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艰难地沖破厚重的阴霾云层,天空终于不再飘雪。谷地和山峦披银挂素,好似粉妆玉砌出来的一样。纯白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耀眼光芒,悬垂树枝的剔透冰晶隐隐散发出七彩的虹光,美轮美奂。
冷冽的雪风从白玛丹增身侧呼啸穿过,他再度退出冥想,缓缓张开眼朝谷地远处的出山狭道望去。瞥到两个小小的黑点时,唇角不由噙起温慈和蔼的笑意,睿智深袤的绀青凤眸里也是一片安宁祥和。
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居然都赶在这一天来到谷地。
他心中暗忖,头微微偏侧,眸光流转,往谷地左边的一座山峦看去。百米开外的山脚下,多吉恢复了男人的身躯,正背着小猪往他这边慢慢行来。小猪自后搂住多吉的脖颈,头亲昵地搁在多吉的右肩上。银猊走在多吉右侧,不时用头在小猪的腿上蹭磨一下。
离得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小猪的脸蛋上还布着尚未完全消褪的情红,眉梢眼角依旧氤氲一丝彻底欢爱过后的春情媚意。阳光下,她笑得很开心,开心中又含着几分娇腻的羞涩,嘴巴偶尔凑到多吉耳边开开合合。每到这时,多吉会偏过头,笑着回应她,棕色大眼内爱意横生,柔可滴水。一张可爱纯凈的无暇童颜绽放出幸福的微笑,笑里的灿烂明媚直令天上的太阳黯然失色。
半年前,小猪舍弃他们绝然离开这个世界,最难以忍受,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就是穆赤?昆绛桑波。这个孩子从出生起便历经毒药的侵蚀,蛊虫的啃噬。他们共同的母亲江央达瓦虽然每月都会想尽办法来托林寺看望多昆绛桑波一次,像每一个爱孩子的母亲那样给予温柔的抚拍和拥抱,但那份好似无懈可击的母爱其实并不纯粹。她赐予昆绛桑波“多吉”的守护乳名,哼唱一种自己所赠送的密咒哄他入睡,藉由让昆绛桑波沈醉贪恋的温柔母爱把“守护兄长”的念力深深刻进他的灵魂和体内的蛊虫中。
江央达瓦这个女人只有在身为光照法王的莲女时,抚育自己的那五年才是一个真正的没有任何私心的母亲。释迦闼修的出生是她对救起她的原烈部族族长的报恩,赞布卓顿的出生是她在后宫中有立足之地的保证和坐上后宫高位的希望,昆绛桑波的出生是个料想不到的意外。她抱着身中剧毒的昆绛桑波来到自己面前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请求自己救治婴儿,而是请求自己帮她把婴儿磨制成一个能协助赞布卓顿登上王位、实现野心的锋利工具。碰巧自己那时正对喂养蛊虫有了兴趣,便遂了她的心愿。
昆绛桑波是个极端聪明的孩子,等他渐渐知晓温柔母爱背后的真相时,守护念力已经不可拔除撼动了。这一生,哪怕他对兄长恨之入骨,也永远举不起背叛和杀戮的屠刀。面对兄长的命令,他会潜意识地妥协服从,如同傀儡般违逆心意地守护一世。他留恋柔软馨香的母亲怀抱,也痛恨来自母亲的残忍欺骗,漠然认命的同时活得比谁都肆意随性,比谁都嗜好玩弄人心的欺骗游戏。那张不会变化的可爱童颜笑得比谁都真诚无邪,比谁都温暖明媚,内心则是探不到底的诡恶,摸不到边的阴毒。
这样一个不幸扭曲的孩子幸运地遇到了小猪,进而在欺骗玩弄的游戏中不知不觉地丢了自己的心。他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爱,却因幼时的磨难与长年的流浪生活比高高在上的兄长赞布卓顿更懂得怎样去爱一个女人。他深恨小猪遗弃了他的爱,可孤寂的灵魂深处又强烈地希冀能延续他的爱,获得一个真正喜爱他的人。也正是太过了解他这种心态,自己才会放任满怀恨意的他去见小猪。
而现在,不出所料,昆绛桑波的恨没有了,那恨又转成了对小猪的爱。唯希望小猪不要有第二次的遗弃,否则……为了小猪的安危,他只能让一手带大的孩子从这个世界中永远消失。
“法王──”
还没走到魔鬼法王跟前,罗朱已挥舞右臂,拉长声音欢快地喊了起来。脚边的银猊也使劲摇动尾巴,附和地抬头闷嗥一声。
白玛丹增解开盘坐,从大石上慢慢下来,一举一动优雅从容,好似行云流水。僧袍飘飞间仿若洒落朵朵雪莲,圣洁的冷华莲香幽然溢散。他立在雪地中,笑吟吟地注视着两人一獒。在他们走到身边后,张开双臂,把小猪从多吉的背上接到怀里,搂着她的膝弯高高抱起。
“小猪,有多吉陪着,温泉是不是比往常泡得更舒服?”出口的话轻佻暧昧,温和端慈的眉眼却不含丝毫淫邪浪蕩。
罗朱脸蛋上的红晕顿时加深许多,几乎不敢直视魔鬼法王的绀青凤眼。她抿了抿嘴,又羞又恼地娇嗔道:“法王,你讨厌!”话音未落,便极不好意思地扭开头。尴尬散漫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某处时,遽然惊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有两个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正从出谷口方向往她这边走来,而那两个男人居然是……是禽兽王和兇兽!?今天能见到多吉,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幸运女神的天大眷顾,没想到下了山,还有一份天大的眷顾在等着她。
