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上。
贾蔷来时已至下午,林如海自宫中归来,睡了三个时辰。
他没让梅姨娘叫起林如海,而是在书房内等待。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林如海方转醒出来。
虽未睡足,精神仍有些不济,头脑却清明许多。
见贾蔷在书房内摆弄一对鎏金火器,爱不释手,连他进来都未发觉,眉尖一挑道:“到底从皇上那请了旨,能摆弄这个了?”
贾蔷回神忙起身见里,问候道:“先生怎不多睡会儿?”
林如海笑了笑,道:“有了春秋后,觉也就少了。只是昨晚着实费心了番……”
贾蔷闻言冷声道:“窦广德实在不知好歹!”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何必动怒?窦广德非为针对你我,而是针对世勛豪族。本心而言,倒也没太多错。世间高门世族多是甚么德性,几众所周知。便是贾家之前,不也一般有豪奴在外为非作歹,放印子钱逼死人,插手诉讼欺压良善者,只作等閑么?贾家如此,其他高门也大抵如此。窦广德嫉恶如仇,当然,他到了有些偏激的地步。不过,朝廷上多一个警钟,不算坏事。”
贾蔷笑道:“如先生这般气度者,当世真无几人。窦大夫说是对事不对人,可事和人难道果真能分得清?此辈境界不足,只一味的模仿魏征,以为如此便是刚正不阿,便是当朝良心,简直可笑。不过先生既然说了不算坏事,那我不与他一般计较就是。”
林如海微微颔首,问道:“皇上可是让你来接人手的?”
贾蔷点头笑道:“是。给我安排了好一堆差事……”
“诶!”
林如海摆手打断道:“绣衣卫乃天子亲军,皇差为何,不可外露于人。便是为师这里,也只字不可提。有些事,要防微杜渐,亦要谨小慎微。唯有遵守规矩,方能得自在。”
贾蔷起身恭领教诲,林如海对一旁服侍的梅姨娘道:“让人请林忠过来。”
梅姨娘笑着出去后,贾蔷道:“先生,半山公如今分管吏部事,怕是对张骥不怎么满意。”
林如海闻言? 眼睛微微一瞇,没说甚么,只道:“稍会儿交接罢? 你先去绣衣卫镇抚司,安顿好了再回来? 我打发人去尹家递了拜帖? 你梅姨娘的事,是要亲自上门道谢的。”
如果说梅姨娘怀的是一个儿子? 那尹子瑜对林家的恩情,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哪怕是个姑娘? 对血脉单薄的林府而言? 同样是一桩大好事。
林如海若不亲自登门,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贾蔷也明白,点头笑道:“尹家太夫人是个极厉害? 也极明白事理的老太太。先生没回来前? 我就同她说,先生回来后多半是要登门道谢的。老太太却说先生你日理万机? 太忙? 不许我惊动先生。还说她要主动登门,到这边来? 和先生商议商议大婚之事。
先生? 你说也奇怪? 尹家小门小户,三代内官高不过五品? 一大家子住在一套二进宅院里,可尹家却被尹家太夫人掌管的井井有条,还不是那种用严厉的家规约束的,似是以……亲情。
尹家除了那位大老爷官味有些重外,其他的感觉人人皆成才。我总觉着,这一家子将来了不得。但凡皇后娘娘偏重些,怕是要一飞沖天的。
尹家之成,在我瞧来,皆系于老夫人一身。
她怎会这样厉害?”
林如海缓缓颔首,淡淡道:“尹家太夫人确实了得,管家也是要靠天分的,这一点,想来你该明白才是……但你也莫要小瞧尹褚。他在吏部文选司任了十多年的司官,你知道他提升过多少官员?这一份份人情洒出去,他若无高登之时倒也则罢了,不过一份香火情。可若有朝一日他能登高,这些人情转瞬间就是他的门生故吏。便是户部,为师都从他递的条子里,点了两人。”
贾蔷闻言皱起眉头来,道:“先生,这位尹家大爷,到底想干甚么?别不是憋着甚么坏罢?”
