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升了官,郑鸢自知再不能莫名其妙去办事,须得做些事来,不几日,一张纸便放到了他案头。
陈洪谧,字龙甫,号默庵,晋江青阳陈厝人。天启七年丁卯举人,崇祯四年辛未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先后管北新关、掌南京水兑;迁员外郎。其人少聪颖,为人正直清廉,性善果敢,去岁张献忠攻安庆,应天巡抚商议撒走阊门(苏州城门名)前万家,以做防御,洪谧对答道:“撤恐扰民。张贼必无渡江越过南京、直趋苏州之理。如有意外,愿追其咎。”巡抚衙门采纳意见,之后其言果应验,众人皆佩服其镇定。
“这位陈大人倒有几分能文能武啊。”郑鸢看看手中的纸片,也不由佩服锦衣卫就是锦衣卫,虽势已大不如前,依然能量巨大,只隔天,便几乎将陈洪谧情况查了个底朝天。只是,知晓了他的情况,如何去做,却让郑鸢甚是头痛,这陈洪谧在他记忆里,日后还要再升官的,直至南明还是重臣,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有所依托,思索了半日,不得要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方找了处茶肆坐下,另叫人将刘三给寻来。
“鸢哥儿可有日不见了。”远远的,刘三这大嗓门便叫唤起来。
“三哥来了,快快坐。”郑鸢站起身将刘三迎下。
“听说鸢哥儿升了总旗,几个兄弟一份贺仪。”刘三边笑着坐下,边递过一个小包。
郑鸢接过,掂了掂,约摸二十来两碎银,他笑笑又退了回去:“三哥莫是瞧兄弟不起吗?”
“怎么,嫌少?”刘三豹眼一瞪,倒不是发作,只是他习惯之貌。
“你我兄弟,怎用银钱衡量。往日里,哥哥们帮衬兄弟难道还少吗?如今哥子几个都有了家室,莫要再破费这些个。”见刘三还有推脱之意,他连忙道,“请哥哥来倒是有事相求。”
“你说。”见是郑鸢有事相求,刘三停了手中的动作。
“帮我弄几尾鱼。”
“嗨——!”刘三一拍大腿,“太湖就在近里,慢说几尾鱼,便是几十尾,几百尾,哥哥这便将你网来。”
郑鸢摇摇头:“非是太湖鱼。”
“那是要哪里的?”刘三问道。
“须得晋江龙湖鲈鱼。”郑鸢看着他道。
“这可不好弄。”刘三皱眉道,“这晋江此去怕有两千里……”郑鸢笑而不语,只从桌下拧出一个口袋来,“咣”的砸到桌上,听声响便是沈甸甸的:“这是五百两银子,五尾鱼。”
“多久要。”
“十日之内,要活的,除此之外,再给我……”郑鸢便是一番交待。
“我去寻人。”刘三说完,站起就走,却未拿那银子。
“三哥,你这……”郑鸢指指桌上的银子。
“鸢哥儿你既然花此番气力来寻这几尾鱼,必是有大用的,哥哥我去帮你寻来便是,哪还有要拿银子的道理。”说完便自去了。
这倒让郑鸢一楞,这刘三虽说手头不紧,但要一下拿出五百两银子也是难的。
刘三一走,郑鸢倒也不急,便自坐在茶肆里,想着自己的事情,手指不由的在桌面上轻敲。
要想在这乱世里留出安身之所,必得有所依仗,亡国奴他肯定是不愿当的,家中待自己一向刻薄,可真要他放手扔下不管,作为后世之人,他总还是做不出。
要想举家逃离,总要有个去处,此刻,北美大陆早已被发现,似乎可以做个选择,然则,就这般背井离乡,他内心着实不愿,如若不走,那就只有一途:抗东虏,只是,就他一个锦衣卫总旗,去抗东虏简直就是个笑话。
