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侬智光兄妹得知从邕州而来的圣旨抵驾桂州之时,忙不迭地出门接旨,令几名侍卫看守着穆桂英母女二人。穆桂英嘴上依然塞着麻布,不能说话,只能眼望着已被禽兽凌虐的女儿,痛苦不已。杨金花朝着她爬了过来,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僮兵害怕杨金花替穆桂英解开绳子皮带,又急忙将她们二人分开。母女二人只能相对流泪,屋内只回旋着杨金花的喊娘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队僮兵进了屋里。穆桂英和杨金花以为侬智光兄妹接完旨回来了,不由胆战心惊。待僮兵全部进了屋里,才发现侬智光和侬智英并没跟来,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只听那领头的僮兵道:「奉三王之命,将穆桂英、杨金花押回囚室,分开看守!」
僮兵们先将杨金花脚上的铁棍取下,又用捆龙索将其五花大绑,捆得像个粽子一般。而后穆桂英也被他们从刑具上解下,同样用捆龙索绑了。
穆桂英的双腿已经蹲得麻木,下半身像是瘫痪一般,失去了知觉。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她对于自己身受的遭遇,已是浑然不顾,只是忧心自己的女儿。
杨金花被关进了囚室之中,但穆桂英却被押进了城楼的一间偏室之中。只因侬智光已经下令,穆桂英明日就要被押赴邕州,无需再以牢狱关押。只待明日一早,由黄师宓领了穆桂英,便可出城而去。对此,穆桂英却浑然不知。那条遥远的道路上,布满荆棘,到处都是敌人,仅有六名孤零零的死士才是她的盟友。
一夜无话。及至次日黎明,穆桂英才从睡梦中醒来。这一夜,她倒是睡得还算安稳,虽然仍时刻挂念女儿,但或由于昨夜整晚折腾,身体疲惫,一倒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穆桂英有些害怕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每当脚步响起之时,总是意味着灾祸的降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她就会彻底崩溃,完完全全地向敌人屈服。今天来提领她的士卒来得特别早,如果不是穆桂英昨天沉入睡眠早的话,估计这个时候还在昏睡。
「哐啷」一声,铁门打开。率先进来的是侬智英和侬智光兄妹,他们指挥着士兵给穆桂英松绑,然后丢给她一套囚衣,道:「穿上它!」
穆桂英很是疑惑,敌人都以她的裸体为乐,今日为何要她穿起衣服来?但疑惑归疑惑,她终究顾不了那么多,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将自己羞耻地暴露在外的身体全部遮挡起来,哪里还想得到反抗!
「带走!」侬智英道。
几名士兵上前要去给穆桂英重新绑上。不料穆桂英直往后退,叫道:「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今日之情形,与当日游街之前的情形多么相似,同样是让她穿好衣服,同样是由几名士兵将她带走。穆桂英似乎可以预想到此后的结局,她现在穿上去的衣服,用不了多久,又会被一层一层剥去。
侬智英笑着道:「穆元帅,莫要太过紧张了。这次可不是带你去游街!」
「那,那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去邕州!我皇兄已下圣旨,将你押赴邕州听候发落。」侬智英直言不讳地道。
「结束了吗?」穆桂英心里想着,不知这样的结果是该庆幸还是担忧。在邕州城里身披龙袍的南国仁慧皇帝侬智高,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也像侬智光这样暴虐,她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如果他真有天子之姿,必会以礼相待。可是,她一旦离开了桂州,即便是大宋禁军倾巢而下,要救她,也是鞭长莫及。据说,那个连飞鸟都难度的昆侖关,是侬军最后的屏障,也是宋军最无法逾越的屏障。越过昆侖关,她连丝毫被救的希望都丧失了。
纵使武艺再高强,曾经翻云覆雨的穆桂英,此时也像是一只被囚禁起来的麻雀,几名僮兵轻易地便将她制服。僮兵重新给她绑好绳索,就往外押去。
穆桂英一边被推着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喊道:「我的女儿呢?她现在在哪里?」
侬智英道:「去邕州的只你一人。至于你的女儿杨金花嘛,还是要暂留桂州城内。」
「不!不!放开我!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一听要和女儿分开,穆桂英一下子又变得忧心而焦急。虽然昨天她并不能让杨金花免受凌辱,但身为母亲,只有儿女在身边,才能让她最为放心。
