕地喃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才说到的人居然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
簌簌飘落的漫天雪花中,多吉颀长瘦削的身体裹在一件松垮的光板皮袍里,一点也不显臃肿累赘。笑盈盈的可爱童颜与这样一副犹如淬毒刀刃的男人身体搭配起来有说不出的诡谲怪异,但落在她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怀念和亲切。
多吉为她精心烹煮食物,多吉给她唱《格萨尔王传》,多吉背她翻越喜马拉雅山,多吉喂她喝血,多吉热烈地与她欢爱……一幅幅亲密相处的画面蜂拥而至,竟让罗朱有瞬间的眩晕。酸胀无比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逐渐走近的童颜男人,泪水唰地滚流下来。她没有去管奔涌的泪水,翘起唇角,渐渐绽放出一个与多吉同样明媚灿烂的笑容。
多吉慢悠悠地走近罗朱,站定在温泉池边,居高临下地俯视浸泡在水里的女人。棕色大眼弯成了天边的上弦月,点点暗金光芒闪闪烁烁,衬得一对瞳眸越发剔透璀璨,暖融心扉。
“姐姐,”他弯下腰,束扎在脑后的那束长发从左肩斜落下来,垂下的发梢若有似无地拂过罗朱仰起的脸蛋,轻轻笑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说要和我成为亲人不离不弃的是你,承诺嫁给我和我一起流浪的是你,最后违背承诺,不顾我的哀求狠心舍弃我的也是你。”他又往下压了压腰,向罗朱逼得更近,笑吟吟的话语中渐渐透出针一样尖细锐利的冰冷,“不管我是用美味的食物喂你也好,用宝贵的鲜血喂你也好,用所有的爱喂你也好,怎么都喂不熟你这头白眼狼。姐姐,你就是一个自私凉薄又出尔反尔的坏女人。”
罗朱被温泉熏蒸得粉艳的脸颊随着多吉的话语变得煞白如纸,黑曜石眼眸越睁越大,心脏像被谁的大手紧紧攥住,窒闷揪痛得喘不过气来。原本舒适的温泉水仿佛在剎那间变成了沸水,变成了巖浆,全身都是烧灼般的痛。离得近了,少了雾气和雪花的遮挡,她才看清那触手可及的可爱童颜虽然还是和以往一样对她灿烂地笑着,温暖地笑着,可那笑里没有了熟悉的温柔和宠溺,有的只是陌生的蚀骨冰冷和阴森。
“姐姐,你这么坏,为什么还敢回来?不怕我因爱成恨,杀了你吗?”多吉低低的笑声与雪花一起飞扬回旋,他突然伸出双手掐住罗朱的脖颈,“我不是法王,也不是烈队正,品性里最缺的就是宽容,哪怕面对的是扰乱我心的女人。”心有多痛多冷,恨就有多深多重。
“哗啦”一声水响,罗朱来不及开口回应,已被他抓着脖颈,毫不怜惜地从池水里提了出来。粉嫩莹滑的赤裸身躯一触到冰冷的空气和飘落的雪花,顿时冒出无数颗小小的鸡皮疙瘩,逐渐褪去被热暖池水泡出的霞晕。
“嗷──”银猊沖多吉兇狠地咆哮,雄壮剽悍的身躯顷刻就要扑跃而起。
多吉冷冷斜睨过去,弯弯的棕色大眼里金光闪掠,突破顶级瓶颈的“魅”瞬间摄迷了暴怒的獒魂。蓝色三角吊眼表面蒙上一层迷蒙的光芒,已经跃出半身的银猊落回水中,前肢和脑袋温驯地趴搭在池边,一动不动地似在沈思。
罗朱被强健的双臂高高举起,掐在脖颈上的粗砺双手没有半分温柔,呼吸变得艰难,身上的冷完全抵不过胸口的窒息痛闷。求生的本能让她反射性地捉紧多吉的手腕,嘴巴大张,试图能够吸进空气。
“姐姐,你糟蹋了我的爱,把我的心意踩在脚底践踏。”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弯弯的棕色大眼似是愉悦地看着女人一张煞白的清秀脸蛋开始红涨发紫,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所以在你走后,我做了个决定,你不回来便罢,一旦回来就掐死你。”
