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中秋,暑热难当。
京都局势趋于平定,四方虽有讨贼之声,却无勤旗飘动,俨然置身事外。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嵇家,除人马调动外更是声息全无,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葱郁的葡藤下,空蕩蕩的木椅躺在阴影中,如同一尊熟睡的老人,下一刻,木椅微响,老人坐在其上闭目假寐,宛如一尊雕像。
“缈缈晨若夕,精气藤中觅,果熟花开处,此中有真意。”远处的青年缓缓走来,看着藤下的老人,合掌而叹。
“霸儿近来功力增进,窥得些许皮毛,才知这世上大能之恐怖,几近不可存也。”
老人微微点头,道:“知己小,方能拾阶而上。”
青年俯身而拜,心悦诚服:“爷爷亦是大能之人!”
这二人便是如今京都最具权势的嵇家之主,嵇鸾、嵇霸,这段时间京都的运作,皆出自他二人只手,一者为师,一者随学,短短一月,嵇霸身上的气质又有不小变化。
“外面皆传我嵇家谋反篡位,狼子野心,如今赵家大败亏输,皇位不保,何不一鼓作气,成全这悠悠众口?”
“众口悠悠能砺骨,含沙射影曾杀身,赵家虽败,天下却没败。”嵇鸾神态安详,似答非答。
“爷爷是不想落下口实,学那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嵇霸见嵇鸾含笑看来,知他考教自己,连忙收摄心神,细细思量。
“天下早已不是赵家的天下,各路诸侯自也不会听从号令,他们至今无人称王,便是怕成众矢之的,我嵇家身处京都要地,更要避免被群起攻之……”嵇霸若有所思,心中渐感通透,却见嵇鸾摇头一笑,道:“再讲。”
嵇霸悚然一惊,暗道如今京都尽在掌握,天下群雄不敢稍动,还有何顾忌?
“眼而远之,心而广之,你之天下,非广之天下。”嵇鸾摇摇头,看着树荫外的天空,道:“弱宋是天下,强蒙是天下,东瀛是天下,西域是天下,朝堂是天下,江湖亦是天下……。如今强蒙虎视眈眈,大宋兵力俱在北线,这当时,赵家亡则全线溃,岂与自掘坟墓无异?”
嵇霸听罢顿时冷汗直下,回想这些时日他在京都如日中天,便想天下也是如此,而今被嵇鸾当头喝醒,顿觉神思恍惚,如从地府走过一遭。
赵家败了,天下还没败,若天下败了,又焉有他容身之处?
嵇霸良久才回过神来,诚心拜道:“爷爷深谋远虑,霸儿远不及矣,今后兢兢业业,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嵇鸾见他神思通达,点头笑道:“过几日便是你与林家小女大婚,而今内外小成,正是成家之时。”
“还要谢过爷爷成全,我与晚晴姐姐大婚,爷爷可有安排?”
“那林家小女,有点意思……”嵇鸾微微一笑,摆摆手道,“自去便是。”
嵇霸略一沉吟,在嵇鸾身旁坐下,忽地伸手摘下一片葡叶,翠绿的叶子在他手中迅速枯萎、干硬,又被激蕩的真气震成齑粉,化为一股火焰腾空消散。“听说江湖中有个武林大会,不知以我现在功力,又能拔得几筹?”
“就知你按捺不住,化境不出手,不过是些寻常争斗,无甚好看。你去比斗,也只勉排一流之辈。”
嵇霸苦笑道:“爷爷武功出神入化,自是眼光甚高,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入您法眼?”
“莫要小瞧天下英豪,我虽隐于朝中,昔日功成之时,却也与那北丐洪七斗过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似洪七这般人物,江湖不下二十之数,如今多年过去,更不知那些人物练到何种境界。”
嵇霸听着,心中顿生憧憬,暗道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如那些绝顶高手一般,往来飘忽,杀人于无形……
西区街的酒馆这几日尤为热闹,往来人士络绎不绝,大把的银钱在噪杂声中挥洒着,让一众掌柜乐得合不拢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今晨酒馆还没开门,所有的客人都不见了蹤影,仿佛几日的喧哗都是一场梦。
在城西最繁华的地段,偌大的客栈里空蕩蕩的,无所事事的管事和伙计排在门外,却婉拒着欲来的食客。
胖乎乎的掌柜正满头大汗,亲自监督着厨事,反复敦促上菜的小二打起精神,尽心伺候。
小二小心翼翼端着菜肴,去往楼上雅间,一向机灵的他却被掌柜弄得心神紧张,暗道掌柜今儿个真是大惊小怪,这“云间客栈”开张几十年,什么人物没见过,怎这般如临大敌?