刚刚押出囚室,穆桂英就看到了一个长得像被风干的尸体一样的半老男子。他身上是绛袍,似乎是挂在他身上一样,显得有些宽大。只要一起风,他的人就像要变成风筝一样飞走。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两个泥潭,浑浊而无神,喜怒哀乐皆无法从眼眸中望穿。虽然平静地不起波澜,但看得时间久了,就会让人心生恐惧,如同会陷入进去一般。
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穆桂英,像是两盏快要熄灭的烛火。他忽然动了动,样子如诈尸一般。假如他一直站着不动,穆桂英会以为这就是一个死人。他像是在笑,却又不像在笑,只因他的面部过于僵硬,以致于任何表情看上去都不像有表情一般。「你……就是穆桂英?」甚至连沙哑的嗓音听起来都像是从地底的死人堆里发出来的一般。
「没错!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穆桂英!怎么,看起来不像么?」从后面跟上来的侬智英笑着道。
黄师宓道:「怎么不像?与本相想象中,相差无多。」
「那就好!希望不令丞相大人失望才好!」侬智英说着,吩咐僮兵拉来一辆囚车,道:「快将穆桂英押上去,交与丞相大人!」
「且慢!」黄师宓突然出言阻止道。
侬智光和侬智英不由一愣,道:「大人还欲何为?」
黄师宓道:「穆桂英乃大宋元帅,身怀绝技,武艺高深莫测,自然不能用普通囚车关押。况一路之上山险水阻,诡测多变,当以万全为上。本相已自备囚车,不劳三王殿下和长公主费心。」
话未说完,几名僮兵已拉着一辆马车上来。这辆马车好生气派,由八驾高头骏马并行,后面拉着一个看上去像是铁盒子一般的囚笼。囚笼只在两边侧壁上开了几个巴掌大小的出气孔,上面还有手指般粗细的铁棍拦成栅栏状。前后左右上下六层铁壁,皆有三四寸厚。即便是张良舞锤,亦难破得此车分毫。
侬智光兄妹见了,赞道:「还是丞相考虑周全。」
僮兵们将穆桂英关进那个铁盒子一般的囚笼里之后,将门锁了。黄师宓别过了侬智光兄妹,便率领了百余人马,浩浩蕩蕩地出了桂州,直奔邕州而去。果不出石鑒之所料,黄师宓的首站,定是柳州无疑。
穆桂英被关在铁车里面,只见四周密不透风,即便是刀剑在手,也砍不破分毫。囚车之中,竟然放着一把合欢椅,同样也是用精钢打制而成,四个脚牢牢地钉在车底,仿佛生根一般。椅子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把躺椅,只是搁脚的地方,是呈八字型分开的两条半圆槽钢,槽钢制成拱月形。
光是看这把椅子的样子,就让人生羞。但是整个囚笼里面,却无其它椅子了。穆桂英心道:「这可让我如何坐下去啊?」她暗自发誓,死也不往这把椅子上坐,就算站着,也要站到邕州去。
然而,马车一动,车里的动静实在不小。广南多山,路又崎岖,随着马车的颠簸,穆桂英连站都无法站稳。她的人几次被颠得窜了上去,头顶碰到车厢顶面,好生疼痛。
穆桂英不知道在邕州还有什么噩梦在等着她,转念又想:「敌人已对我百般折磨,我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倒还不如养些体力,与他们抗争!」如此一想,便也顾不得羞涩,一屁股往合欢椅上坐了下去,侧身躺在上面。
当沉重的马车压在桂州城的吊桥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穆桂英知道已经出城。桂州对于她来说,是毕生的噩梦,恐怕这辈子都不会遗忘了。原本大军初到广南时,穆桂英想在桂州城下小试牛刀,重现当年威风。不料却一时大意,沦落敌手,被敌人奸淫玩弄。想法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怎的如此巨大?穆桂英心中一片凄凉,眼角不禁苦涩起来。
人马出桂州十里,黄师宓忽然一摆手,喝声「停!」僮军队伍便停了下来。
黄师宓翻身下马,走到囚车后面,吩咐士兵道:「打开!」
僮兵不敢有违,赶紧取了钥匙,「咣」的一声,将门开了。
车内的穆桂英不知为何无故停车,见车门打开,便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却见门口站着黄师宓。
当一道耀眼的光线射进车厢后,黄师宓也看清了正躺在合欢椅上的穆桂英,僵硬的脸上竟浮现出高射莫测的笑意:「穆桂英,这把椅子可是专门为你準备的。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坐上去了?」
穆桂英瞪了他一眼,骂道:「无耻!」她双脚落地,想要站起来。忽然,从车外沖进几名壮硕的汉子,不由分说,将穆桂英重新按进了椅子里面。
「干什么?」穆桂英怒喝道。
僮兵们将她的头猛往后按,拿一根皮带,卡进她的脖子里,用力一收。穆桂英只觉得一阵窒息,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躺了下去,直到后脑重重地撞到合欢椅上的棉花靠枕上。皮带把穆桂英的脖子和棉花枕下的一根钢柱固定起来,让她无法起身。
