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粉仍不住从天而降。在暗黑的雪野里,这使节团全体动员,默默拆掉营帐,準备行装。项少龙和滕翼、荆俊、肖月潭、李斯五人和十二名乌家子弟伏在岸缘,察看着对岸的动静。黑沉沉的山林处,死寂一片,若非抓到邓甲,又由他口中知悉了敌人的布置,真难相信有多达三千名心存不仇的敌人,正虎视眈眈地窥伺一旁。肖月潭冷哼道:「为了解赵人之围,燕人实在太不择手段了。」
项少龙心中暗叹,在这战国的年代里,当权者谁不是做着这样的事呢?
这时吕雄来报告道:「太傅!一切结束妥当,可以动程了。」
项少龙下了出发的命令。一千秦军遂分作两组,每队五百人,牵马拉车,分朝上下游开去,风灯闪灿,活像无数的萤火虫。
纪嫣然诸女和三百名吕府家将,则悄悄摸黑退入红松林内。黑夜里,车行马嘶之声,不住响起,扰扰攘攘,破坏了雪夜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宁静。滕翼凝望对岸黑漆一片的山林,笑道:「若我是徐夷乱,现在必然非常头痛。」肖月潭沉声道:「他会中计吗?」
荆俊低声道:「很快就会知道了!」由于黑夜里难以认路,行军缓若蜗牛,直至整个时辰后,两队人马才分别远去。按照计划,二十天后他们会在赵韩间沁水旁的羊肠山会合,若等三天仍不见,就赴齐赵间另一大山横龙岭去。秦军训练精良,人人精擅骑射,加上人数大减,在这等荒野摆脱追骑,应是易如反掌。
滕翼低呼道:「有动静了!」只听对岸一处山头异响传来,足音蹄声,接着亮起了数百火把,两条火龙沿河分往上下游追去。徐夷乱知道影迹败露,再无顾忌了。到火龙远去后,项少龙道:「小俊你过河探察形势,若敌人真的走得一个不剩,明早我们立即渡河。」
小俊一声领命,率着那十二名乌家亲卫,把早摆在岸旁的两条木筏推入水里,撑往对岸去,李斯和肖月潭两人也跟着去了。项少龙和滕翼两人轻松地朝红松林走去。燕人这着突如奇来的伏兵,确教他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不过现在事情终暂化解了。
项少龙正要说话,忽地目瞪口呆看着前方,滕翼亦剧震道:「不好!」只见红松林处忽地亮起漫天红光,以千计的火把,扇形般由丛林边缘处迅速迫来,喊杀声由远而近,来势惊人。两人同时想起了阳泉君派来对付他们的人,大惊失色下,拔剑朝远在半里外的红松林狂奔过去。来犯者兵力至少有五千人,无声无息地由密林潜行过来,到碰上了吕府家将布在外围的岗哨后,才明目张胆狂攻过来。
打一开始,就把密林和上下游三面完全封死,就算他们想逃生,亦给大河所阻,全无逃路。如此天寒地冻之时,若跳下河水里,还不是另一条死路吗?可见对方早存着一个不留的狠毒心态,且处心积虑,待至这最佳时机,才对他们痛下杀手。
杀声震天,人马惨嘶中,纪嫣然指挥着众家将,护着乌廷芳、田贞、田凤和蒙家两兄弟仓皇朝大河逃去。若非林木阻格,兼之地势起伏,又是夜深,使敌人箭矢难施,否则他们想逃远点都不行。不过被敌人迫至河边之时,亦是他们丧命的一刻了。
数也数不清那么多的敌人由四方八面涌过来,吕府家将虽人人武技高强,临死拚命又不顾身,但在我寡敌众下,仍是纷纷倒地。纪嫣然最是冷静,拉着乌廷芳,高叫道:「快随我来!」穿过边缘区的疏林,往一个小丘奔上去,,另一边就是河旁的高地了。
她们身旁这时只剩下百多名家将,其中一半回头挡敌,另外六十多人护着她们且战且退,朝山丘沖去,只恨雪坡难走,欲速不能。后方全是火把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一片血红。横里沖来十多名身穿猎民装束的敌人,纪嫣然杀红了眼,手上长矛横挑直刺,连杀数人,沖破了一个缺口。
纪嫣然这时长矛刚刺入了另一敌人的胸膛,护在她左翼的蒙恬倏地沖起,长剑一闪,另一人身首异处。眼看快到丘顶,一阵箭雨射来,家将中又有十多人中箭倒地。敌人紧紧追来,对中箭者均补上一刀。一群如狼似虎的敌人攻破了他们的后防,涌了上来。
乌廷芳等全赖蒙武、蒙恬两人护持着,才抵达丘顶。余下的三十名家将凭着居高临下之势,勉强把敌人挡着,不过也撑不了多久。这时项少龙和滕翼刚刚赶至,项少龙喝道:「快到大河去,荆俊在那里!」
