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弘昼说起“封妃”之事,这宝钗愣了半晌,竟不知如何回话。好半日,再偷眼瞧瞧弘昼神色,却已经不敢坐着,下来跪了,才轻声细语回道:“主子……主子这话,实在让钗儿有些心惊了。其实园中位份,是主子恩典赏赐,凭是加封、贬斥,其实都在主子一念之间,不过是增添主子兴趣的玩意儿罢了。我们做……性奴的……不该有多的想头。只是主子有问,钗儿不敢不回,凤姐姐自来是个妥当人,打理园中事务,上上下下最是繁琐,园子里除了两位……昔日里的太太……再没人可和她相提并论了。我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其实都是只知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不知柴米油盐、金银铜铁的,凭主子怎么恩怜宠爱,却到底不晓世务,难登大雅之堂。自然,主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若问我的心,我以为或者就以凤姐姐一个人处置,便最好了。凤姐姐必然更加恭谨处事,园中姐妹也能相安,很是妥当的……实在……需要……需要再有一位妃子……我倒有个不晓事的想头,举荐一位,就不知主子中意与否?”
“哦?哪个?”
“元春姐姐……或者也合宜。”
弘昼竟是不动声色,好似早就料到她这番举荐,又用一口杯中物,似乎是等她说下去。那宝钗也果然接着婉婉道:“原本,这实在不是钗儿该想的。但是若细论起来,主子封妃,原是情姐姐和凤姐姐,不介意她们前头是妻妾少奶奶,那取的,就该是三层,一层自然是样貌风流,一层是身份贵重,再一层是擅理世务。元春姐姐……是曾经……伺候过天子的,论颜色,其实两府四族小一辈里再没及得过她的;若论昔日里身份地步、园中女儿至了不起是侯门千金、大家子少奶奶,哪个能和元春姐姐曾是天家妃子、后宫嫔妃相提并论?这一层,便是凤姐姐,也有所不及的。元春姐姐在宫里……做过妃子,是极尊贵的人儿,昔日必然料理过众多后宫事务,主子若只要折辱她来玩儿……也就罢了,若要用她和凤姐姐一起打理俗务,安和园中规矩,作养好姊妹们灵性供养主子淫乐,怕再是适合不过了……自然,元春姐姐尚未伺候过主子……这也不值得什么,主子哪里高兴……去蓼风轩里受用就是了。这是……钗儿一点荒唐想头,主子一时问,我也不及细想,却也不敢瞒主子,还请主子宽恩,不要放在心上……”
她其实自己越说也是越是心惊胆战,知道这番话十有八九要带来园中天翻地覆,偷瞧弘昼,似乎面无表情,知道瞒不得,竟实在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主子……钗儿是个小姑娘家,到底不懂事,得主子恩典,赐了小主身份,其实却是不知进退、不敢僭越的。主子若以为钗儿敢妄想……妃子什么的……钗儿实在不敢。便是人道‘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只若是……若是……若是……”
“嗯……?”
“若是……主子只为逗我们玩儿,有心搅和禁忌、颠倒名位,作些刻薄凌辱,要钗儿怎么样,钗儿就怎么样……磨成粉、化作灰,乃至姊妹反目、亲伦缭乱,钗儿也一定好好体味,替主子着意做来,自供主子悦目赏心……”
弘昼听到这里,也不由“噗嗤”一笑,倒拧了拧宝钗雪腮,先笑骂一句:“小妮子难为你倒能说得四面光鲜……只是到底是闺阁里人,信口胡说八道。什么‘穿了龙袍不像太子’,这村话,外头人说说无妨,我们天家,反而说不得的……”。