罗朱只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发涨,眼睛的细微神经鼓跳不已,被掐住的喉咙已不能呼吸,胸口憋闷得快要炸裂。她扭动挣扎着,使劲抓扯多吉的手腕,然而那手腕像是钢浇铁铸,掐在她的脖颈上纹丝不动。
“姐姐,你别白费力气,扳不开的。”多吉轻松地晃了晃手臂,十指收得更紧,淡淡道,“你死了,我所有的爱也就死了,从此,我将再不会感受到那种被舍弃的剧痛。”
原来多吉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罗朱惶急惊恐之下更是痛不可抑。是啊,谁规定被舍弃的人一定要在原地傻傻地等待爱人回头?谁规定那份爱在饱受背叛遗弃后还能如初浓烈?是她错了,是她残忍地将多吉捧到面前的赤诚挚爱给生生糟蹋了。不怪多吉恨她,一切都是她的错。
既然错了,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和决心。力气逐渐丧失,视野也逐渐模糊。罗朱看不清多吉,却能深刻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绝然冷息。抓扯多吉手腕的双手缓慢地垂落,挣扎的身体直直悬挂,即将丧失最后一线生机。多吉恨她,想要她的命,她就把最珍视的性命送给他,这是她欠他的。等她死后,灵魂飘到古格王城看一眼禽兽王和兇兽,此生,便再无遗憾。泪一串串滑落,唇角微微往上牵起,她在窒息的昏涨闷痛中安心地等待死亡的来到。
掐在罗朱脖颈上的粗砺十指突然一松,她跌在银猊的厚实背脊上又弹落进温泉水中。脱力的身体像秤砣般往池底沈没,温热的水液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耳朵里,灌进嘴巴里。她在水里呛声咳嗽,被迫喝进大口大口的热水。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呛溺而死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捞起她,身体被粗鲁地扯进一个瘦削温暖的怀抱中。那怀抱中有她熟悉的青草阳光味儿,那柔韧结实的光裸胸膛内有她熟悉的心跳声。箍住身体的劲瘦双臂几乎令她百骸欲碎,而与手臂强劲力道截然相反的是男人颤抖的身躯,像筛糠般不停地抖着,暴露出让人心痛的脆弱。
“姐姐,姐姐,姐姐……”多吉不断地唤着怀里的女人,眼里透着恐惧,恨不得将她就这样揉嵌进自己的骨血筋肉中。
差点就掐死猪猡了!差点就将她掐死了!
毋庸置疑,他是恨她的,是真的决定掐死她的。可是在看到她流淌不止的眼泪时,冷硬的心就龟裂出一条细微的缝隙。他强忍着不让那道缝隙扩大,慢慢收紧十指。冷眼看着她大张着嘴,喉间霍霍有声,却呼吸不到一点气流;看着她的脸皮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看着她流泪的眼睛涨出血丝,慢慢地往外鼓凸,心里生出了凌虐的快意。
然而,当猪猡抓扯他手腕的嫩手垂落后,当她赤裸的身体不再挣扎后,当那双微凸的眼睛从初见他时的明亮喜悦转成黯淡空茫后,心上的细微裂缝突然变宽变深,像是浇淋了腐蚀的毒液一样疼。他咬牙承受着刻骨剜心的厉痛,告诉自己只要再持续片刻,再多加一分劲,手里的猪猡便会和他的爱一同埋葬,他就可以从刀绞般的恨意中解脱出来。在他发力的剎那,猪猡的嘴角忽然浅浅地牵翘起来,似乎心甘情愿地认命赴死,带着一种没有丝毫留恋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