乌廷芳叫道:「项郎!」早给蒙武扯着跄踉去了。纪嫣然尖叫道:「不要恋战!」领着四人朝大河狂奔下坡去了。
滕翼早沖到丘顶,重剑大开大阖,挡者披靡。项少龙则截着了十多名要穷追纪嫣然的敌人,大开杀戒,战况惨烈至极。以百计的敌人潮水般涌上丘来,只听有人大叫道:「项少龙在这里了!」
项少龙刚劈翻了两名敌人,环目一扫,见到敌人纷纷由后方涌来,身旁除滕翼外,己方的人死得一个不剩,知道若不逃走,只有到阎皇爷处报到,大喝一声,展开剑势,硬闯到滕翼旁,叫道:「走!」
此时两人身上均负着多处剑伤,滕翼会意,横剑一扫,立有两溅血倒跌,其他人则骇然后退。两人且战且退,可是给敌人紧缠,欲逃不能。眼看敌人由红松林方面不住抢上丘来,项少龙叫道:「滚下去!」一拉滕翼,两人一个倒翻,由丘沿翻下斜坡,滚下了去。幸好落了数天大雪,积雪的斜坡又滑又软,剎那间两人滚至丘底的雪地处。
敌人发狂般由丘上追下来。两人刚爬起来,滕翼一个踉跄,左肩中了一箭。两边又各有十多名敌人杀至。项少龙拔出飞针,连珠掷出,那些人还不知是甚么一回事时,已有六、七人中针倒地,其他人骇然散了开去。
忽然火光暗了下来。原来雪坡极滑,不少持火把者立足不稳,滚倒斜坡处,火把登时熄灭。滕翼伸手往后,抓着长箭,硬是连血带肉把箭拔了出来,横手一掷,插入了左后方一名敌人的咽喉里。由于有甲胄护体,利箭只入肉寸许,不及内脏,否则这一箭就要教他走不了。
趁着视野难辨的昏黑,两人再沖散了一批拦路敌人,终脱出重围,往大河奔去。无数火把的光点,由后面三方围拢过来,喊杀声不绝于耳。剎那间两人到了岸旁高地处,荆俊扑了过来,大喜道:「快走!」领着两人,奔下河边去。这时载着纪嫣然等的木筏刚刚离岸,另一个木筏正等待着他们。三人跳上筏子,立即往对岸划去。
当两只木筏到了河心时,敌人追至岸旁,人人弯弓搭箭,往他们射来。十二个乌家子弟兵筑成人墻,挥剑挡格劲箭。惨叫连起。其中一人中箭倒在项少龙身上。项滕一声悲呼,大叫道:「蹲下来!」两筏上又再有三人中箭。筏子终离开了敌箭的射程,到达彼岸。
敌人虽叫嚣咒骂,却是无可奈何,想不到在这种一面倒的形势下,仍给他们逃掉。项少龙刚跳上岸,乌廷芳抢天呼地的扑入他沾满鲜血的怀内。荆俊这时匆匆穿林来到这隐蔽的林中墓地处,焦急道:「东南方有敌人出现了,除了阳泉君的人外,还有韩人的兵马,人数约达五百人,还带着猎犬,我们得快走了。」
项少龙心中悲痛,茫然道:「到那里去?」
滕翼道:「往羊肠山尽是平原河道,我们没有战马,定逃不过敌人的搜捕,唯一之计,就是攀山到荆俊原居的荆家村,在那里不但可取得骏马乾粮,还可以招来些身手高明的猎人,增强实力,我和荆俊熟悉路途,应可避过敌人。」
项少龙勉力振起精神,目光投向纪嫣然、乌廷芳两位爱妻,以及蒙家兄弟、肖月潭、李斯、荆俊、滕翼和余下的八名乌家子弟兵,断然道:「好!我们走,只要我项少龙有一天命在,阳泉君和他们的同党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日夜过路。二十五天后,历尽千辛万苦,捱饑抵饿,终于到达了荆家村。在雪地猎食确是非常困难,幸好滕翼和荆俊都是此中能者,他们才不致饿死在无人的山岭里。途中有几次差点被追兵赶上,全凭滕荆对各处山林了若指掌,终于脱身而去。到得荆家村时,连项少龙和滕翼这么强壮的人都吃不消,更不用说肖月潭、李斯和乌廷芳这娇娇女了。幸好这时人人练武击剑,身子硬朗,总还算撑持得住,但都落得不似人形,教人心痛。
荆家村由十多条散布山的大小村落组成,滕翼一直是村民最尊重的猎人,这里的小伙子无不曾跟他学习剑骑射,见他回来,都高兴极了,竭心尽力招呼他们,又为他们四出探查有没有追兵。休息了三天后,众人都像脱胎换骨地精神奋发,重新生出斗志和朝气。
时间确可把任何事情沖淡,至少可把悲伤压在内心深处。这天众人在村长的大屋内吃午膳时,滕翼来把项少龙唤出屋外的空地处,三十八名年青的猎人,正兴奋地和荆俊说话,见他两人出来立即肃然敬礼,一副等挑选检阅的模样。项少龙低声道:「二哥给我拿主意不是行了吗?」
