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吓得花容失色,没等他碰到,手已丢了汤匙,鱼儿般地疾缩到桌底下去,心中怦怦直跳:“该死,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乱来!”粉面飞起一抹红晕,为掩羞涩,却笑道:“真是馋嘴巴,为了一壶酒,竟连辈份也肯降了。”
地下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孙嬷嬷道:“他们两个爷这么想吃酒,少奶奶就宽一点儿吧。”
宝玉瞧着可卿,只觉其妩媚绝伦,不禁癡了。
可卿道:“也罢,你们再去烫半壶来吧,赚了个便宜儿,我也拼着挨婆婆骂啦。”瞧见宝玉眼睛无礼,心里恼了,风流本色不觉悄露,背着众人,美目睁得圆溜,直直地望着他。
宝玉溃不成军,竟被她那勾魂摄魄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心脏突突直跳,周身血气翻腾,暗暗自伤道:“这么一个妙人儿,怎么偏偏成了我的侄媳妇!”
半壶酒很快又喝得精光,其中八九是给宝玉干掉的,秦钟饧着眼笑道:“只有这么点了,宝叔怎么还抢着吃呢。”
可卿柳眉微蹙,不为人知的悄叹了一下,席罢竟不亲送他们,只命众丫环婆子扶了两人,仍往自己屋里歇去。
宝玉在床上躺了一会,突地坐了起来。
秦钟关切道:“怎么了?要吐么?”
宝玉已翻身下床,道:“尿尿。”外衣也不穿,便推门出去。他喝了近壶的酒,发渴又饮多了几碗鸡汤,蓄了一肚子汁水,在厕里痛快淋漓了一阵,方才出来,乜见月洞门那边火红一片,煞是好看,不觉信步过去,原来都中位于北地,秋天来得甚早,但见会芳园中红叶翩翻,景色如画,一时留连忘返。
瞧得前面一株白柳横坡,十分得趣,便续往前游去,上了坡,又见一个清碧大池,四周种了许多青嫩垂柳,真谓清怡妙境。
正自赏心悦目,忽见那边柳荫里蜿蜒出一条曲折竹桥来,跨水接到对岸的三间小轩,只觉别致非常,便落坡上了竹桥,直走到那水轩前,抬头看上悬的小额,楷书着“醉碧轩”三字,品嚼了片刻,步入轩中,但见三面临水,北面却有一堆危石叠成的假山,高高低低种了千百竿凤尾竹,把纱窗都染得浓绿。
宝玉只觉五脏如洗,连赞道:“好地方好地方!”又见轩内置有小几竹榻,几上有泥炉茶具,榻上有竹枕软毡,铺设精雅,纤尘不染,心中更是喜欢,掇了只绣墩倚栏桿坐着,推开一扇纱窗探头出去,原来轩顶植有薜荔藤萝纶组紫绛等藤蔓,错落有致地倒垂下来,几遮了窗口,倍添荫凉,不禁笑道:“会芳园我来过多少次,怎没寻着这处神仙妙境?”迎面阵阵微风拂来,肚里的酒也闹了起来,只觉神饧目涩,便软身躺下昏昏睡去……
可卿席罢,不知因何,心里竟闷闷不乐起来,失魂落魄地在园中四下游蕩。
路过那只百孽于端的秋千,远远地望着,居然不敢靠近前去,呆了半响,拧首走开,心海却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那个人来:“口口声声答应要来瞧我,怎么这许多天过去了,却连个影子都不见!”她虽然仍以那颗观花琳瑯安慰自己,但心底深处已开始慢慢动摇:“小钟儿说他府中姬妾无数,个个皆有花容月貌,而我不过是那残花败柳,又岂能真的让他放在心上?”想到心痛处,几把唇儿咬出血来。
