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毒和项少龙两人并骑而驰,在咸阳的古代大街缓缓而行。十八铁卫在前方开路,嫪毒的亲卫则随在身后。由于不久前才发生了暗杀事件,故人人提高警觉,不敢掉以轻心。韩竭、嫪肆和令齐三人紧跟于后,不过仍隔了一段距离,好让两人可放心说密话。
甫离妓院,嫪毒最后一丝的卑容立时消失,脸寒如冰,一言不发。走了半盏热茶的路后,嫪毒呆望前方灯笼光映照下的街道,沉声道:「吕不韦实在欺人太甚!」
项少龙惯性地细聆蹄声的响音在空广无人的长街回蕩着,叹了一口气道:「目前形势下,内史大人还是忍一时之气吧,犯不着为一个女人与他正面沖突。」嫪毒咬牙切齿道:「项兄看到美美的无奈和痛苦吗?她的心是向着我的。」
项少龙想起单美美哭着离开时瞥他的眼神,不由勾画出一幅这美女美丽的胴体被紧压在吕不韦臭体下的情景,苦笑着欲语无言,嫪毒像自说自话般低吼道:「我要毁了吕不韦!」
项少龙别头往他望去,刚好嫪毒的目光往他射来,两人对望了一会后,项少龙道:「先不说能否杀死他,但若吕不韦真的死了,秦国会立即陷进乱局里,嫪兄还是三思才好。」嫪毒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颓然一叹。
项少龙亦心中暗叹。自己实在太重感情,虽明知嫪毒是狼心狗肺的人,对他项少龙更是不安好心,但现在见到他被吕不韦多方迫害,仍兴起同情之念。看来自己真不是搞政治的料子。对敌人都这么容易心软。
此时来到一个十字街头,左方可通往城南的甘泉宫,向前则是项少龙归家之路,嫪毒勒马停定,整队人随之停了下来。项少龙心知肚明嫪毒要往甘泉宫去找朱姬,好在卧榻上向她诉苦,心中立时不舒服起来。
嫪毒勉力振起精神,道:「项兄明天是否打算杀死邱日昇?」
项少龙怎也不能不在此事上给他一点面子,微笑道:「这事由嫪兄作主好了。」
嫪毒想不到项少龙如此肯卖账,一震道:「项兄真够朋友,这事情我是明白的。邱日昇实在太过分。但此人目前对我仍有点用处,项兄给他一些挫折吧!」
项少龙淡淡道:「就依嫪兄之言好了。」顿了顿乘机问道:「嫪兄和蒲鹄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嫪毒皱起眉头,好一会才道:「现在他致力巴结我,我见没有甚么害处,便敷衍一下他。此人在秦赵均有庞大的势力,以前一直和阳泉君勾结,现在失去了靠山,又见杜壁没有甚么作为,自然要另外找人支撑了。」这么一说,项少龙立知蒲鹄给了他很多好处,也不揭破。两人道别后,各自走了。
回到乌府时,已是二更时分,宅内灯火遇明,大多数人仍出奇地尚未就寝,原来是护送邹衍出境的乌果回来了。此君乃乌家的开心果,上上下下无不欢喜他。此时正在大厅内口沫横飞的说起旅途的趣事见闻,听得纪嫣然诸女和赵大等人不时爆出哄笑。他就是那种能把完全不好笑的事弄得令人忍俊不住的说话高手。周薇小鸟依人般待在他旁,神情欢喜,众人中以她和田氏姊妹笑得最是厉害。只要乌果来个表情,不用说话她们早笑弯了蛮腰。滕翼和善兰则坐在一角,感受着厅内融洽的氛氛。荆俊今晚因要值夜,故不在此。
经过了外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回到这温馨天地的项少龙心中顿生温暖。乌果见他回来,忙起立致敬道:「项爷巡夜回来了!」此语一出,众人再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滕翼站了起来,笑道:「夜了!明天再谈吧!」
乌果一把拖着周薇的纤手,嚷道:「夜了!大家去睡觉吧!」周薇在众人的笑声中,挣脱了鸟果的手,羞红着小脸溜往后宅,而鸟果却装出个急色的模样,追着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纪嫣然诸女和滕翼夫妇。纪嫣然白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夫君大人今晚不回来呢。」
项少龙呼冤道:「贤妻以为我想丢与嫪毒这种人鬼混吗?不过今晚却有盛大收获。」
滕翼追间下,项少龙把今晚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善兰怒道:「吕不韦真是卑鄙无耻,但嫪毒亦非好人,最好是他两个都死掉了。」乌廷芳关心的却是别的事,间道:「那石素芳是否长得很美?」
项少龙识相答道:「算得相当不错的,但总不及芳儿的明艳。」鸟廷芳立时眉开眼笑,不再纠缠。滕翼沉声道:「明天三弟真要为嫪毒而放弃铲除邱日昇的良机吗?」
项少龙叹了一日气道:「想深一层,现在仍不宜除去邱日昇,多个人与吕不韦作对该是好事。」岔开话题,间起纪嫣然试演黑龙的情况。
纪嫣然秀眸闪亮,油然道:「有嫣然主持,夫君大人放心好了。」
滕翼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大家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便到那破行馆大闹一场,使人知道我们绝不好惹。」
赵致笑道:「现在我们的项爷惯了在开战前都要到醉风楼逛逛,不过今次恐怕没有人敢再下重注买项爷输了。」嘻笑声中,各人回房去也。
次日早朝时,由于立春将至,新的一年快将来临,秦廷上下集中讨论有关财政开支的各项间题。吕不韦掌管财务,早準备充足,于一个月前已向小盘提交了洋洋万言的「预算案」。总的来说,吕不韦都是加重赋税,增加国库收入,主要用以应付即将而来大规模军事行动和建造郑国渠的开支。
这些天来小盘、李斯、昌平君和王陵不时密议,就是讨论这财政的预算。项少龙对此一窍不通,又因要应付管中邪之战,故免了参与之苦。吕不韦再详钿解释了一趟整个预算案后,文武百官已站了足有两个时辰,小盘格外开恩,使人搬来地蓆,赐各人坐了下来。
