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皇帝似乎变了很多。
杜宇年纪虽小,他四岁被立为太子,性情却从来叫人轻慢不得,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符合他年纪的事。
先帝早死,从他八岁即位至今,请皇帝立后的呼声就没停止过。
最开始被他以年纪尚幼为由拒绝,后来则是以各种理由,比如政事繁冗、武林动蕩、根基不稳……再到后来,则彻底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就是不想立,能奈我何?
所以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从他毫无手软的砍过几个老顽固开始,已经无人敢提了。
杜宇虽有魄力,奈何魄力太甚,有时近乎阴狠顽固,无人敢撄其锐。
然而今日朝堂注定有些不平常。
这不寻常是以安平公主请婚为序幕的。
安平公主是皇帝的胞妹,比杜宇小了几个月,在女子稀缺的龙霖来说,实在算是个老姑娘了,她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鑒于后宫子嗣稀薄,关系还不错,算是勉强能够跟杜宇称之为亲近之人。
安平公主相貌娇美妍丽,生性柔中有韧,却为了一个人蹉跎了好几年。
当初为了圈禁杜精卫,杜宇给他封了一个边城城主,当时为了不显得太过分,同时也给安平封了一个定州城主。
只不过仙侣城虽荒芜遥远,杜精卫的城主是实实在在的,而定州安定富裕,却在耿天赐父亲的辖下,安平虽然能得一处庄园和赋税,但空有名头。
所以虽然安平有资格和名头上朝,但是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城主,和一个重男轻女朝廷之中的公主,她是从来没有自讨没趣、上过朝的。
所以当看到安平公主华服凤簪上了殿,不少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耿天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启稟皇兄,安平与丞相大人两情相悦,愿请求皇帝赐婚,结为夫妇。”
果然。
安平曾经口头跟杜宇请过婚,杜宇也同意了,无奈耿天赐跟赵丹元躲出去“南巡”玩耍了数月,刚想着安平该消停了,没想到她破釜沈舟,不顾颜面直接上殿请婚。
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在朝堂上断然拒绝,得罪安平不是什么事,可他明白,杜宇是不允许别人损害他一丝一毫的威严,尤其今天,安平贸然上殿情愿本身就有些奇怪。
杜宇要是不记仇,那就不会有凌霜寒这个人了。
他直直瞪着安平,只希望她改变主意,就等皇帝开口问他意见,他还说句“此事有待商榷”或者直言“所爱另有其人”……老实说,他有没有所爱,以及所爱为谁,他已经久远的记不清模样了,有时候,他真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么一场梦,或者,他是不是真的喜爱过那么一个人。如今他能记起的,只有春梦的几个破碎片段。
可是杜宇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杜宇似乎心情正好,不仅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且还随口开了个玩笑,“可。不知皇妹还有什么想要,莫说是要孤的丞相,便是天上星辰,孤也莫有所辞。”
安平一笑,更添几分丽色,从一开始对耿天赐动心锺情,到后来为了赌一口气,再到现在,两人揪扯了几年,她也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情了,只知道,自己不嫁他总不算是圆满,此时方舒了口气。
“安平只盼皇上能带来一个好嫂嫂,帝后龙凤合鸣,共治我龙霖天下,早日带来继承人,令天下百姓安心乐业。”
瞬间,连原本焦急的耿天赐也倒吸了口气,不敢置信,满堂大臣更是安静的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上次触及这个禁区的阁老已经西去了,且今日公主不仅旧事重提,还提的这么直白!
看在她是公主的面子上,皇帝大概会给点颜面,只是安平的婚事,恐怕就此作罢吧?
可是杜宇却丝毫未有生气的样子。
“準奏。”
杜宇挑了挑眉,嘴角微勾,竟带出一丝从未见过的笑意,看呆了诸人,鸦雀无声。
随后杜宇宣布七日后大婚,又着令陈侍郎与内务府着力督办,众人就更像是做梦一样,等到缓过神来,杜宇都早已振袖一挥,下朝去了。
众人都各自作堆讨论了起来。
耿天赐皱了皱眉,看向赵丹元,他正驻足一脸恍然,恐怕也是蒙在鼓里,他摇了摇头,转而走向身后一名紫色官袍的清秀少年,“不知侍郎大人……是否有所耳闻?”
陈雨身为三品内书侍,总该知道皇帝的私事吧?
陈雨不慌不忙,拱了拱手,“启稟丞相大人,此事还未拟旨,而内务府之前也没有接到命令準备一应用品,恐怕是皇上临时起意。”
耿天赐也有些好奇,“只不知,这未来皇后,到底是什么样人?”
总不会是官宦之女就对了,不然朝中不可能没有风声。
陈雨面上浮上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更让耿天赐起了好奇之心。
陈雨看了看左右,近前耳语,“听说……皇上在后宫似乎金屋藏娇了一名女子,且私生子都这么大了!”
说着比了个高度。
耿天赐大吃一惊,“既然皇子都那么大了,为何早不成婚?”
陈雨挑了挑眉梢,“听安公公说,那名女子似有不愿,”
原本听到不近女色的皇帝囚禁了一名女子,他已经有些诧异,“恐怕,匆忙之间,正是为了以后位留住那女子吧……”
什么样的女子,要用后位还留不住?耿天赐一时沈思,莫名其妙想到曾一夜误入的莲华阁,那肆意张扬红衣如血的女子。恐怕那样的女子就不愿住在宫里。
“我……”
耿天赐犹豫了一下,转身欲走,他得赶紧跟上去,跟杜宇说清楚,他并不想娶安平。
陈雨一把抓住他,“哎?耿大人,请听下官一言!”