可卿满怀郁结,长叹短吁地想着念着,眼前忽又浮起了宝玉方才的神情,一时不觉癡了,走到竹桥上,踏到腐蚀处,发出“咯吱”一声,这才猛然惊醒,不禁十分害怕:“我怎么又想到这人身上去了?该死该死!”强行收敛心神,瞧瞧四周,原来已到了醉碧轩面边的竹桥上,她素有午睡习惯,此际已微觉困倦,心道:“轩中长年备有枕席,我便在此处胡乱打个盹罢。”
可卿懒懒地步入轩内,猛见竹榻上睡着个人,定睛一瞧,不是宝玉是谁。怔道:“他不是与小钟儿去我房里歇了么,怎么却在这里躺着?”忙转身要走,又看他只穿一件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身上也没盖被子,心道:“好糊涂的人,这么冷的天怕不一下子便冻着了。”
踟踌了半响,终鼓起勇气,蹑手蹑足地走过去,悄悄从榻上拿起一条芙蓉毡,方欲帮他盖上,忽一眼瞥见悬于他腰间的荷包,顿觉十分眼熟,心中一跳,凑近仔细瞧去,只见其上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绿牡丹,针线功夫独一无二,分明便是自己亲手所做之物,贾蓉天天都贴身戴着的,不禁又惊又羞,略微一想,霎已明白了几分,恼恨道:“想不到他绝情于斯,竟将此物胡乱送人!”剎那间按捺不住,遂一手摘了那只荷包。
宝玉迷糊中只觉腰上一紧,伸手摸去,发觉已不见了荷包,张眼一瞧,蒙眬见有个女人从前面走开,心中唬了一跳,平日里常有清客小厮胡抢他身上的东西,原也不奇怪,只是那只荷包里藏着春风酥,见不得光的,慌忙从竹榻上跳起来,追过去拉住,叫道:“还我来。”
那人转过身来,手藏背后,装做不明道:“还你什么?”
宝玉此时酒仍未退,见那人鲜艳妩媚,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不正是曾经梦中会过的仙姬,心中大喜,连声音都颤了:“仙子姐姐,真的是你么?”
那人道:“什么?”
宝玉一把抱住,续道:“那回梦中一别,我便日日夜夜都盼着再见到你哩,仙子姐姐,难道这又是在梦里么?”
可卿猛记起曾经的绮梦来,心里惊疑不定:“难道他也做过同一个梦?”只觉匪夷所思,哪敢接着往下想。
宝玉跟她脸贴着脸,不住亲昵厮磨,道:“仙子姐姐,怎么不说话?你且教我个法子,好让我也能去寻你。”
可卿浑身酥软,心里慌了,嘤声道:“宝叔请庄重些,怎么……怎么轻薄人家!”
宝玉闻言大惊,退开上身一瞧,抱住的果然是可卿,顿如从九天之上跌回地面,慌忙放开她,烧着脸吶吶道:“我……我……”
可卿深深地吸了口气,似嗔似嘲道:“你什么?尽说些胡言乱语的,适才劝你们别喝太多,偏偏不爱听,这会儿竟跑到这地方睡大觉来了,若是因此着了凉,不知多少人心疼哩。”
宝玉恍恍惚惚,望着可卿脸上的薄薄轻晕,思绪在迷梦与清醒之间不知来回了多少次:“怎么她们这等相象,连名字也一模一样?”只不肯承认自己乃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卿见他仍迷迷糊糊的,心想:“平日里常听别人说他顽劣憨癡,疯疯傻傻,果然不错。”只觉可爱有趣,嫣然道:“你快回屋里去睡吧,下午不是还要上学么。”怕他纠缠,转身就走。
宝玉忙又拉她袖子,央道:“把东西还与我吧。”
可卿道:“什么东西?”
宝玉道:“那只荷包。”
可卿沉了脸,道:“没拿你的。”摔袖欲走。
那春风酥事关重大,宝玉纠缠不放,软声道:“姐姐莫哄我,明明是你拿去的,若是喜欢,只把里边的东西还我,荷包你仍拿去。”
可卿心底恼了,暗道:“明明是我亲手做的东西,怎么却说是你的?”但这话怎能挑明,只道:“没有,谁希罕你的东西了,快放手!”