眼睛瞬间涨得发痛发酸,喉咙又涩又紧,发不出一个字音,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奔扑过去。可是,她的身体好像石化了似的,无法动弹。不,是她不敢动弹,不敢扑上去。没见到时,她日夜思念。真见到了,她又在害怕。她不怕他们和多吉一样掐住自己的脖子,不怕他们砍断自己的脚筋,怕的是他们因自己的狠心舍弃而生出的怨恨,怕的是他们对自己的喜欢被时光消磨殆尽。
禽兽王头戴镶嵌了绿松石的狐皮帽,身披奢华的黑褐色水獭皮大氅,沐浴在阳光下的古铜面庞英俊尊贵得逼眼,也冷酷冰漠得寒心。一双暗褐鹰眸不知是受不住积雪反射出的刺目光芒,还是别的原因,虚瞇了起来,瞧不到半点情绪。棱角分明的坚毅嘴唇轻轻抿合,也没有泄露丝毫情绪。
略微落后小半步的兇兽戴着一顶简朴的狐皮帽,身上披着的也是一件黑褐色水獭皮大氅。与禽兽王不同的是,他那张英武粗犷的黝黑面庞布满凝重,暗色长眸里的残冷邪狞被狂热专注取代,像花蔓钩索一样紧紧地勾着她,捆着她,没有半分游移,笔直地刺进她的灵魂,让她无所遁形。
他们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稳健有力,如同并躯而行的威严雄狮和残佞野狼,在纯美无暇的雪地上留下四串深深的脚印。
随着他们的逐渐靠拢,不可名状的深浓恐惧席卷而来,她突然间怕得想尖叫着迅速逃到天边,鉆进地底,永远也不见人。被多吉掐过的脖颈在用皮袍边角做成的粗陋围脖里发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胸腔内生出熟悉的令她窒息的闷痛感。
白玛丹增觉察到怀里小猪的异状,连忙将她放下来,凤眸微闪,伸手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喝道:“小笨猪,快吸气。”
罗朱的身子悚然一抖,猛地从恐惧的魔怔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之所以感到窒息闷痛不是脖颈又被大手掐住,而是自己骇得忘记了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咽喉被刺激得生生作痛,胸脯急剧地起伏,像是哮喘癥发作。红了眼圈的乌黑大眼死死盯着快要走到面前的两个男人,脚下生了根般定在雪地上。
多吉心疼地看着猪猡狼狈地拼命呼吸,和法王一样赶紧出手抚拍她的背脊,等她略微好转后,才阴冷地瞪向赞布卓顿和释迦闼修,轻蔑地撇嘴:“只会吓唬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多吉,半年没挨王的抽打,你的皮又在发痒了么?”释迦闼修沖多吉轻瞇暗色长眸,嘴角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紧接着逾矩抢前几步,眉梢一扬,狰狞的弧度于剎那间咧开,欣悦地露出洁白磁光。他略微弯腰,从白玛丹增和多吉的手下抱过罗朱,腾出一只手,轻轻拧拧她娇俏的鼻尖,宠溺地笑道:“小猪猡,欢迎你回来。”
他并非激动得忘记了尊卑,实在是深知在经历了那般无情狠心的舍弃后,王的心中虽然并未对小猪猡产生愤恨,但生就的尊傲冷酷稟性却注定了他不会主动敞开双臂,给小猪猡一个热情安心的拥抱。
小猪猡的眼圈红通通的,脸上的神情又是欢喜眷恋,又是瑟缩恐惧。那副想要扑上来撒娇寻求抚爱,却害怕被怨恨叱责从而裹足不前的模样简直让他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温甜的蜜水。面对这样可爱可怜的小猪猡,他是宁可得罪了王,也舍不得令她多害怕一时。
释迦闼修宠溺的笑语和动作有效地抚慰了罗朱的心,衍生的害怕逐渐散去。她抱住释迦闼修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
“释迦,释迦……”她低低地娇娇地唤着,抽噎着对他诉说出最真实的内心,“我想……想你……好想你……我喜……喜欢你……”从扎西朗措的身上,她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想念一个人就要大胆而坦率地告诉他,别别扭扭地藏着、掖着极有可能会抱憾终生。
释迦闼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浑身都涨满说不出的喜悦。他终于从小猪猡口中听到了梦寐以求的想念和宛似天籁的喜欢,被舍弃的刺骨锥痛和生离的相思苦楚在小猪猡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被一一抚平。空虚了半年的怀抱和残缺的灵魂在搂着小猪猡柔软的身体时,终于得到了充实和圆满。
他加大了手臂的力道,爱怜地吻上罗朱红通通的泪眼,软声轻哄,“小猪猡乖,不哭了,你会把我的心哭痛的。”唇离开些许,瞅见小猪猡仍然泪水盈然的眸子,心里不由泛出一阵酸痛软绵。正欲再哄,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王沈冷得结冰的鹰眼。思忖片刻,他用力抱了抱小猪猡,恋恋不舍地把还在抽泣的她往王的胸膛上推去,朗朗笑道:“小猪猡,王亲自来谷地接你回宫,你还该好好向王道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