郑鸢只觉一时思乱如麻,手指愈发敲得急了。
接下来几日,郑鸢干脆放下这烦心之事,整日里以刘三的由头请客吃酒,博得市坊间对刘三的一阵喝彩,刘三也不言语,只私下里多给郑鸢拱了几次手。期间李毅权使人来问,他只含糊其辞,只道尚需几日。
也不知怎的,目不识丁的粗鲁汉子忽然识字之后,李毅权便对郑鸢多了几分信任,竟也不再多问。
这厮倒也乐得逍遥,整日依旧跟几个狐朋狗友酒来肉去,只如今家中有了牵挂的美娇娘,那勾栏里的姐儿却是怎么也入不得眼了,至多喝喝花酒,再无留宿之事。
只是回到家中,想是看清了郑鸢貌似鲁莽,实则不堪,恰是“外强中干”之人,这四奶奶似乎更不待见他,终日里不知何往,竟连面也不曾见到,便是夜晚,也是留宿书房,郑鸢气恼之余,心中终是疼她,只做不知,闷不啃声。
又过了几日,刘三终于急匆匆前来相邀,二人跑去太湖,寻了一艘船上去,到了船尾,刘三从太湖中捞出一个鱼篓来:“幸不辱命。”
郑鸢大喜:“三个,谢了。”说完急匆匆便拧了鱼篓回去。
一进门就对候在门口的周卫道:“去探,知府陈洪谧陈大人可在府中。”说完便往府中行去,到了自家院里,却不见夫人方绮彤,问起婆子,只说带了小桃去访友,郑鸢也不多问,自进去了。
不多时,周卫跑来回话,道是知府正在府中。
“走。”郑鸢站起身来,对那周卫道,“去把百户大人的拜帖拿来,再找两个人将刘三爷送来的食盒也带上。”
苏州知府衙门位于道前街,从郑鸢家中过去不远,不过他依然先到百户所把马牵了,除了周卫,再唤来二名校尉,六名力士,锦衣挎刀,甚是威风,却又有四个脚力担了黑漆嵌骨食盒,便自去了。
苏州知府陈洪谧时年四十有余,浓眉大眼,五髯长须,本是一幅好相貌,只可惜颧骨开阔,凭空多出几分劣相。
此刻,他正于内衙花厅之中,手捧书卷看得仔细,却是唐顺之的《荆川先生文集》。他因赋欠之事已被夺官,只是朝中惜其才情,大抵仍以警告为主,故既未责其返乡,也未新派官员,言明继续催赋,衙中依旧由他代为问事,只这官衙,他却是不能坐了,便回了后衙,衙门之事仍一应交回后衙,由其审夺。
陈洪谧也是难得有此清閑,倒也有得几分享受,书正读的精彩拍案之间,就有小厮手持大红拜帖匆匆过来。
“老爷,有苏州锦衣卫总旗郑鸢持百户所拜帖求见。”
“嗯。”陈洪谧一楞,也不接拜帖,冷哼一声,“何时这些厂卫鹰犬也这般文绉绉的了。”
“那老爷,是见还是不见呢?”这小厮显是跟了陈知府多年,一切倒也有些章法。
“见,怎么不见。不过,让他走角门。”陈洪谧冷道。
小厮应了一声,便自退去。
此刻,郑鸢正一身青绿锦绣服,腰挎长刀立于衙前,这是他这一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穿锦衣卫官服,也方才知道,他对锦衣卫威风凛凛的印象,俱是被后世的影视剧给骗了,哪有什么飞鱼服、哪来的什么绣春刀,那都是锦衣卫衙署堂上长官在重大场合才能穿的,就他一个总旗,能有锦绣服就不错了,而且衣角还打了几个补丁,而周卫和那两个校尉,也只是黑毡帽、青罩甲而已,另几个力士更是连刀都没有,只在腰间别了把匕首,甚是寒酸。
再看这苏州知府衙门,郑鸢不由的摇摇头,那更是寒酸啊。都知道有明一代,官不修衙,可也没想到一个知府官衙能破败到如此地步,大门底座已腐成了几根木桩,歪斜的“挂”在门柱上,让人怀疑多用点力,整个门扇都能卸下来,门头之上,几簇杂草随风飘摇,要不是门前还有两个衣履阑珊的皂吏战战兢兢的站着,他都怀疑这是个被废弃的院子了。
