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吹来一阵清风,将山间的迷雾拨开,露出了一片山明水秀。陈曙站立在山头,遥望着远处高耸的昆侖关。昆侖关的存在,不像严关和拦马关,是为了拱卫一座城市,而是庇护了整个南国。由宾州入邕州,仅有这么一条道路可行。
官道在脚下蜿蜒着向远方延伸,两旁都是陡峭的悬崖峭壁,由此入大明山,越昆侖而至邕州。自汉以来,每隔十余里,便设一个驿站铺子,专为传递军报所用。
皇佑四年十二月初,广南西路、广南东路和荆湖南路各城各寨匪乱已全部平定,昆侖关以外已再无僮兵作乱。
穆桂英一改兵贵神速的作风,竟在宾州停兵七八日,尚未见她提起攻打昆侖关的事宜。陈曙心中暗暗焦急,他来到广南已经数年,只盼着能早些回到汴梁去。
一名裨将道:「大人,我等前些日被元帅调往荆湖南路平贼,虽有些功劳可图,但终究不能和禁军攻城拔寨相比。我等在此已作战数年,眼看不日邕州便要城破,若是身上不带多些功劳回去,恐怕被人笑话。」
陈曙道:「如今贼军皆已退入关内,连穆元帅都没有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我等又能如何?」
身旁的陈夫人却道:「夫君,这位将军说得倒是没错。若是在元帅的功劳簿上不能拔得头筹,此番班师,必然脸上无光。想那焦廷贵、孟定国之流的匹夫,功勛亦在夫君之上。」
陈曙把眼一瞪,骂道:「你一妇道人家,休要参与军事!」
陈夫人不屈道:「夫君谓妾身乃妇人,可不知为何常与穆元帅商议军政?前些日妾身在元帅身边,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兵法,正可助夫君一臂之力。」
裨将道:「大人,夫人所言甚是。昨日末将听得探子来报,僮军有一队人马,已经出到关前,扎驻于金城驿。大人若是能将这金城驿拔下,不仅可断了贼军在关外的消息,亦可让吾军进到关下,直薄关门!」
「金城驿?」陈曙若有所思地道。
「大人,你看,顺着道路上了那边的山岗,便是金城驿。驻扎在那边的僮兵,估摸着有个两千余人。而且小人尚且听说,金花小姐似也在那里现过身。想那穆元帅为救女儿,整日忧心如焚,若是大人能将此驿拔下,元帅必然欢心,不失为大功一件!」裨将道。
「此话真当?」陈曙问道。
「真不真尚且不知,只是从前几日俘虏的僮军探子口中得知。大人可先试探进击,若是探子此言有虚,再行撤回也不迟。」裨将道。
陈曙沉吟了片刻,道:「那便依你们所言,今夜令军士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天色未明之时,将这驿站去拔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陈曙便领了三千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摸出了军营,往金城驿方向奔去。宋军营地距离金城驿不过二十里,不出一个时辰,便以到了驿站之下。
陈曙向驿站内的军营望去,果见僮军在一座山岗之上,安下了几座大营。此时营内悄无声息,想必是还未到点卯的时刻,僮兵仍在安睡。
裨将来到陈曙身边,道:「大人,此时敌军尚未整备,可一举而破之。若是再耽搁半刻,恐怕等他们醒了,咱们便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陈曙点点头,道:「快传我将令,以一千人为一队,分三路杀进敌营,势必一举击破其寨。」
众将领命,带着各自兵马,伏于敌营左中右三侧。待诸军就位,陈曙一声令下,宋军一齐吶喊,沖入敌营。那僮兵果真没多少防备,不少人还在睡梦之中,便已成了刀下之鬼。宋军一通砍杀,毙敌数百人,剩余的僮兵皆抱头往昆侖关跑去。