林如海笑道:“他能憋甚么坏?果真想上进,那也不叫坏事。”
贾蔷沉声道:“此人总给我一种,纯粹的官僚,极度渴望追求权力的感觉。这样的人,只会做官,不会做事。便是窦广德那样讨人厌,可他还是在做事。尹家那位大爷,着实让弟子觉得不好。”
林如海呵呵笑道:“他一心纯粹的追求权力,只做官,其实也是在做事。若不做事,怎么能做官升官?此事且论迹不论心罢。蔷儿,你虽年少,但于心智上,其实已经比许多大人还要成熟。有才智,有才学,也始终能守得住本心。这一点,为师很欣慰。只是,你还要不断的开阔自己的胸怀。
需知,天下事,天下人,本就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你要容得下不合你心意的人和事,他们的存在,是道理的。
尤其是,你的亲人。”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先生是说尹家大老爷,还有家里老太太?”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不止。蔷儿,你家里人口也不少了。眼下你们都年轻,又都没生儿育女,日子过的简单自在。但越往后,事情会越多,也会越复杂。
这过日子的学问,比做官做事的学问,只深不浅。你若以为往后会简简单单的过一辈子,没有坏事发生,那到头来受伤害的只会是你。”
见贾蔷面色变了变,开始深思,林如海却又笑道:“好了,只是听你说起尹家事来,点拨你两句。这些道理你记住,往后过日子里慢慢体悟便是。你不是觉着尹家太夫人会管家么?不妨同她学学,看看她是甚么胸襟气魄。
这位老夫人,却是深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亏是福的道理。”
正说着,梅姨娘引着林忠进来。
林如海同林忠道:“带蔷儿去见岳之象,将青隼给他。”
林忠应下后,又同贾蔷道:“青隼交给绣衣卫,如今只百余人,但都是好手。岳之象给你,商卓、高隆是行兵对阵的好手,但管理暗地里的人,就力有未逮了。你那小妾如今快要生了,也管不得你的人了,岳之象你放心去用罢。”
贾蔷点头笑道:“正愁这一茬呢。”
林如海笑了笑,道:“去罢。”
……
承天门御街,千步廊庑东侧。
绣衣卫镇抚司衙门。
贾蔷头戴紫金冠,身着斗牛服,高坐正位。
身旁站着商卓和一两鬓霜白模样寻常身量也普通的男子,便为岳之象。
郑阳、张真两位中车府出身的高大内侍站在堂下,分立两侧。
除此之外,还有三位千户官,十二位百户。
十五人站在堂下,面色都十分凝重肃穆,甚至有些人,目光是绝望麻木的。
武清之变后,绣衣卫高层有内鬼的说法,沸沸扬扬。
而自魏永重伤垂死归来后,绣衣卫南北镇抚司的确都被封了起来,三位千户、十二百户,虽未下牢,却也都被软禁。
这会儿被人提来,熟知这一门里规矩的人,其实都未抱甚么好的希望。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远窜,可是,他们背后都有家人……
贾蔷坐在中堂,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这十五人,有老的有年轻的,有神情激动的也有神情木然的,他打量了几番后,淡淡道:“魏永说,绣衣卫内有鬼,有反叛之鬼。你们自己心里有没有数,看谁像?”
十五人听他开口就是一个激灵,再听此言,脸色愈发难看。
这种挑拨用间的法子,他们简直再熟悉不过。
等到彼此相互疑心撕咬时,上面就会将他们一个个撕成碎片,每一人头上,还有彼此揭发的罪证……
贾蔷见他们都不出声,笑了笑,道:“中车府主事戴权,原是建议皇上把你们都清洗掉。你们都是干这一行的,想来也都能理解,宁杀错,勿放过的道理。”
堂下一片死寂,便是先前神情隐隐激动不服的人,这一刻心都沉到底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秘密,知道的也太多。
便是没有过错时,到了一定地步都担心会遭难。
更何况眼下,出了这样大的事。
与其苦苦去寻内鬼是谁,一并杀了岂不更简单?
却不想,就听贾蔷又笑着说道:“但本侯在御前,驳斥了这种说法。”
此言一出,登时让一众面临生死的人纷纷一震,对生的渴望,让他们此刻眼神明亮。
贾蔷道:“本侯同皇上说,这十五人里,或许有内鬼,但更多的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天子亲军!能做到百户、千户的位置,那一定是出生入死立过无数汗马功劳。为了其中一个,甚至未必存在的内鬼,就杀如此多忠诚亲军,绝非英明之策。皇上圣明,将出主意的戴权痛斥一番后,同意了本侯的意见,对你们,不清洗。”
一众人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得耳朵。
为首一白发老人,便是四大千户中的青龙,他虽年老,却身量健壮,拱手道:“侯爷大恩大德,属下等没齿难忘。属下在此起誓,一定要抓出内贼,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其余人纷纷附和,心底对贾蔷之言,信了不足一成。
贾蔷自也明白,他摇头呵呵笑道:“果真大肆追查,旷日持久不说,也容易慌乱,闹的人心惶惶。内贼说不得还会趁乱生事,很是麻烦。恰巧,本侯最是讨厌麻烦。”
青龙脸色有些难看,他想不出,还有甚么把他们一起解决掉,更能省麻烦的……
就见贾蔷面色淡淡,拿出了随身所配的鎏金火器,问道:“知道这是甚么吗?”
看着这十五人,他心里是寄托了希望的。
用高级间谍去西洋带回火器技术,还有诸多奠基了工业基础的技术,这种成功性,比他自己带人去不断摸索,要快的多。
若是再能带回些科学人才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艾萨克·苹果·牛顿这个时候好像还活着?
三大运动定律肯定已经出来了,微积分大概也已经发明了罢?
这样一想,和眼前好似是两个世界……
若是能将艾萨克·苹果·牛顿先生从西洋强掳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把这两方世界融合一下……
算了,还是先送封信过去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