论起来,宝钗这话到这里,其实已是说尽,题中应有之意也是甚明。这大观园内如今只有凤姐一人独大,怕不是弘昼所愿,就算只是为了看园中女儿家争宠献媚、相互凌辱争斗百紫千红,也不可任由凤姐一人独掌。这一条,旁人小姑娘家不懂,这宝钗却不敢装作不懂,所以举荐“凤姐姐一人即可”也只能点到为止。若论尊卑先后、位份宠爱、玲珑剔透、样貌身子,宝钗自然已是顺理成章要晋位,今儿又举荐小妹宝琴,有心取悦主人,安不知是她为了自己“封妃”之布局,弘昼只怕也是有心试探,她也不敢不婉转求告。再是举荐元春,却道理上也是明了,以元春昔日凤藻宫尚书、内帷贤德妃的位份,和凤姐分庭抗礼打理个大观园是绰绰有余,若论淫玩亵渎,糟蹋凌辱之滋味,这元春身份尊贵,更是有趣;若论园中俗务,而今可卿已逝,却如宝钗所言,园子里大多是些小姑娘,除了王夫人、薛姨妈等寥寥数人,哪个能及得上凤姐?但是若封了元春,她昔日里周全六宫之中,怕不是更知进退冷暖,细琐俗务,想来也是牛刀小用,必然妥当。何况题中还有一层意思,也是若隐若现,元春即是后宫嫔妃出生,论男女之事,伺候人小意,只怕比园中处子要懂得多些,自然百般温柔,千般娇媚,万般风流……只是这宝钗多少竟也想到。弘昼今儿虽然奸玩宝琴得趣,却多少也有心疑心她机巧太过,有些邀宠滋味,所以最后她竟也要彻头彻尾表说两句,实在是又委屈又惶恐,自有一番由得自己琢磨搓弄的心意。
果然,弘昼听她回得妥当,也是喜欢,便也拉着她起来,笑道:“唬着你了?”有心安慰她,倒是就手上去轻薄一下她身子,隔着衣裳捏捏她乳头,才又道:“你放心……这等事体,自然是本王天马行空,自说自话,也是白问问你……你倒不用不安……若是不安……还是晚上好好有些羞意,给本王奸得快活些,玩些新鲜玩意才是正经的……”倒顿时羞得那宝钗无地自容,却也温婉啼泣,柔声应个“是”字。
是夜,弘昼宿在蘅芜苑中,奸玩淫弄宝钗、香菱身子,此一番云雨自然猖狂,亦不必赘言。第二日早起,竟还去看望那宝琴,可怜那小幼女昨日被奸破贞,到底疼痛伤害,服了药却还朦胧睡着,玲珑玉体媚眠塌上,一条玉膀、一段青丝、一沟粉乳、眉目闭合、宛若仙童,竟是看得弘昼又是心动神摇,究竟是否怜惜她才失女儿贞洁爱抚一番就此放过,还是难忍邪欲就此再来奸辱一番取乐……书中也难以一一尽述。
……
却说眼见年节渐去,弘昼自大年初一宿在蘅芜苑后,也似乎消了愁容忘了烦恼,倒好几日且和园中女儿高乐,或去园中各处逛逛,或在顾恩殿里唤了女儿家来陪侍;饮酒赏梅、用茶品雪、看灯猜谜、下棋听曲,自有一番年下富贵祥和之趣。自那日宝琴在蘅芜苑里侍奉,显见弘昼甚是欢喜,又好几日大白天都唤了宝琴去顾恩殿里一起玩耍……其中风流之事,也是自然之理。若论其余风月,倒好似有些“恩惠遍泽”的意思,竟是一连几夜,赏用了几个平日里颇为不显眼的园中女儿,先是李纨,又是迎春,好歹在凤姐处过了一夜,隔夜也不知道是起了哪一等兴头,居然唤了那偏冷未赏用过身子的尤二姐来伺候奸玩……园中丫鬟宫女自然多有些娇俏閑话,也不过是一片安平之中小小旖旎罢了。
若论园中其余谣言,无外还是“主子遭了弹劾,万岁爷虽然不训斥,但是病中也不下旨抚慰,只怕有祸事,主子心下不爽”等话头,惊心动魄的,还有不知死活的小太监但说谣言“依着内廷圣意,要查封大观园,发散众女奴”,却被凤姐查出来打个半死。奈何大家都是困在园中,凭外头如何,也不过是三府里太监传来的只字片语,众女除了胡乱猜测一番又能如何,也不过是茶余饭后閑谈之资罢了。只唯独那湘云,连日越发困倦竟好似是添了癥候,一味缠绵恋塌不起,凤姐只好再唤太医来看瞧,太医言辞暧昧,竟说湘云身子有些不妥,如此嗜睡,便是没病也要睡出病来,倒急坏了宝钗等人,想着还要寻机会回了弘昼再请名医来问诊,也是常常去逗她玩笑开解。
哪成想待到元宵过后,宗人府首领太监周秉全,携着内廷旨意来园子里“问候和亲王康健”,随旨有内廷恩赏“赐和亲王紫缰”。众女虽不大懂,总晓得是皇帝病中恩旨荣赏,自然谣言也就平息;只是也有那宝钗、探春等略知春秋经纬的,稍有忧惧,暗中未免怕是雍正爷年后沉疴不起,此番赐紫,已有安抚后事,叫后代子孙善待诸亲王之意了。弘昼乍接恩旨,却也喜忧参半,唤了亲信门人冯紫英、佟客双、勒克什等一并商议,几番计较,拟定再拖几日,要在二月头上再听听内廷太医消息,然后假说“身子略安了”,进大内面圣谢恩请罪一回,也是试探。