陈曙并不着急追赶,待三路人马会合,便闻左右道:「可寻着金花小姐了?」
众将摇摇头,道:「一时兵荒马乱,并未见着。」
「给我仔细搜!若小姐果真在营中,掘地三尺,亦要给本将找出来!」陈曙道。他原本是杨家的部将,急着寻找杨金花,一来是为了报答杨宗保和穆桂英的知遇之恩,二来乃是为了建功立业。若是能救出金花小姐,必然能得穆元帅欢心,为他在功劳簿上记上重重一笔。
宋军四散,在营地里寻了许久,仍未见着杨金花的身影。有一名探子来报:「大人,在一名俘获的僮军口中得知,金花小姐被敌将绑了,随败军一齐逃往昆侖关了!」
陈曙道:「传令,集结大军,往昆侖关下追赶,务必要在敌军入关之前,将他们赶上!」
宋军很快便又汇聚于一处,行伍整齐,往昆侖关下追赶。由金城驿到昆侖关,也不过三十余里,宋军疾驰不到片刻,便以到了关下。可奇怪的是,原本四散逃窜的僮兵,一路上竟像是失去了蹤影一般,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直到陈曙追至昆侖关下不到两三里地,举头就能望见不远处黑黝黝的巍峨关墻时,这才觉得事有蹊跷。他暗忖道:「那些溃兵,不知去了何处?」被击溃的士兵,不像刚出战时一般,号令划一,皆是哪里有生路,便望哪里跑。按理说,即便是敌军大部分进了关内,总又些许还来不及进关的。
「撤!」陈曙大喊一声。多年的沙场生涯,已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妥。
宋军前后队的位置还没有调整过来,忽闻不远处山谷之中,一阵炮响,顿时杀声四起,隆隆的马蹄声从两面山谷之中席卷而来。
「糟糕!中计了!」陈曙这才醒悟过来,后悔不迭。此时他的前方就是昆侖关,两边又都是伏兵,唯有按照原路返回,才是唯一出路。他已来不及调整前后队位置,下令道:「后队变为前队,前队变为后队,撤往金城驿!」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举目望去,只见从两边杀将过来的敌兵,漫山遍野,多得数也数不清。忽然昆侖关城头也是一声炮响,无数敌军从关内涌了出来,从三面合围宋军。
宋军顿时大乱,争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陈曙挥舞着九龙环首刀,左右砍杀,却见僮军越围越厚,几乎要将他的区区三千人马全部湮没。
从僮军阵中,忽然杀出一名女将。陈曙定睛看去,这名女将长得甚是妖娆,只见她头顶玲珑七星盔,身披嵌金鱼鳞甲,内衬凤凰碧霞罗,脚踩凤鸾牛皮靴。
下跨胭脂马,手握九凤镋. 长得柳叶眉弯弯如月,流星眼炯炯有神,鼻若悬梁,口似含贝。眉目之间,有种勾魂摄魄的气质,举手投足,令人心旌神摇。虽身披重甲,却宛若无骨。身在众军之中,彷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由诸军拥着,更似众星捧月。
陈曙见了,不由暗暗赞叹:「好一名貌美的女子!」若说是穆桂英,虽也貌美,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威慑力,倒也和战场相称。可这女子,竟如铁血之中的一股清泉,仿佛这是上天安排的一个意外,与这喋血的沙场格格不入。
「敌将,纳命来!」这女子一声娇喝,朝着陈曙直杀过来。
陈曙急忙用环首刀格开她的九凤镋,问道:「你是何人?弱质女流竟也敢厮杀疆场,还不速速退下?」
那女将怒道:「你这狗官,竟敢蔑视本姑娘,今日便让你知道我僮家女儿的威风!」说罢,又是一镋朝着陈曙砸了过来。
陈曙急忙招架,怒道:「本将手下不死无名之辈。汝既愿寻死,速速报上名来!」