他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门,低身俯首将菜肴奉上,见旁边有人陪侍,这才小心翼翼退下。小二心中好奇,忍不住瞟了一眼,只见房中有四人,三男一女,男子均是鹤发童颜,如仙如佛,女子雍容高贵,风姿绰绰,他们端坐在席上,却仿佛世外之人,随时乘风而去。那女子说了两句,便打开身旁的木盒,小二连忙瞧去,却惊见里面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满脸狰狞的毛发却与猿头无异。
小二吓得一个趔趄,赶忙退出房间,心头止不住砰砰乱跳,好半天才回过神。他长嘘口气,忽地想起方才那几人各自说话,自己站在跟前却丝毫声音也没听到,真是活见鬼,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再说房中四人齐齐看着那头颅,当中一人说道:“这猿煞本应与寻常人无异,不知那魔教施得甚么邪法,使得他功力大增,却人性全无。”
说话者身材矮小,宛如孩童,一颗鼻子又大又圆,甚是显眼,这便是雪山派祖师,一剑飘雪――翁江雪,因其嗜酒如命,熟知的人便送其外号“翁糟鼻”。在他的旁边是一位身穿青袍的老道,老道高大清瘦,仙风道骨,背后负着一副奇异的罗盘,乃是当代罗生门掌教――廖无计。
而端坐在主宾的,是一位两眉斑白的僧人,他身披袈裟,面目安详,如一位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随时都会舍弃这身皮囊,化佛西去。他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叱诧风云的南帝――一灯大师。
坐在下首的美妇,见一灯大师杯空,便为众人斟满茶水,她貌美端庄,举止间有一股说不出的伶俐,正是黄蓉无疑。想这天下间能让她斟茶作陪的人,也只有这屈指可数的几位武林前辈了。
“似这般歹毒手段,江湖中从未听闻,也不知那魔主来自哪里,又是如何学得一身通天本事。”黄蓉叹了口气,言语间颇有忧虑,“南方诸派损失惨重,与那魔主交手过的前辈也无一幸存……”
“嘿,十几年前那东方不败也没有这般厉害,这次又出了个魔主,我老糟鼻倒是要领教一番……”翁江雪喝了几口酒,鼻子越发红亮。
“时也,命也!”廖无计手指轻轻触着案桌,道:“天下分分合合,江湖亦有劫数,魔主应天而生,应劫而来,是为成住坏空。”
“你这算命的,又在神神道道,待我们去把那魔主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说得容易,南方数位化境高手死于他手,数十大小门派被血洗一空,这乃是江湖百年未有之浩劫,非你我之力所能扭转,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此次武林大会?”
“哼,那也要打过才知道!”
“二位前辈听我一言……”黄蓉见两大高手争执,便道:“依我看来,此般劫难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魔教之前势不可挡,在于我等猝不及防,今划江而峙,断不会再被趁虚而入。再者魔教当中高手无多,除那几个魔怪妖煞,全在魔主一人,只要我等联手击败那魔主,魔教余孽不足为虑。”
“黄帮主所言极是,只是听闻武当三位道友曾联手对敌,仍不敌魔主,我等要反杀于他,需想些对策才是。”
“哼,饶了半天,不还是要打败魔主?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高手,还杀不得他一人!”翁老糟鼻言罢,狠狠喝了一大口酒,大鼻一张,冒出丝丝寒气。
廖无计知他莽撞嗜杀,只摇了摇头,对黄蓉言道:“不知其他各位道友,可有消息?”
黄蓉知他口中“道友”俱是各门各派绝顶高手,他们或闭关,或閑游,或自视甚高,坐等魔主前去。她叹了口气,道:“家父云游四海,靖哥哥驻守襄阳,其余人等或派弟子前来,或有它事……”
“或有它事?哼!那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傲气,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糟鼻神情不满,又是连喝了几大口酒。
众人一时沉默,气氛渐渐压抑,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一灯大师缓缓开口道:“菩提明镜,尘埃自来,一切皆有法理。这些年我遍寻佛缘,莫不是应在此处?”