吕不韦述说完毕后,意气风发道:「理财之道,在于应加则加,应减得减,用得其所。今找大秦国库充盈,积粟如山,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自应多开财路,广增赋税,奋勇柬进。只有多占土地,我大秦才可继续强国强兵的策略,此实我大秦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统一天下的良机。」
吕不韦坐下来时,朝臣纷纷附和。朱姬始终非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只有点头的分子。项少龙听出吕不韦隐有秦国之所以有今日,全归他功劳之概。他当然不希望秦国全力东进,不过却没有驳斥吕不韦的口实,只有暗暗气恼。幸好小盘颢然与李斯等商议后,另有想法,一直没有表示同意。蔡泽、王绾等纷陈己见,歌烦吕不韦的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后,小盘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见?」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了起来,移到殿心,面向朝阶上高踞而坐的小盘、朱姬、吕不韦三人道:「我大秦朝自孝公败楚魏之师,举地千里,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鄗、郢。昭襄王强公室,杜私斗,蚕食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至今更新得东三郡,诚宜先行富民之策,巩固所得之地。兼之现在郑国渠筑建在在需财,大批农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废生产,故增赋之议,还请储君三思。」
小盘尚未有机会表示意见,王绾冷笑一声道:「左相此言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国,进可攻,退可守,关中左骰、函,右陇、蜀,沃野千里,甫有巴蜀之饶,北有故苑之利,阻三面百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兵源粮草补充无缺,建蝉国渠只是九牛一毛,只巴、蜀两郡,巳足可应付。请储君明监。」
蒙骛介面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选,奋力东进,不仅取得了趟、魏、韩、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少战数百次,歼敌将士百万以上,大大削弱了东方诸国的战斗力量。目下东方六国民不聊生,旅类离散,乱极思治,在此众弱而我独强之时,找大秦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势,若不趁机举财扩军,错失良机,岂对得起诸先王乎?」
项少龙见昌平君不住色变,心知不妙。昌平君虽是饶有智谋之士,但碍于经验,仍非是吕不韦、王绾等人的对手,到了某一阶段,便难以为继。今趟吕不韦的新财政预算案,实在是个夺权的周详计划,使吕不韦有更大的自由度去徵收赋税,添加新税项,及扩展军队。一旦小盘和朱姬批了下来,吕不韦将可为所欲为,利己损人,像桓齮这类将领,则更要看他脸色做人了。小盘或可管得到域阳的三大军系,但咸阳外的军队,则变相地由吕不韦控制了。所以这事是非争不可。
昌平君发了一阵呆后,忽地哈哈笑道:「有请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稟储君。」竟把李斯摆上台来。
项少龙和小盘登时放下了心,知此乃没有计策中的最佳计策。本来以李斯的长史身分,只等若小盘的秘书长,负责为小盘处理文书,但昌平君既点名由他出来表达意见,旁人亦根难反对。王龁、王陵等属武将,带兵打将,自是出色当行,但说到政治经济,便远非吕不韦、王绾等的对手,都像项少龙般帮不上忙。只有李斯这名垂千古的名臣,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了出来,到了殿心,代替了昌平君后,先依足礼数,才油然奏道:「统一天下,乃我大奏国策,此事当无人心怀异议。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则舟覆人亡,轻亦民变祸连,故绝不可操之逻急,其要在体察民情,因情施政。」蔡泽显然一点都看不起李斯,带点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制宜,厘定赋税,总不会轻忽从事,长史大人实在过虑了。」
吕不韦捋须笑道:「长史大人若有机会亲体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今次呈上储君的建议书,实是穷无数人力物力而得来千锤百炼的成果,我大秦之兴,尽在其中矣。请储君太后赐準,好立即推行。」众臣纷纷附和。昌平君等则眉头大皱。只有项少龙心中笃定,知道李斯必有反击妙法。
果然李斯从容笑道:「所谓体察民情,必须有实据支持,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议,诸郡之中,以巴、蜀两郡增税最苛,此便是万万不行。」