独那冯紫英故技重施,待打发了众人,却密室里献计,只说“主子可以自拟一道‘自劾折子’,一并带进去,也别提废妃元春之事,只说自己素日里荒唐慵懒、疏于政务,愧对皇阿玛天纵英明一世雄主,难当赐紫之恩等话头,且看看万岁和四爷怎么说……”。他素来自以为是弘昼肚子里的蛔虫,从来又是小心谨慎、恭敬聪明、问一答十的,回回都能猜到弘昼心思。哪知此番也不知为了什么,弘昼却不以为然,似乎只是懒得命书房拟什么折子,只笑说“到底是父子兄弟至亲至情,进大内请个安……那么麻烦做甚么……皇阿玛真要降罪,我受着就是了……”,倒让冯紫英讨了个老大没趣。这冯紫英也是个人杰,竟变得过脸来,便一脸惭愧、讪讪笑着磕头连声说“这都是奴才昏聩了,主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奴才能懂得什么,不过是一时心急,替主子瞎捣鼓,没个正形……”,弘昼怕不也是不想他下不来台,倒是笑着安抚“你也是辛苦了,处处为了你主子着想,查漏补缺,言者无罪么,谁跟你个狗才计较这些……”,说笑间,竟还特意加恩,赐了他四个好颜色的宫女,做伺候女奴。这等事情于其他王爷家常有,于这一味好色的“荒唐王爷”倒是难得。冯紫英度量着,也觉得弘昼待自己恩情不减,却有心要讨了晴雯去,只是一起伏间,思来想去,自己凭怎么也不该认识这个“晴雯”是谁,若说出来,却不是犯了忌讳,只好一脸欢天喜地谢恩,将满腹话儿吞了下肚去,带了几个宫女就去了。
这等暗室之事,园中女奴到底是不可知晓,只问风花雪月,难知烛光斧影。到正月底,独一个凤姐忙得手脚不停,大约年下也不得好歇息,身子几乎支撑不住又要累倒。好不容易大小宴席、内外银钱、上下琐事都忙活完了,又处置了每多灯火玩意,收理了年下一应所用器皿物件,才略略见个首尾。那日弘昼来宿眠缀锦楼,依旧和她旖旎缠绵,一时兴起,竟是将凤姐用十几根五色丝带捆了个五花马倒撰蹄来奸玩,凤姐自然只有强忍,虽然身子被如此亵玩,羞耻难当、别样苦痛,但是细思量也是主人另一份宠爱恩怜。待到云散雨收,弘昼也含糊说起“看你节下忙的,一个人支撑不来,园中可再添一位妃子……”等语,凤姐哪里敢露半点不妥颜色,思量宝琴如今正是弘昼心坎上人,湘云身子不好又是个娇憨性子不理俗务,论起来自然是属意宝钗,自然恭谨回话“云妹妹还烂漫些,如今身子也不妥当;宝妹妹温婉谦恭,又懂事,早该晋位……”弘昼也笑笑不置可否,凤姐自然也以为自己答得贴心,心中纵有些山河峰峦,也自然不肯露出来。
这一日,凤姐才略略舒展了些个,一夜好梦起得晚了几分时刻,让丫鬟好生送巧姐去稻香村里念书,自己见人回话、分派差事。可巧用了午饭后,倒也难得有那半日閑暇。平儿被她打发去探听弘昼今儿高兴不高兴了,一时左右倒有些慵懒閑散、无事可做。凤姐虽明面上骄傲泼辣、雷厉风行、性子也刚些,其实细论起年岁来也到底才是二十五、六青春年华,自然有一份女儿家爱美喜巧的小心思,便同着小红、丰儿、半儿、秋桐、善姐等几个心腹丫鬟在内屋里看玩那年下或是内务府赐来,或是王府送来,或是门人贡来,或是江南两广等地采办来的胭脂花粉等物,倒是花红锦绣、柳绿旖旎、雪砌金玉、粉妆琉璃、瓶瓶罐罐、盒子络子,摊了一炕。
这里头,独丰儿最小也淘气,取了一个醋碟大小的景泰蓝的瓷盒,偷偷拧开,里头却是黑亮亮精磨的一盒子乌金粉泥,鼻子都凑上去闻一闻,笑道:“奶奶您说……画个眉毛,用上好的黛粉就是了,这末晶晶亮,摸上去那么酥的,闻着还透着股香味,难道还能吃,也忒少见了……”