耿天赐愁眉苦脸,“安平她下朝就走,面都不跟我见,我想去说清楚估计都无法可想,你们是知道的,我哪里跟她情投意合的糊涂账?如今只有去求求皇上,皇上怜悯我南巡定州云州治理水道有功劳苦劳,折损我些颜面,看是否能将婚事作罢!”
陈雨笑的有几分神秘,“其实,你是想岔了,皇上刚才跟安平公主一唱一和,显然并不想你去反驳,皇上难得龙心大悦,你去触其霉头,恐怕不是个好主意,再者这事是公主提出来的,皇上正中心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去驳回公主。”
他的话确实说到耿天赐心里。
他不是没跟杜宇推搪过,只是,杜宇以为他喜欢自己表姐,加之安平宽容,倒反过来说随便他纳妾,只要娶了安平就行。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要说是为了当年的甘草一直不娶,那也不尽然,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只是要娶安平的话,想到曾经那些旖旎的春梦图画,总会觉得索然无味。
陈雨声音更小了些,“我倒是觉得,既然现在是皇上要娶后,那恐怕,你去恳求那位‘皇后’,倒是比去求皇上更管用些!”
耿天赐点头,“你说的是,皇上既然还搞不定皇后,我去求皇后,若得只言片语,恐怕更有用!”
陈雨递给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自然,不过,皇上或许未必情愿你面见皇后,耿大人还是小心些吧!”
耿天赐抬头,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
待众人散去,耿天赐也早已急急忙忙不见了蹤影。
陈雨不慌不忙往殿外走去,出了宫门,顺着护城河慢慢溜达。
他此时早已换了副表情,不似刚才那般八卦的模样,整个人安静的像河边的柳树。
他走到一个在河边钓鱼的斗笠男身边站定,往鱼篓里看了一眼,果然,一条都没有。
“大哥!”
男人手一颤,没有说话。
“我之前已打听过了,宫里那个孩子被囚在云霞殿,确实是跟小豆芽差不多大!”
只要想想有那么一个孩子,是甘草为他们三兄弟生的,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儿子,他就激动不已。
“她呢?”
陈栋声音一颤。
陈雨又讷讷道,“她……好像……真的在宫中……”
“只不知在哪里……”
“他好像对此事极为小心,安公公守口如瓶,不肯告诉。我连问了许多小宫女,她们都不知情,这事,恐怕只有杜宇的亲信才知道。”
陈栋终于懊恼的收了竿,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
他苦恼的把鱼竿往地上一摔,手臂青筋毕露。
若不是他当初一气之下要带小豆芽一走了之,就不会叫坏人趁虚而入,害的甘草如今身入险境,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也不是想怪她,他只是……或许只是不能原谅自己吧……
陈雨想了想,终究没讲皇帝大婚之事再添烦恼,若是大哥知道了,只会更愧疚,“二哥呢?”
陈栋又叹了口气,“他听说魅离那些人又有动静,我便叫他去找白盟主和逐波仙子商议对策,当务之急,不能乱了阵脚,杜精卫此人也不可小觑。”
“你放心,虽然阿侨分不开身,我却带来了七星连弩和螳螂飞钩,就是拼了命,也会护的小豆芽突围皇宫。”
陈雨点头,“大哥也放心,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我已透露给了耿天赐。皇帝内臣之中,数他和逍遥侯有些功夫,又跟杜宇够亲密。逍遥侯对杜宇一派赤诚,不可利用,耿天赐却是不满赐婚,且能轻易出入宫廷,又对宫廷之中格局了如指掌。”
“而甘草若是真被囚禁在内,耿天赐去求她时,此事或有转机。就算他找不到,我到时跟过去,制造一场混乱,杜宇自然会先去查看甘草的安全,而你们正好趁乱带走小豆芽!”
陈栋皱眉,“这办法或许可行,只是,他既要拿小豆芽为质,怎会有人透露出小豆芽的住处,那云霞殿可準确?且,万一他要拿住小豆芽要挟甘草怎么办?”
他虽争一口气不愿去求那几人,却不愿拿小豆芽和甘草的安全开玩笑。
陈雨想了想,“甘草在宫中许多天,却从来没人见过她的身影,想来是被困住,既然困住了她,那么杜宇或许也就不那么在意小豆芽的价值了,恐怕就算我们救走他,他也不甚在意,亦不会派兵来追。”
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七日后的婚礼。
陈栋点点头,这样甚好,他自己的儿子,不必去求那几人。
陈雨又道,“再者,杜宇要筹备婚礼,一应典礼少不了要交给我拟旨督促,我会小心留意的!”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习惯,“你不是说……甘草有几位夫君可以帮忙,其中不乏身手大乘之辈,那待我们救出小豆芽,甘草的安全当不在话下。”
而立后一事大肆传开坊间,想必那些人很快会不请自来。
他眸光一黯,显然并不太适应。
女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了,只有儿子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了些力量,眼看大哥有些沮丧内疚,又劝道,“大哥且宽慰些,就算要救甘草出来,一不知她的方位,二来岳大侠他们还未及赶来,现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们能先救出小豆芽,先来探探路,再者合计救出甘草时也能为她少些负累……她──不会怨我们的。”
他话语完毕,不再开口,目光却淡淡冷了下来,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面露复杂。
曾经他还在绞尽脑汁想要成为耿天赐那般的天子近臣,同哥哥一内两外查探她的下落,待找到她,让她过风光的生活,让她看看,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每日红袖添香再三督促才肯去读书写字的小孩子,他长大了,能给她优渥的生活。
他是陈家唯一一个毫无功夫的人,一身文气,落落大方,长袖随风飘摆。
曾经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年少荒唐的甜蜜春梦,为负载家人梦想去赶考,到后来如鱼得水畅游朝堂,如今一切都像是一场空。
怨她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