“大师何出此言?”黄蓉问道。
“天地化万物,以道为引,又化众生。众生皆有灵,返寻天道,得大自在。是虽有劫难,苦饿于身,不曾止息。”
一灯大师佛音悠悠,众人只觉神识一畅,如沖破樊笼,杂念俱消。他作为武林中辈分最高的前辈,又浸研化境几十年,哪怕同为化境高手的廖无计和翁江雪,在他面前亦如弟子执礼,闻道解惑。又听他缓声道:“劫道无常,盈缺有数。魔主既应天而生,今有苦难,我当欢欣赴身,补天应道……”
众人听罢,心生敬佩,那翁糟鼻方才听廖无计说魔主应天而生,忍不住出言调侃,现在却不敢在一灯大师面前造次,只道:“不知大师可有安排?我等全力配合便是。”
“这些年虚度光阴,功力未进,只研得几个法门,也是时候未到……”
一灯大师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黄蓉等人耳中却如滚滚波涛,心生向往,似他这般近乎传说中的人物,那“法门”也必定是惊世骇俗,恨不能亲眼观摩一番。
再说黄蓉等人交谈之时,客栈外却传来阵阵刀兵交击,几十个盔甲重兵将门口一众撞开,一位金甲健将排开众人,扶刀行来。他虎目一瞪,喝道:“何人包得此场?竟与本将军相争!”
胖掌柜见得金甲将,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跑来躬身道:“李将军吶,贱内今日大病,不宜开张,何若去别处吹吹风?一应开销小弟全包……”
“莫要诓我,伙计大厨俱在,定是有人包场,嘿,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排场!”李将军冷冷一笑,不肯罢休。
掌柜闻言大急,这金甲将乃是南城主将,嵇家嫡系,每隔数日便来吃享,他脾气暴躁,武艺又极高,轻易得罪不得。今日千般小心,不料碰上这椿事情,一向谨慎的他恨能不能跪将下来。
“闪开,待我前去!”
“李将军……万万不可呀!”
“你这死胖子,再不起开,老子连你一块剁了!”李将军宝刀一拔,吓得胖掌柜身躯一哆嗦,却不敢让开。
正僵持间,一道身影飞掠到掌柜身后,他拍了拍掌柜肥圆的肩膀,道:“下去罢。”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横刀行。
胖掌柜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告退,横刀行看着面前的李将军,淡然道:“江湖办事,叨扰则个。”
“不扰不扰,只让我去见见里面人物,心里也好有数。”
“稍事便走,不必叨烦!”
横刀行不知这李将军用意,更不敢让他贸然进入打扰里面前辈,二人言语不合,却见那李将军冷冷一笑,拔刀砍来。
“那本将军到要看看,你是否拦得住!”
横刀行举刀迎敌且战且退,他素来稳重,此刻摸不準事由,亦不愿多生事端,便刀不出鞘,守多攻少。
二人且战且走,众人纷纷避退,一时间人影闪动,门前窗外尽是刀兵之声。
那李将军刀法凌厉,杀招频出,而横刀行更是此中高手,一把大刀使得密不透风,毫无破绽。李将军久攻不下,心知奈他不得,虚劈一招便纵身跃上屋顶,笑道:“你这汉子,刀使得不错,就是脑袋笨些。”他哈哈一笑,刚欲破房而入,却陡见一支羽箭急急射来,待他闪身避过,那横刀行已飞掠而来,二人再次战在一处。
却说屋内四人闻得瓦片刀击之声,浑不在意,只有翁江雪笑道:“老啦老啦,魔主还没打来,却给小辈飞上头顶……”
黄蓉眼珠一转,便道:“事已言毕,前辈久无聊赖,不妨以房上二人为局,我们来打个赌。”
翁江雪眼睛一亮,便知此中深意,道:“怎么赌?”
“我们各施一招,不见二人,不碰二人,不伤二人,化解这场干戈,如何?”