凤姐啐道:“你个短命的蹄子,还不盖起来。你当这是黛粉呢?哪里有黛粉这么细这么亮的?这东西来历金贵着呢。说是只有广西那地方……也不知道这个广西在什么地方,总有万里之遥吧……产的一味花儿,叫做朱槿,那花红的黄的橙的粉的都有。只其中有一等,花瓣外头略略有一层红,里头是旋心紫红得发黑的花芯花蕊,叫什么‘黑龙’的,最是难得好看,也是少见,便是一年也采不到几百株。这是用黑龙朱槿的枝条,取新芽将发未发的时节,不等开花就烧枝成碳粉,再用黑龙成品花朵的花芯最里头那点根芽磨成的细粉掺和了,叫做‘乌槿黛’……用来画眉毛,端的是又黑又细,既不会化开,也不伤肌肤,八九日都不褪色,还可以作养眉毛呢,而且有一股子花香……啧啧啧……这是内造的贡品,通天下也没几盒的。咱们家以前也算富贵了,连听都没听过呢。”
丰儿吐了吐舌头,却笑道:“这东西如此金贵,如今也是该留给奶奶。除了奶奶,如今园子里谁还配使这个?奶奶眉毛本来就是最好看的,用这画了,主子也定欢喜呢……”
那边秋桐也拍手凑趣道:“你懂什么,画眉毛啊,要让主子亲手给奶奶画……我知道我知道……这叫闺房描眉之乐。”
凤姐脸一红,才要笑骂两句,旋即也摇摇头,内屋皆是心腹丫头,也不避讳,啐一口道:“你这蹄子只是信口胡说。旁人也就罢了……如今,蓼风轩里住着的大小姐,那是做过皇妃、伺候过皇帝老子的,园子里别人没见过,只怕她……倒见过。我是稀罕着呢……她只怕以前却是家常用惯的了……”
哪知才说了会子,外头那平儿却款款进来,也不避讳,近身来万福行礼,回道:“回奶奶……”四下又是一瞧。
凤姐也就弃了那盒子,靠着靠枕上坐了,只淡淡的道:“你只管说就是了……瞧你鬼鬼祟祟的,怕不是又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主子又去了谁房里逍遥快活。这是主子兴趣,园子里女孩子本分……我也未必放在心上呢,只管话说就是了。”
平儿只好笑着回道:“这倒没什么,主子也是随性所为……本来说是天气暖了些,要去稻香村里听几个小女孩子读书,只是路上给人绊住了。却也是巧宗……主子带着几个贴身奴儿,路过滴翠亭,那里的小丫头芳官也不知道是偷懒还是怎么的,打了一盆热水,在院门外洗头,浇的头发湿淋淋的,正好给主子瞧见……主子倒说了声喜欢,还念了句什么诗词……我也不懂,想来是瞧见心动了……还上去问了芳官两句话儿,芳官乍见主子回得慌乱,头发也打湿了衣裳,主子……主子……就抱着个头发还湿漉漉的芳官进去……进去……进去赏用了。”
她说的固然是轻声低语、脸红面臊,几个丫头听得也是心跳,饶是凤姐也是一阵阵愣神。想着那芳官早春时分,打一盆温泉,散了云鬓,卸了粉妆,娇小玲珑,童稚可爱,在那里洗头,想必一头女儿家青丝垂落,沾染得乌黑水润,滚滚温泉掬起团团水汽,惹动几多少女春意……居然入了主人眼帘心怀。这主人弘昼却也果然风流荒唐,只怕是话不多说,见色心动,问几句就心痒,抱着芳官就进滴翠亭里,青天白日的就缠绵起来……可怜芳官年纪还小,滴翠亭里一众女伶也正在晨妆,主人横七竖八抱着一个水淋淋的女孩子进屋子就是奸辱淫玩,刚才时分还是清泉温润女儿稚娇,片刻后就是巫山云雨童贞残破,也不知那芳官是悲是喜……此等情景端的风流,也实在惹人一腔羞怀。
好一会子,凤姐才回过神来,却依旧装作淡淡道:“就这事?也罢了……芳官年纪虽小,但是长得也好,嗓音更妙……主子想用……自然就该用了……我原本想叫她们排个‘四官玲珑’的戏给主子看玩,一块儿给主子娱乐的……回头再说吧……不过是玩个女孩,在园子里也算不得什么。芳官她们连名位都没有呢,这次主子既然奸了,赏个奴儿的封号也就是了。莫说上头还有姑娘、小姐、小主,便是离那蕊官的‘贴身奴儿’都还隔着一层呢……早着呢。你就回这事?嗯……瞧你蹄子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倒好似有什么要紧事似的?”