吕不韦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顶撞他这个旧老板,色变不悦道:「富者增之,贫者减之,此乃赋税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贫其富,用兼天下。长史何有此言?」
李斯丝毫没有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辩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还是战略重地,其地兵甲,若由岷江顺流而下,五天可达楚郢,乃统一西南和伐楚的必争之地,为能巩固巴蜀,必须因情施政,政采优宠之策。但微臣却在仲父的建议书看不到此点。」
顿了顿更胸有成竹般道:「要知巴蜀虽贫源丰富,却是地广人稀,民智较低,很多地方还是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若骤增其赋,恐怕一旦超过其负担能力,反因加得减。其次巴蜀土着种旅众多,剽悍善战,若激起民变,纵能平定,亦必大伤元气,加深仇隙。故不若减少赋租,使人心归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议,立足点在于巴蜀的战略性更胜于其经济上的考虑,请储君、太后和仲父明察。」
小盘龙目立时亮了起来,奋然道:「李卿所言有理,先还富于民,然后再取富于民,始是正略 天下岂在乎一年两年之短长。何况左相言及郑国渠耗费一事,绝非九牛一毛,若抽空了巴、蜀两地资源,会激起民变,那寡人就真的愧对先王了。」
项少龙暗暗叫绝。李斯厉害处就是改由战略方面批评吕不韦,且集中弹药只攻一点,但却予人感觉到整份建议书都是处处漏洞,皆因未能真的体察民情之故。小盘更不愧未来一统天下的名主,打蛇随棍上,藉机以郑国渠来否定吕不韦的增税政策,他这么说出口来,除了吕不韦等有限几人外,谁还敢坚待异议。
吕不韦仍未有机会说话时,李斯续道:「现今初得柬三郡,只是减税,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议,最能减轻刑罚。我大秦目下不是患无刑,而是患刑重。盗一钱者重罚,知情不报者又罪同,罪重罚,刑何以苛,对巴、蜀等蛮夷众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只会酿成民变,于我大秦一统天下大大不利。」这番话已超出了吕不韦建议书的范畴,但在一统天下这大前题上,却没有分毫离轨,显示出李斯的高瞻远瞩,实非吕党能及。
吕不韦双目兇光连闪,手足无措时,李斯侃侃续言道:「富国之策,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用之得所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广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于巴蜀,刺激工商、资我本土,两地振兴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才足用之以并天下。」
小盘阗之大喜,拍案叫绝道:「李卿之言对极。众卿还有何话可说?」
吕不韦等措手不及,面面相觑,无词以对时,出乎众人料外,嫪毒离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贤,可比商鞅而尤有过之。微臣斗胆请储君破格赐準李卿,依仲父之议,重新厘定赋财之策,请储君明监。」
此语一出,立时全殿哗然。只有项少龙明白嫪毒如此帮手,实是要报吕不韦昨夜的三箭之仇。吕不韦双目厉芒电射,狠狠瞪着嫪毒,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王绾等此时方知一向低调李斯的高明手段。自入秦以来,李斯此时此刻才吐气扬眉,大放异釆,奠定了以后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小盘那还不知机,忙向朱姬请示。
朱姬虽觉得这样摆明削吕不韦的权势,大是不妥,但却不能不支持嫪毒,点头道:「皇儿看着办好了。」
小盘大感愉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着手进行此事,完成后须一式二份,分别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后,再在廷上商讨。」
项少龙心中暗赞,小盘虽是明削吕不韦之权,但却予了吕不韦下台的机会,保存了少许颜脸。此时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吕不韦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吕不韦显然理屈词穷,再难找到驳斥李斯的说话,不过他终是头老狐貍,竟仍能呵呵笑道:「长史大人果然不负本仲父所望,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该奖赏,不若就到本仲父处来来,负责赋役之务,使长史得以尽展抱负。」
小盘微微笑道:「仲父所言甚是,不过寡人心中早有更适合李卿的职位,春祭时会有公告。」接着朗声道:「今天到此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稟上,退廷!」
项少龙醒觉过来,才知早过了与邱日昇约好的午时了。这回廷议出奇地精采,亦出奇地冗长,足有五个时辰,亦即十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