“嘿,有点意思,不能光与你这小娃赌,算命的也要一起。”翁江雪见廖无计苦笑摇头,却未曾拒绝,便笑道:“总要有个彩头,我这”寒山雪蛙“可是个好宝贝,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去。”言罢,拿出一方玉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尊寒气四溢的白色雪蛙,端得不是凡品。
“我这”碎星针“便放这里……”廖无计取出一根三寸长的细针,五色斑斓,流光溢彩。
黄蓉见状,便将一小壶置于桌上,道:“此乃前唐御酒,已有几百年火候,家父亦视若珍宝。今请一灯大师做个见证,我们三人这便比试一番。”
翁江雪合掌而笑,眼睛却看着黄蓉那壶古酒,道:“这才是珍宝!珍宝!”言罢,他闭目凝神,气御丹田,忽地大嘴一张,吐出一口寒气。那寒气凝而不散,扶摇直上,竟穿过屋顶飘到激战的二人中间,只听一声大响,瓦片四碎,二人顿时被震得头晕目眩。
片刻后,却听那李将军怒道:“何方妖孽,只知偷袭,老子今天誓不罢休!”言罢,刀兵之声再次响起。
“哈哈,你这老糟鼻,首战失利矣!”廖无计忍不住笑道。
“哼,别高兴太早,倒要看看你这算命的有何本事……”
廖无计抚髯而笑,解下身后罗盘,只见他手指稍一拨弄,那罗盘便如活物般流转开来。廖无计眼望罗盘,掐指而算,罗盘流转越来越快,他手臂一震,弹指间一股气息盘旋而出,没入窗外人群。
那气息飘渺无蹤,却有若生命,在人群中往来穿行,不留痕迹,数个呼吸后才渐渐消散。此时,房中的廖无计屈指一按,但闻一声轻鸣,四周气息陡然一变,众人顿时如坠泥沼,那房上二人更是身处漩涡,一时间动弹不得。
“妖孽,又使得甚么邪法!”李将军心头大惊,身躯却仿佛被定住一般,直至数个呼吸后才得以脱身。他心中骇然,暗道这些江湖中人果真神秘莫测,若不是少主要他前来试探,恐怕他现在早已逃之夭夭,哪里还敢继续纠缠。
“哼,邪门歪道,这就教你知道本将军的厉害!”李将军强自镇定,爬起来与那横刀行再次打过。
“嘿,我的廖大掌门,怎样?人家说你邪门歪道呢……”翁江雪嘿嘿直笑,颇有些幸灾乐祸,似乎早就忘了自己出丑在先。
“噫,这是甚么将军?莫不是脑子坏掉……”廖无计摇了摇头,暗想这李将军明知房中俱是高手,却仍自胡搅蛮缠,真个不识好歹。忽然,他心中一动,看了黄蓉一眼,顿知上当。
这李将军战到现在,显然受人指使,目的就是要见他们一见,而他与翁江雪想将他吓走,却适得其反,好个黄蓉,不知不觉竟借了势。果然,只听她缓声道:“横兄且住,将军既然想见我等,让他进来便是……”
翁江雪顿时哑然,他虽比廖无计反应稍迟,却也明白了黄蓉的计谋。不见二人、不碰二人、不伤二人,却可以光明正大允他进来,这李将军来见,自然止戈在先,原来黄蓉早就算计好了。
翁、廖二人苦笑不已,却不得不佩服黄蓉心思巧妙。这时,却听那李将军道:“进去做甚?待我与这侠士打过再说!”言罢,竟再次和横刀行交起手来。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来这李将军先前两次被吓破了胆,如今黄蓉相邀,竟是不敢入内,只恼羞成怒在横刀行身上找回场子。
没想到头来会是这般结果,黄蓉亦摇头苦笑,道:“这对赌之事,看来是满盘皆输。”
众人正唏嘘之时,却听一灯大师的声音在场间响起:“人算有穷时,为善者存,心如天意。”
他屈指一召,但见盏中飘来一粒水珠,那水珠落在一灯大师指尖,上下抛动,凝而不散。又有一茶杯浮起,悬在众人眼前,宛若一口缩小的洪钟。
众人见一灯大师出手,连忙屏息凝神,细细观摩。只见他不散意念,不御真气,行动间犹如隔空探物,信手拈来,众人顿觉神乎其技。
一灯大师眉毛一扬,将指尖水珠送出,那微小的水珠缓缓飘向茶杯,越是缓慢越有一种凝重的气势。不知是否众人幻觉,小小的水珠仿若千钧之重,而倒挂的茶杯也如宝塔般巍峨。
水珠与茶杯缓缓撞在一起,化为云烟消散,而茶杯依然悬在半空,震颤的同时发出一声嗡鸣。那声音如钟如雷,仿佛从内心深处响起,将因果妙谛相融相合。
众人一时怔在场间,心神却早已去往别处,仿若沐浴真言,仿若找寻本心,大慈大悲,尽在一道佛音。
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对一灯大师拜道:“朝闻道,夕死可,多谢大师点播。”
一灯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干戈已止,你等善物可愿听我分派?”
“但听大师所言。”
一灯大师点点头,便将寒蝉交与廖无计,将碎星针交与黄蓉,将古酒赠予翁江雪,道:“善物有善归,应如是。”
众人皆大喜,道:“应如是!”
凌乱的房顶上,横刀行见李将军叹息走远,心中回味着方才那道佛音,只觉如梦初醒。忽然,四道人影沖天而起,向着西山高瀑飞渡而去,天空中传来翁江雪爽快的笑声:“这酒好生有气力!”
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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