宝玉有了酒,又怕那里面的春风酥被她发觉,心里急了,道:“果真没有?待我找一找便知。”当下竟去搜妇人的袖子。
可卿奋力挣扎,但吃他一碰手臂,娇躯顿然麻了半边,惊慌交集道:“论辈份你可是叔叔,却怎来轻薄人家?”
宝玉面红耳赤,待要放手,却有些不甘,又瞧见她袒裸出来的一截玉臂白如凝乳,心中一蕩,更是不舍,转眼间已从她袖管里搜出荷包来,笑道:“这是什么呢?还说没拿我的东西。”
可卿大羞,再也按捺不住,殷红着玉颈发嗔道:“这可是你的东西么!那你且说说它的来历,明明是我亲手做的,怎么却成了你的?”说着眼圈儿已红了。
宝玉莫明其妙:“那荷包可是蓉儿给我的呀,怎么成了她亲手做的……”想及此处,心中突地一跳,霎已明白其中原由,贾蓉跟可卿仍是夫妻,此物系她所做岂有丁点稀奇的,心里不禁暗暗大骂贾蓉糊涂,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送给自己,忙道:“我……我不知这东西的来历,否则我也不敢要了。”
可卿虽与贾蓉形同陌路,但人前还总是摆着夫妻样子,如今话既说破,料定宝玉必是再瞧不起自己了,清澈的泪水一涌而出,咽泣道:“他虽已不在乎我轻贱我,但也不该将此物乱送别人,便是拿剪子铰烂了,也胜过羞辱于斯!”
宝玉心想:“贾蓉天天去外边花天酒地,夫妻俩的感情自然不好了。”当下道:“想来蓉儿那天準是迷糊了,才把这东西给了我,唉,都怪我都怪我,姐姐不要难过。”
可卿冷笑道:“他迷糊?他会迷糊?你无需帮他说好话,我早已不再奢望这个人了。”想起贾蓉当初拿自己向他老子献媚,后又为了平息祸端,竟将自己送与北静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顿觉伤透了心,泪水如泉涌出。
宝玉见她哭得有如娇花着雨,柔弱不胜,心中泛起无边怜意,真恨不得可以将之拥入怀中抚慰,吶吶道:“姐姐再莫哭了,小心伤着身子,蓉儿真真糊涂,娶了你这样的妻子,竟不知应去千般惜万般爱,唉……”暗地里直叹老天不公。
可卿听他话语无比的疼人,又曾有谁跟她说过这样话,剎那间无穷委曲皆涌上心头,倏地伏首在宝玉肩膀上,恸哭道:“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宝玉心头大震,深深吸了口气,两臂用力抱住可卿,他性情虽素柔弱不刚,此刻却生出一种天地之间再不容谁欺负这个女人的坚毅来。
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存的所有泪水流个干干凈凈,可卿不住地抽搐着,哭得天昏地暗痛快淋漓。
瞧着可卿那哭红的眼皮,宝玉忍不住俯下头去,心疼无比地吻了吻,把那些或咸或淡的泪水都轻轻吮进唇内,这时候又有什么言语可以劝慰她的?
可卿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暖弥漫心头,闭着眼睛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以唇相接,吻得如癡如醉。
可卿战栗起来,心头竟生出一种似曾经历的感觉。
宝玉销魂蚀骨,暗对自己道:“我从前一定吻过她了。”又想起了那个永远不能忘怀的绮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卿忽地一震,似乎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谁,忙将螓首往后退开,又羞又惭地望了宝玉一眼,慌乱地垂下头,细如蚊声道:“放开我。”
她云发丝丝散落,斜贴眉目之间,泪痕犹挂脸畔,那一片狼籍,在宝玉的眼里却有如朝花凝露美玉承珠。
宝玉心中一阵沖动,反而将可卿抱得更紧,情不自禁地轻吻她的额头、睫毛、与耳沿,梦呓般道:“你一定便是那个仙子姐姐了。”
可卿大哭过一场,心志渐回,不禁害怕起来,双手轻推男儿,喘息道:“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她站立不住,两人一起跌倒竹榻之上。
宝玉贴着可卿那软绵火烫的娇躯,情与欲交织催化,周身更是血脉贲张,迷迷糊糊又来索寻她的朱唇,昵声道:“姐姐,可知我心里边如何地想你么?”一只手竟放肆地攀上了诱人的玉峰。
有如极度的炽热烈焰,几把可卿整个融化掉,她已无力抗拒,只哭道:“人人都欺负我,连你也要欺负我么?”