平儿只好点头,低声似笑非笑的回道:“是……是有要紧事。我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子,哪知才等着……里头倒是玉钏儿出来,却说是巧了本来就要找我……说是主子传旨意出来,要我来回奶奶话呢?”
凤姐丹眉一挑,问道:“哦?这么郑重其事的,是什么事?”
平儿勉强笑道:“是件喜事,主子说……叫各房知道……要晋蓼风轩里元春为园中妃子,赐号‘元’妃。”
这一声,她说得满面春风不动声色,众人听了,却倒好似平地里响了一个炸雷,个个脸色都红一阵白一阵,竟一时不知所措。
无论是缀锦楼里诸婢,还是园中各房女儿家,其实多少都想过,情妃可卿过世后,弘昼是否会再封一位妃子。如今园中已有两个小主,一个宝钗、一个湘云,想来如有晋封,湘云身子不好,必是宝钗无疑。虽也颇犯了凤姐忌讳,但是无奈一则宝钗得宠,处事也是小心翼翼,约束贴身丫鬟奴儿,从来不沾惹是非;二则论起来还有王夫人、薛姨妈姊妹之情在里头,凤姐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哪知这主人弘昼果然随性妄为,信手风月,居然毫无征兆,就来了这么一出。
好半日,还是一旁伺候的小红最先醒觉,俏俏拉拉凤姐衣袖说声“是个喜事……”,凤姐才转了颜色,竟是笑得春风满面,只和众丫头拍手道:“这却果然是大喜事……主子连蓼风轩去都没去过,也不知道芳官怎么伺候的好,就却又想起来了……就封了元春妹妹做妃子。天可怜见,我其实一直也为这个事情都烦闷着,元春妹妹……不……元春姐姐,昔日里到底是正经的皇妃,天上的人……每日都不好相见,也怕她难过,也怕我自己难过,她也难熬,我却也不是难熬了?其实论起来,她是太太的亲女儿,便是我的至亲大姑姐呢,就不说什么天家位份,便是亲戚面上,也不好看……难为主子这份用心恩典,如今元春姐姐做了主子的妃子,正好妥当称呼,也更亲热了,太太也必然心安……元春姐姐是上上的人品,又是在大内有过历练了,我也好学习听命了,别一直跟个没脚蟹似的乱扎乱爬的惹人笑话。”
那边平儿、小红、秋桐等人听得胆战心惊,还是平儿最先回过神来,沖丰儿等人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留小红在这里伺候便够了,善姐……你去趟怡红院……问袭人姐姐,若没什么要紧事,可过来一趟,上次奶奶还整理了几块好料子,要给那边太太、姨太太送去。就叫袭人来取吧……”
丰儿、半儿、秋桐、善姐等人连忙都答个是,墩身施礼,各自去了,只留小红、平儿陪着,也是左右无话。平儿见凤姐眉梢渐紧,知道她心头起伏不定,也不敢问,干脆就跪在她脚边替她捶腿揉膝,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凤姐閑谈,那边小红也忙跪在另一侧同样施为。这小红度量自己身份地步还该靠后,明知等会子还有袭人要来,也不能怕羞怕耻,便乖乖的将自己身子欺上去,隔着衣裳用奶头儿厮磨凤姐大腿,这本是私下里自辱襟怀替凤姐解乏的规矩,如今平儿自然也装看不到就是了。
不一时,门外还是袭人来了,进门也是万福施礼,口里只道:“奶奶让我过来取料子……可巧外头冯紫英冯大人又送东西来,主子说不见了。只因素日里都是晴雯接送惯的,我就打发晴雯去雀思门上送送冯大人了……奶奶可要见见?”平儿听她说得东拉西扯的,便知她定然也是得了元春晋位的消息,心里不安,故意说些差事,分凤姐的心思,只低头一笑,也不说话。