说那几个皂吏有几分战战兢兢倒也不假,莫看郑鸢一行穿得也不咋地,但相较他们也算是鲜衣怒马了,尤其又知自家老爷已被夺官,锦衣卫此刻前来,怕是朝廷该要问罪了,如何不惊。
且说后衙那小厮尚未离开,倒有个二十余岁文士急匆匆行来了。
“学生见过恩师大人。”那文士面上虽是焦急,却是礼数不减。
“是尔礼来了。”陈洪谧点头微笑道,面前这文士正是吴中明士归庄归尔礼,说到这归尔礼,也是一奇人,其父乃昆山三才子之一归昌世,书法晋唐,善草书,兼工印篆,擅画兰竹 礼受其影响,也工诗文散曲,擅画竹石,尤精于书法,狂草功力更深,时人以为绝伦,归尔礼与顾绛(即:顾炎武)是为好友,并同加入惊隐诗社,奈何科试不运,便于父亲指引下,在陈洪谧府中做个幕僚。
“恩师,听闻锦衣卫已到府前,莫是朝中奸人要忍不得动手了吗?”归尔礼急道。
陈洪谧沈吟几许,只将手中书卷放下,正要回答,又见有人急匆匆向花厅小步跑来。
“爹爹!”跑进花厅的乃一二八佳人,如若郑鸢那日不是太过沈溺自我,在这厅中定能识得这正是他回到苏州之日,坐于得月楼上的两个“小相公”中年少的那位。
“问玉,与你说过多少回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矜持,你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陈洪谧斥道。
“是,爹爹。”陈问玉赶紧向自己父亲和归尔礼见礼,“见过爹爹,见过兄长。”
归尔礼也赶紧回礼道:“见过小妹。”
“你这般模样。”陈洪谧摇头道,“万幸尔礼不是外人,否则不叫人笑了去。早知如此,当初也不该让你是学劳什子武。”
“恩师,小妹昔年身体羸弱,学得这强身健体也是好的,何况正是这鲜花年纪,好动些也无不妨。”
“你也莫要替她说话,让人愈发的不可收拾了。”陈洪谧瞪他一眼道,不过显也是心痛这女儿的紧,借着归尔礼的话自不再责怪陈问玉了。
“爹爹,听闻锦衣卫来了,可是要拿爹爹?!”见父亲舍不得责备她,陈问玉又故态重现了,“这些鹰犬!待女儿取剑去砍了他!”
“胡闹!”陈洪谧喝道,“你是要杀官造反不成!”
“小妹万万使不得!”归尔礼也是急道,“不可陷恩师于不义!”
“可是…可是……锦衣卫就要来拿人了!”陈问玉急得直差落泪。
“妹妹也是关心则乱。”远远的一女声柔道,闻得此声,站立一旁的归尔礼眼睛不由一亮,整个人似乎都精神多了许多,背也站直了。
不多时,一松鬓扁髻,发际高卷,身穿竖领对襟大袖青褂的女子款款行来,人未至,却似有一股香风先来,让人多了几分沈醉,再看其人,竟是说不出的婉娩娇媚,仿佛满园红花皆无了颜色,只化作了陪衬,独见她的明艳,那一旁的归尔礼也不由有些癡迷失态了。
陈洪谧看在眼中,不由暗自摇头,只得轻咳了一声,方才将归尔礼惊醒过来,只不过不消几分,他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又有些不能自已了。
这赤裸裸火热的眼神,女子怎能不知,却也只能强做不见,走过来半蹲见礼道:“媳妇见过公公。”
“不必多礼。”陈洪谧心中暗叹一口气,虚手相扶道。
“嫂嫂,你刚才的话是何意?”陈问玉倒也不曾有发现,只关心的抓住嫂子衣袖急问。
“你这丫头,性子总是这般急躁。”女子略带几分宠溺的看着她,“人家是送了拜帖的,这是走了礼数的求见。你几时见过锦衣卫拿人还要下拜帖?”