滕翼答道:「让他们觉得是由你这大英雄挑拣他们出来不是更好吗?」接着叹了一口气道:「他们本非荆姓,整条荆家村的人都是来自世居北方蛮夷之地的一个游牧民族,过着与世无争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只因赵国不住往北方扩张,北方又有匈奴肆虐,他们才往南迁来,经过了百多年定居这里,但又受韩人排挤,被迫改姓,所以他们对赵韩均有深刻仇恨。」这批年轻猎手人人面露愤慨神色。
荆俊道:「我们这里人人习武,不但要应付韩兵的抢掠,还要对抗马贼和别村的人侵犯。」
滕翼道:「这批人是由村内近千名猎手中精挑出来,若再加以训练,保证不逊于我们乌家的精兵团。」
项少龙问道:「你们愿意追随我项少龙吗?」众猎手轰然应诺。项少龙道:「那由今天开始,我们祸福与共,绝不食言。」众人无不雀跃鼓舞。
回屋去时,滕翼道:「我们明天便起程到横龙岭去,不过我们文牒财货都丢失在红松林内,这样出使似乎有点不大妥当。」
项少龙黯然道:「那些还是其次了。」
那晚凄惨痛心的场面,以及强烈的影像和声音,再次呈现在他们深刻的回忆中。乌廷芳尖叫着惊醒过来,泪流满脸。项少龙忙把她紧搂怀内,百般安慰。另一边的纪嫣然醒了过来,把窗漏推开少许,让清冷的空气有限度地注进房内。乌廷芳睡回去后,项少龙却睡意全消,胸口像给大石梗着,提议道:「今晚的月色不错,不若到外面走走吧!」
纪嫣然凄然道:「芳儿怎可没人伴她,你自己去吧!」
项少龙随便披上裘衣,推门而出,步入院落间的园林时,只见一弯明月之下,肖月潭负手仰望夜空,神情肃穆。项少龙大讶,趋前道:「肖兄睡不着吗?」肖月潭像早知他会出来般,仍是呆看着夜空,长叹道:「我这人最爱胡思乱想,晚上尤甚,所以平时最爱搂着美女来睡,免得专想些不该想的事,今晚老毛病又发作了!」
项少龙这时心情大坏,随口问道:「肖兄在想甚么哩?」肖月潭摇头苦笑道:「我想着吕爷,自从成了右丞相后,他变了很多,使我很难把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连起上来。」
项少龙苦笑道:「千变万变,其实还不是原先的本性,只不过在不同环境中,为了达到某一目标,便压下了本性里某些部分,可是一旦再无顾忌,被压下了的本性便会显露出来,至乎一发不可收拾。这种情况,在忽然操掌大权的人身上至为明显,完全没法抑制,因为再没有人敢管他或挫折他了。」肖月潭一震往他望来,讶道:「听少龙的语气,对吕爷似没有多大好感呢!」
项少龙知说漏了嘴,忙道:「我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针对吕相说的。」肖月潭沉吟片晌,低声道:「少龙不用瞒我,你和吕爷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但吕爷嘛?我和图爷虽算是他心腹,可是对着他时却要战战竞竞,惟恐惹怒了他。」
顿了顿又道:「而且他扩展得太快了,初到咸阳时,食客门生只有七百多人,现在人数已超过了五千,怎不能招秦人之忌,今趟我们松林遇袭,正是因此而来。」
项少龙想起了牺牲的人,一时无言以对。肖月潭知勾起了他心事,再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可说共过生死,所以不该说的也要说出来,以少龙这种重情义的性格,将来必忍受不了很多吕爷做出来的事,你明白我意思吧!」
项少龙默然点头。
为了小盘,注定了他将会成为吕不韦的死敌,这或者就是命运吧!这趟血淋淋的遇袭,众位家将的惨死,坚定了他助小盘统一六国的决心。只有武力才可制止武力。虽然达致法治的社会仍有二千多年的遥远路程,但总须有个开始。口中应道:「夜了!明天还要一早赶路,不若我们回去休息吧!」肖月潭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站一会。」
项少龙笑道:「那不若让我们借此良宵,谈至天明,我也很想多了解咸阳的形势。」肖月潭欣然道:「肖某当然乐于奉陪哩!」那晚就这么过去了。天明时五十多人乘马出发,朝着横龙岭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