凤姐却已是回了本色,挥挥叫已经自辱了半日,面红心跳忍不住呻吟呜咽的小红先罢了,却不肯先说正经事,也不肯接袭人的话头,倒是定了定神,想一想才笑道:“袭人妹妹,叫你来也不光为些缎子料子的事。有些事,一直想着,还是要亲口再嘱咐你一句……你们那里几个丫头,若有不安分的,你要好好管辖,晴雯那丫头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子封你做姑娘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却一味认低做小的怎么成……你是姑娘位份,比平儿还要高一阶呢,和迎丫头、惜丫头是一个台盘上的人,自然以主子恩典为重,昔日姊妹情分要搁一搁,不好不慎的……本来这些是我们体己话,怕你也知道的,不该说得正经。但是如今园子里又要封妃……怕你失了分寸,惹人抱怨,也怕主子抱怨我不会管事了……”
袭人知道凤姐必有此一说,忙低头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自然该学习着的……嗯……元妃姐姐封妃是喜事……奶奶,咱们是不是该知会各房,奶奶领着大家,一起去看看,也是贺一贺她。”
凤姐想想也是,也知道这袭人话里头给自己出的主意,是要自己“领着大家”,好宣示园中主次尊卑。以自己如今怀抱掌握,除了妙玉、黛玉这两个古怪的,旁人自然无有不从。她才要说话,倒依旧是平儿细心,笑着劝道:“自然该去贺贺,只是却只怕也是我多心。主子既乍然封了元妃,说不定等会子就要去蓼风轩……坐坐,我们要去,还是该先派小丫头去打探了才好,否则煞了主子风景,却不是闹着玩的。便是要去,奶奶最好也是分开了独自去,一起去贺她太郑重,倒显得生分了不是?奶奶自个儿去,以昔日里太太那层恩眷,说些体己话,只怕才最妥当……何况……总也该让些时分,让太太先去了才是,她们是至亲母女,只怕此刻也有话说……我们等会子,俏俏去了才好。”
那边,小红已是换了茶水,递到凤姐跟前。凤姐撑着下巴,倒也是一脸娇憨,半日以手点颚,倒打了个哈欠,笑嘻嘻道:“便依了你的话就是了。我也是个癡人,一时乍闻消息有些蒙了……只想着奴儿、姑娘、小姐、小主才是妃子的……以为不是宝丫头、就是云丫头她们两个……怎么就忘了呢?还是主子的话,我们不过是主子玩物等类,随性发落,任意作践……主子就是兴起了,要谁便是谁了……其实想来,那个人……才是更合适的呢。”
平儿忙笑道:“奶奶,原本就想着淑小主是要封妃的。如今换一个……也不值什么。大小姐……论起来,也和我们要好呢。倒比淑小主什么都淡淡的,不好亲近,细想起来怕不更好些。也少了些是非。”
凤姐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是。论起来,我们再怎么的,都是太太调教出来的人,主子定的尊卑自然要依从。但是说到根上,难道还能自外于太太?大小姐……是太太亲闺女,又是皇妃尊贵,封她妃子,确实是千妥万当的,我也欢喜。只是……主子进园子,她房里都没去过,只怕连面都没见过一面……就……封了妃子。我说句白日里操心的,元丫头瞧着是个深沉人,还不知道心里头怎么想呢……旁的不说,主子连身子都没用过,就还了得?这又不是成亲纳妾,都是主子性奴……不用身子,怎么就想起来这一出……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倒也说说……你也别哄我。主子封了元丫头,可没说不封宝丫头……说不定,回头还有云丫头……这可好了,四角齐全!”