“哦。”陈问玉小嘴一嘟道,“我这不也是急了嘛。听的锦衣卫来了,便跑了过来,哪来得及问到他们还下了拜帖。”说的归尔礼呵呵一笑,眼中却是盯着那嫂嫂的,那嫂嫂再也挡不住他炙热的眼神,脸不由的红了,待要告退回避,却见下人早已领着一众锦衣卫走了进来,想要回避,却是来不及了。
那郑鸢在下人胆战心惊的带领下,一摇一摆的走进了后衙,放眼望去,虽也略微破旧,不过其间主人显是用了些心思,山石花草修理的倒也整齐,比起衙门要好得多了。
“锦衣卫苏州百户所总旗郑鸢见过父母大人!”郑鸢洪声拜到,却只作了个揖,不曾跪拜。
“你这武夫倒是好胆,见过知府大人竟不跪拜。”陈洪谧尚未出声,一旁的归尔礼冷笑道,这是按着大明文武相见的惯例,武官见到文官是需跪拜的。
“敢问这位……”郑鸢并未全起身,拱手看向陈洪谧。
“此乃本府幕僚,吴中名士归尔礼。”陈洪谧道出他的身份。
“可有功名?”郑鸢问道。
“不曾……”归尔礼回到,待要再说,却被郑鸢冷笑打断。
“那你栝燥什么?!”郑鸢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看向陈洪谧,“某乃天子亲军,何礼何为什么时候轮到一书生说道了,未论你个大不敬,那是看在父母大人的面子上。名士?江南遍地名士,值几个钱?”
“你……”归尔礼不曾想这锦衣卫总旗竟是如此嘴毒,只气得面红耳赤,待要呵斥时,陈洪谧却摆摆手。
“郑总旗可是无事专来陈某处挤兑的吗?”
“父母大人这是何意,可不折杀小人。”这郑鸢对上陈洪谧却是立马换了一幅面孔,看去甚是可恶,让一旁的归尔礼更是气得牙根都要咬响了。
“锦衣卫再飞扬跋扈,拿人也是要驾贴的,今日小人可是持的拜帖。”
“本官不曾记得与你天子亲军有何瓜葛。”陈洪谧冷冷道。
郑鸢却不回答,只看向一旁几人:“这几位是……”刚进院之时,因注意力全在了花厅里端坐的陈洪谧身上,他只依稀看到旁边似乎还站有几个女眷,此刻问起,倒是想弄明白身份,也有暗示接下来谈的将是公事之意,这时,他才放眼看向那一大一小两个女眷,小的那位倒是年轻貌美,姿色上上乘,再看向那大的时,郑鸢忽觉胸中如大石撞击一般,咚咚作响,几乎晕花起来:这女人竟是如此美艳动人,一眼望去,直觉温婉柔顺,再细细品味时,又多出几分娇媚艳美,尤其宽松长袖青褂下,依旧挡不住胸前的波涛汹涌,看一眼顿觉胸中邪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将她扔到床上,狠狠蹂躏一番。
“你放肆!”郑鸢的眼神引得归尔礼大怒,尤其他流连于女子胸前的目光,简直就是对自己女神的亵渎。
郑鸢心中一凛,赶紧收回眼光,轻咳一声掩饰好自己的失态,不曾想这一举动却让陈洪谧暗自点头,他虽无偏见,却深知自家这儿媳的魅力,说句夸张的话,若非早早纳为儿媳,只怕放在外面,也是祸国殃民的祸害,平常人等无不见之失色,归尔礼也算朝夕相处,每每见到也是屡屡失态,也因此他只能将其深藏后院,不曾想这面前看似粗鲁好色的锦衣卫倒有几分自制力。
“问玉,你且先回房去。”陈洪谧淡淡道,却并未让媳妇回避,竟有让其参详之意,这在严苛妇道的大明朝却是第一次见到,也足见这女子的才学,惹得郑鸢不由又多看了她两眼,一眼望去,顿觉心又跳的厉害,赶紧将目光收回。
“有事说事。”陈洪谧冷哼一声。
“来人!”郑鸢待要挥手叫人,却又觉不妥,告罪一声,“父母大人稍候。”几步走出花厅,接过大食盒,然后挥挥手叫一众锦衣卫都退出了后衙小院,看着郑鸢独自一人费力的擡举着食盒走来,让花厅中几人诧异之余,又心生出几分好感。
“小人此次奉命催科而来。”郑鸢擦擦头上的汗,“只是苏州锦衣卫百户所上下皆对父母大人敬重有佳,百户大人更是不敢妄自惊扰大人,故委托小人前来拜望。”他边说边依次打开着食盒的盖子:“行前百户大人听闻父母大人清廉,家中甚为拮据,本遣小人赠银五百两,只是小人怕污了大人清名,故做主换了些许大人家乡的特产。”说到“家乡”之时,陈洪谧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缅怀,再待看到食盒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几方食材,心中一阵大震,连手都有些颤抖了,这让暗中观察的郑鸢一阵得意。