紧接着,僮兵又将穆桂英手上的绳子解开,把她双手按到两边的扶手上,同样用皮带将她的手腕和扶手固定起来。
两名僮兵一人抓住穆桂英的一条腿,强行将她按进椅子前方那一条八字型的槽钢里面。穆桂英的腿正好陷进那凹槽里面,僮兵又用皮带将她的脚踝、膝盖、大腿三处捆绑,和槽钢固定在一起。由于那槽钢是呈八字拱月型的,穆桂英的双腿也被迫弯曲着分了开来。
最后,一名僮兵摸出一条连接在椅子一侧的皮带,像系围裙似的,绕过穆桂英的小腹,在另一侧的铁环里穿了进去,收紧死锁。
穆桂英仰面躺在椅子上,屈膝分腿,样子无比羞耻,像是一个正在床上分开双腿等待客人的妓女。
「下去吧!」黄师宓挥挥手。那些僮兵得令,纷纷退出了囚车,将车门关上。
黄师宓点亮了一盏油灯,让漆黑的车厢重新亮了起来。
外面隐约传来几名士兵的吆喝:「启程!启程!」不一会儿,马车又开始颠簸。
黄师宓将油灯放在一边,把自己的脸挪到灯光下,僵硬而干枯的脸蒙上了一层黄光,看起来越发阴森。他的声音更加沙哑:「穆桂英,你可记得十年前汴梁的那次科场舞弊案?」
穆桂英闻言愣道:「自然记得!那,那你是……」那场舞弊案牵连甚广,穆桂英已经记不得那么多了。
黄师宓阴冷地说:「十年前,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浑天侯,我只不过是一个落第的秀才,你又怎么可能记得我?」
原来,黄师宓本是广州的一名落第秀才,出身书香世家,世代以教书为业。虽然也攒了不少家业,但自祖上三代以来,皆未中第。其父死前谓之道:「想我黄氏一门,在一方乡里,也有些才名。可惜未能中举为官,实为乃父平生憾事。吾子生来聪敏,自小好学。若能取了功名,也算了却为父一桩心愿。」说罢,便撒手西去,死不瞑目。
黄师宓自十八岁起,便屡次入京赴考。只可惜汴梁科场,进士皆以明码标价,买官卖官,遍地皆是。他纵然满腹才学,直到四十多岁,依然未能中第。
黄师宓为了父亲残愿,变卖家产,筹得三百两白银,背负上京。通过一番上下打点,当科进士果然榜上有名。不料尚未殿试,东窗事发。
当朝天子宋仁宗得知科场舞弊,私受贿赂之情,龙颜大怒,下令大将军杨宗保彻查此案。杨宗保秉公办理,经过一番查探,牵扯出官员三十多名,进士一百七十余人,其中黄师宓也牵连其中。杨宗保本欲将这些人全部下狱,听候天子发落。穆桂英得知此事后,便劝说道:「科场买官卖官,实为官员贪婪所致。那些贿赂的进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既事发,除其功名,遣送返乡即可,无需一并问罪!」
杨宗保深感妻子深明大义,便只将收受贿赂的官员擒获问罪,其余这一百七十余名进士,每人赠予五两银子作为盘缠,令其返乡,当科不作录用。
黄师宓返回乡里,对功名已是灰心,想重操教书旧业。然因其被牵连于舞弊案中,已是声名扫地,无人再愿向他求学。此时的黄师宓,本想求个功名,衣锦还乡,不料白白耗费了三百两银子,弄得家徒四壁不说,反而还背上了贿赂官员的罪名,便叹道:「想是满腹才学,却报国无门,奈何?」
适才同乡落地秀才名黄纬者,找到黄师宓,道:「听闻广西侬智高与交趾郡王交恶,正在广招贤才。兄尝自诩为靖国之才,不如去投效于他,也不失为出路。」
黄师宓听他说得在理,便拿着杨宗保赠予他的五两银子,一路往广西而去。见了侬智高,一番交谈,侬智高见此二人,果有经纬之才,便留于帐下听用。
黄师宓经过舞弊案一劫,大难不死,报国之心未泯,对侬智高道:「交趾,小国郡王也。不如内附中国,一来,可求自保,二来,可为依靠。」
侬智高深然其言,便撰表向宋仁宗请求内附,愿为大宋镇守西南,以抗交趾。不料此时宋室王庭正为西北战事焦头烂额,名将杨宗保提师出征,竟亡于敌手。怕私纳降将,引来交趾不满,竟拒绝了内附所请。侬智高仍不甘心,又接连上表,到最后,宋廷竟置之不理。
已是身败名裂的黄师宓和形如丧家之犬的侬智高同病相怜。黄师宓对报效宋室已经死心,对侬智高道:「中国既不容我,交趾又步步紧逼,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大王不如揭竿而起,割据两广,可裂土自王,胜却内附万倍。近来宋廷西北战事未绝,禁军皆在边陲,两广空虚,可一举而夺之,易如反掌。」
侬智高时至今日,也无其它办法,便纠集部众,袭取横山寨,进夺邕州,建立了大南国。黄师宓成了侬智高的诸葛孔明,常随左右,出谋划策。
当听闻杨家将率军南下之时,黄师宓忽又想起了当年彻查舞弊案的杨宗保。自己沦落今日,全是拜他所赐,若有机会,定当亲自向其寻仇。可惜杨宗保早已在多年前阵亡,此次带兵的却是他的遗孀穆桂英。黄师宓便将仇恨转嫁到穆桂英身上,暗自恨道:「杨宗保,当年你让我一无所有。今日,这个仇便要你妻子代为偿还!」
及桂州捷报传来,三王侬智光擒获宋帅穆桂英,黄师宓暗忖机会到了,便在南王面前进言:「穆桂英此人,为心腹之患也。若长期滞留桂州,恐宋军营救得逞。不如将其押过昆侖关,方才安全。」
侬智高对黄师宓是言听计从,便即刻下了一道圣旨,令他去将穆桂英押到邕州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