袭人觉得自己实在不宜沉默,四下瞧瞧,咬一咬牙,低声道:“云小主那里再没有这种事的……她身子如今不太好就是嗜睡……那……那边翠墨说了,首乌杏仁汤,枕霞居的小厨房日日都熬了,都是我每月亲自送去的杏仁给的翠墨……”
凤姐“嗯”了一声,带着讥诮瞧了袭人一眼,才抚着指甲道:“那宝丫头呢……?让你们一个看着云丫头,一个看着宝丫头的。”
三婢面面相觑,又都瞧小红,小红只好陪笑道:“都是我们没用,让奶奶操心了。这事不好说不好听的,是让秋桐在办,那本来是大老爷房里的人,也是个没心眼的,用话套绕就是了,万一有不好的,也可以推到她身上……她说,宝姑娘身边几个贴身奴儿丫头,到底不是我们昔日府里出去的,也忠心的紧……一时不得好法子……不过有个香菱,可怜见得,上次都要伺候了,给四姑娘一搅和……倒更落寞了。何况她本来也是买来的小的……是薛大傻子的妾……或者可以笼络。奶奶……这事急不得,宁可做不成,也要慢慢来……万一露了风声,不是玩的。”
凤姐点头道:“嗯……还有妙玉也不是个省事的,也要留意……就连林妹妹,别看主子如今降她为姑娘,我瞧着,主子其实喜欢着呢……也要留意……你们别想左了。倒好像我容不得人似的。我也没要怎么样怎么样……不过是替主子留意园中动静,掌管好这一方,主子好在园中尽兴风流……别动不动,整出秦氏那种不要脸的事体来,大家到时候都没脸。”
三婢也连忙答是,又说了几车“园子里都靠着奶奶上下打理,才不至于乱了体统”的好话。凤姐才平了平气,又道:“且不说她们几个了……元丫头这里……也再要瞧瞧主子究竟是什么心思才是正理。芳官又和这事有什么关系?怎么冷不丁赏奸了这个蹄子,就封了元妃?难道……?”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平儿笑道:“芳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给她几个胆子,也不敢混说这等大事的……便是奶奶昔日的话。元……元妃进园子就身份不明,她到底是皇妃,又是太太亲闺女,园子里都是太太昔日里调教出来的。旁人不说,便是主子贴身鸳鸯、金钏儿、玉钏儿她们,昔日心里头也只有太太一个。在主子面前提起来也是有的……”
小红也是随口应和道:“只怕还有淑小主她们那里……”
凤姐斜着眼一叹道:“自然还有她们……姨妈是太太亲姊妹……也算是瓜葛……捧了元春……自然也就制衡了我,却不比她出头来坐这个位置的好,宝丫头看着淡淡的,其实是个心有千般巧的人呢?……唉……说到底……还是主子心思难猜就是了。我原本以为主子定会封宝丫头做妃子的……”
袭人呢呶了半日,只好勉强道:“淑小主还是很敬奶奶的。”
平儿忙道:“其实奶奶是明白人,论在主子心中,淑小主的恩宠,不在奶奶之下的。主子封不封的,也不过是随口名号……就是奶奶的话,主子心思难猜……封元妃做妃子……谁又说得準,不是主子寻思着花样要来试元妃的心呢?”
袭人点头道:“这我们就不好猜的。自然是主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回头奶奶还该见见元妃……一起说说话就是了……元妃姐姐是个宽厚人,再比不得情妃那等性子的。”
凤姐点头道:“那是自然……”还要说下去……哪知外头丰儿却急匆匆来回道:“奶奶……太太来了……说要见奶奶。”
凤姐一愣,转念一想,必是乍闻元妃封妃之事,王夫人少不得来见见自己劈说安抚,忙起身道:“糊涂蹄子,还不搀进来……便是主子不封太太位份,你是哪里来的阿物儿……还敢怠慢……”又沖袭人挥挥手道:“你先去吧……”
袭人知道自己在怡红院里为姑娘,王夫人论一千道一万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伺候,自己在这里自然不便,连忙施礼万福告退。
欲知袭人回怡红院后又如何,请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本为风流筑名园
采尽芬芳别洞天
姹紫嫣红潇湘竹
玲珑锦绣拢翠泉
玉石为墻甲兵落
方寸奴心藏机关
朝堂深闺皆如是
安有桃源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