“公公,这是……”女子看到了公公的失态,有些惊讶,这也让郑鸢得以确定这就是陈洪谧孀居的儿媳,传说中的祸国尤物苏盼凝,果然如传说中的让人不可自制啊。他暗叹。
“此乃晋江龙湖鳗鱼,某使人千里带回,放入太湖中时,尚是活的。”郑鸢向苏盼凝拱手道,“这是土笋冻、这是姜母鸭……”他一一道来,盒中俱是陈洪谧老家福建晋江的食材,让陈洪谧也不由得肃然。
“郑总旗……”他有些感慨的,离家十数载,入仕以后再不曾踏入家乡半步,文人心中对故土的眷念,此刻仿佛全都翻涌而上,让他不能自已,“来人,上茶。”这才方有侍女将清茶端上来。
“小的先前言道,苏州锦衣卫百户所上下对父母大人敬重有加,这也是锦衣卫对大人的一份心意。”郑鸢拱手道。
陈洪谧为人正直,却不迂腐,无论如何说,锦衣卫这千里迢迢为他準备的家乡味道,这份情,他也是要承下的,面色上也不由和缓了许多:“还请郑总旗回去代为致谢李百户。”
“一定带到。”郑鸢郑重其事的站起身拜到,陈洪谧也是单手虚扶,算是多了份礼数。却见这郑鸢再坐下后,方才满脸的谦卑顿时蕩然无存,一脸肃然之中,多了份桀骜,“方才是郑某代苏州锦衣卫百户所上下向大人致的私意,接下来公事在身,还请大人海涵。”
他这一变脸让花厅中几人一楞:这厮变脸变得好快!也不由的心中一紧。
“某代锦衣卫百户李毅权问询知府大人三句话。”郑鸢冷然拱手道,拱手的方向却不是陈洪谧。
“请讲。”陈洪谧有些不悦的。
“敢问大人,可是有心应奉闯贼?可是存了北降东虏之心?可是有了自立之意?”郑鸢一口气问到。
“放肆!”、“胡说!”陈洪谧和归尔礼同时怒喝道。
陈洪谧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怒道:“陈某乃先帝丁卯举人,本朝辛未进士,身负皇恩,十数年谨严执事,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只为报答两帝知遇之恩,郑总旗这番污蔑折杀陈某,若不说出所以然来,休怪老夫要使人大棒赶你出去!”
“好个知遇之恩。”
郑鸢也不着急,端过茶盏,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既是如此,为何陈大人对朝廷处处掣肘?!”
“哼。”陈洪谧冷哼一声,却是头一偏,也端起了茶盏,竟是不屑理他,倒是归尔礼站了出来,朗声道:“历来朝中用度,自有规矩,可自崇祯五年以来,朝中屡次三番向江南加赋,苏州更是一年三科,百姓举日艰难,敢问,恩府大人为民抗乱命,是为护得一方平安,何错之有?去岁朝廷夺官催科,恩府大人甘为民辞官,此大义,何错之有?朝中诸公贪得无厌,恩府大人不欲这民脂民膏被中饱私囊,何错之有?!朗朗乾坤之下,此等忠孝中直的官员却屡遭尔等中伤污蔑,我才要问一句: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番质问端是铿锵有力,大义凛然,只说得陈洪谧暗自点头,便是一旁的苏盼凝也是异彩连连。
“说得好!”这却是一直躲在假山后的陈问玉也忍不住喝彩了。
“说得好?”郑鸢冷哼一声,“崇祯八年,贼寇张献忠陷中都凤阳,中都留守司朱国相战死,凤阳知府颜容暄自杀殉国,皇陵被焚,数万百姓被屠;崇祯二年,东虏皇太极入寇,直抵京畿!崇祯八年,东虏阿济格、多尔衮再次入寇,京畿周围一片焦土,家家戴孝,东虏虏百姓数万北返,阿济格竟写‘ 官兵勿送' 四字,猖狂之极!自辽东女真叛明,至陜西贼寇横行,大明烽烟四起,处处用兵,敢问,这兵从何来?粮从何来?又敢问,该如何消除这兵灾?”