宝玉一惊,慌忙将可卿放开,猛支起身来,心中连连暗骂自己,手足无措道:“姐姐莫恼,我……我一时昏了头啦!该死该死!姐姐千万莫恼。”纵是情欲满怀,也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可卿坐起来缩在窗边,拉住胸前的领口,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见宝玉涨得俊面通红,一副自疚自责模样,暗思道:“若非我适才把头靠在他肩上,也不见得他会乱来。”心中反觉不忍,柔声道:“都是我不好,伤心起来,便不知庄重……”
宝玉忙拦住道:“不是不是,是我……是我该死,见姐姐难过,偏偏帮不了什么,本只想陪着说说话儿,谁知……一近姐姐,却胡思乱想起来,下回再也不敢了。”
可卿还欲矜持,忽乜见宝玉肩窝内被自己哭得湿透的衣裳,心里柔软之处似给什么轻轻地触了一下,眼中霎又湿润起来,凝望着眼前的美少年,心乱如麻地轻叹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宝玉想了想,竟道:“我也不知,只觉得姐姐快快乐乐的,我才欢喜。”
可卿一听,不觉癡了。
宝玉见可卿呆呆倚在窗下,半天不发一言,担心地轻轻拉了她袖边一下,道:“姐姐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么?”
可卿思道:“那些衣冠禽兽皆可在我身上任意索取,而眼前这痛我惜我的人,我却不能给他欢乐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当下轻声道:“宝玉,你过来。”
宝玉不知何事,只是听可卿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中欢喜,忙爬了过去,刚要发问,却被一双柔臂绕住了脖子,一只湿润娇嫩的檀口已吻了上来……
宝玉心中突突狂跳,双手微微一推,觉得颈上的粉臂缠绕得甚紧,哪里还能坚持,也将可卿抱住,如炽如焚地与她热吻起来。
直至有点喘不过气来,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可卿娇喘道:“你喜欢我是么?”
宝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用力地点点头,生怕可卿多心,补充道:“我心里虽然如此,但是日后只陪姐姐说话解闷,再也不乱来了。”
可卿脸上泛起一片迷人的红晕,美目秋水般晃耀他眼睛,咬唇道:“你不想?”
宝玉一呆,哪料得到她竟然这么问,好一会才答道:“想,不过……”
可卿又凑首上前,双臂仍搂着宝玉的脖颈,朱唇与之接吻,这回竟把香舌渡过,纠缠不休。
宝玉只觉她那嫩舌如鱼儿般在口内活活地四处游索,顿被惹得浑身欲焰如炽,手脚却不敢有半点放肆,那滋味真不知是苦是乐,发出了低低一声闷哼。
可卿微微退开螓首,喘息道:“怎么不摸人家了?”
宝玉道:“不敢再惹姐姐恼了。”
可卿道:“我不恼了。”身子往前,一对娇挺软弹的玉峰紧紧地贴在他胸前。
宝玉几乎崩溃,呻吟道:“姐姐莫可怜我,能与姐姐亲近如此,已是前世造化了。”
可卿咬了朱唇,双臂松开,娇躯离了宝玉,道:“若嫌我已是残花败柳,那便罢了。”
宝玉忙抱住她道:“在我心里,姐姐便如天仙一般,最最值得珍惜的。”
可卿轻嘤一声,鸟儿般投入他怀内,鼻息滚烫道:“那你来疼人家,好好疼……真的不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