“自当以圣人教化……”归尔礼喃喃道。
“放屁!”郑鸢怒喝道,“圣人教化能当饭吃?能变钱使?陛下登基以来,深知钱粮不易,每日膳食只三素一荤;每日行走,只敢慢步,只因走快怕露出皇后千岁给打的补丁,你可是说陛下不受圣人教化?陛下节俭如此,知府身为臣子不思如何报君,反处处以民之意,掣肘陛下用兵方略,何来的大义?哪来的忠孝?如何就说不得?!”
郑鸢一通大骂,似乎也放开了:“知府大人代陛下治辖一方,若是忠孝,当思如何开源节流,为陛下分忧。国富民贫固然有其虑,但我大明今日,民富国弱却有亡国之优,待到有一日,陛下无钱调兵,谁来守住江山?谁来抗住东虏?古人读书,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是以’国‘为根本,是以’治国平天下‘为目的,无国哪有家?这才是大义。反观今日之江南,夜夜笙歌,处处莺歌燕舞,又有谁看到京畿之危、朝堂之危、大明之危?!我郑鸢出身市井,白丁一名,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读书人却处处只顾小我,鼠目寸光,此等教化,此等名士,不要也罢!”这一骂,却是连陈洪谧、归尔礼,乃至整个江南读书人都骂了。
“你…你……”归尔礼只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而一旁的陈洪谧也是一脸铁青:“来人,送客!”
郑鸢也是来了火气,拱手虚礼一下:“告辞!”转身扬长而出,走出十来步,停下转首道;“明日某再来拜会父母大人!”说罢这才大笑而去。
“狂徒,狂徒。”归尔礼一直气难平的。
“尔礼也不必为这等俗人气愤。”陈洪谧冷面道,“你且先去休息。”
“是。”归尔礼拱手退下,“也请恩府莫要气坏了身体。”
待归尔礼走后,陈问玉也跳了出来:“爹爹,这锦衣卫好生无礼!”
“问玉。”苏盼凝拦住她,轻轻摇摇头,陈问玉不明就里,看向自己父亲时,却见他脸上怒色尽退,陷入一片沈思之中。
“爹爹。”陈问玉也不敢打搅,欠身道,“那我也去了。”陈洪谧却依旧在沈思,未曾回答。
“去吧。”苏盼凝轻声道,陈问玉这才离去,却足见苏盼凝在府里的地位,貌似不止儿媳妇那么简单。
“公公。”陈问玉走后,苏盼凝命人换了茶水,亲自端到陈洪谧案前。
“盼凝,你对此人做何看法?”陈洪谧突然问到。
“公公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苏盼凝微笑道,倒让陈洪谧微微躲开了眼神,这般模样便连他也有些扛不住。
“都说说。”
“若是假话,此人目不识丁,一粗人尔。”
“真话呢。”
“枭雄。”
“哦?”陈洪谧被儿媳这二字论断的一楞,“评价如此之高?”
“天下兴亡,皮肤有责。但凭这一句话,便不是寻常人能说得出的。”
“不错。”陈洪谧捋捋自己的长须,摇头叹道,“他虽激愤,说得道理却是处处直击要害。只是,他能看到的,老夫又怎么看不到,无奈身为圣人弟子,有些事,想得,做不得啊。”
“那公公……”
“老夫终还是一俗人,有些脸面却是拉不得的,且看他明日要如何说。”
“那我们……”
“无需多做什么,等待便是。”陈洪谧道,却是有些乏了,自去内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