那女将道:「吾乃娅王座下女将杨梅是也!」
陈曙心中暗惊。女将口中所言的娅王,即是侬智高的母亲阿侬。他虽然征战广南数年之久,却从未曾见过阿侬的面。据传此人乃是大南国最受崇敬的女人,大南国的建立,几乎是她一手操持,连侬智高都不敢违逆她的命令,是大南国的实际掌权人。听人传闻,阿侬之所在,身边总有一名美貌女将相随,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个叫杨梅的女将么?那杨梅既在,阿侬定然也在附近。陈曙不由吓得起了一身疙瘩,他只以为这是一场突袭战斗,不料竟会遭遇阿侬的主力。
「狗官,看招!」杨梅又是一声娇叱,手中的九凤镋已是劈头打下。
陈曙将牙一咬,此时阿侬尚未现身,不如先将这杨梅斩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用刀架住九凤镋,再次将其格开,手中的环首刀已迅疾地攻出三刀,直取杨梅面门、咽喉和胸口三处要害。
不料杨梅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只见她心不慌,手不乱,将这三刀轻易架住,又是一镋朝陈曙刺了过去。
陈曙不敢大意,急忙将刀直立,挡在身前。九凤镋的兵刃像蝴蝶翅膀一般,两边各分出一个朝前弯曲的叉刺。环首刀的刀锋,正好夹在一边的叉刺中。陈曙见她乃是一名女子,料想气力必不如男人,便想以角力胜她。只见他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推着刀背,将杨梅往外推去。
杨梅的力气果真不如陈曙,只见她退了两步,急忙站稳脚跟,忽然双手一转,九凤镋的直刺和叉刺也随之转动,锁住了环首刀。她用力将九凤镋往旁边一撩,竟把陈曙的环首刀撩了出去。
陈曙兵器脱手,心中更是慌乱,急忙朝兵士道:「速速突出重围,休要恋战!」
他拔出佩刀,避开杨梅,左右砍杀,朝着宋营方向沖突出去。
杨梅见陈曙要突围,朝众军大喊:「投矛!」
僮军早已有了準备,手中的捻枪纷纷投掷而出,正在逃命的宋军,无不倒地伤亡。
陈曙已是顾不了这么多,眼下的情况,保命最是要紧。他身体伏在马颈之上,奋力沖突,将围在道路上的僮兵沖得人仰马翻。
杨梅见状,将九凤镋挂上得胜钩,取下宝雕弓,提一支羽箭,拉弓射箭。那羽箭如流星一般,朝着陈曙后背直射过去。
陈曙听得身后弦响,急忙侧身闪避,但为时晚矣,那羽箭正中他右手肩头,从后面扎入,前面贯穿而出。陈曙「哎呀」惨叫一声,伤口已是血流如注。
杨梅见敌将受伤,挥大军追赶上来。宋军只顾逃命,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陈曙杀透重围,此时身边的兵将,已不到五百。眼看着僮军在后面追杀甚兇,自知到不了营中,怕是已被其赶上。他又奔了数里,回到金城驿时,天色已经将晚。
金城驿设于一座山冈之上,居高临下。陈曙便令士兵于驿馆道路之上结营,以阻敌军沖击。
杨梅率兵杀到山下,便令士兵将山围住,道:「传我将令,所有弓箭手列于前阵,矢上涂以硫磺,放火烧山!前者宋军火烧桂州,今日也让他们尝尝被火烧的滋味!」
僮军得令,数千弓箭手将火箭齐齐地往山上射去。一时间,满天火矢如雨点一般,将山冈点燃,烧起熊熊烈火。
陈曙刚刚进了驿馆,忽闻敌军放火烧山,还来不及处理伤口,急忙上马赶到阵前,却见大火已被点燃,正往驿馆方向席卷而来。不由悲叹道:「想不到,我陈曙纵横广南数年,今日竟要丧命于此!」
裨将道:「大人,此处离宋营不过数十里,当速速遣人,往大营求援!」
陈曙叹道:「且不说前去求援之人能不能杀透这重围,单是他这一次,大军这一来,火势早已将山头吞没了。」
裨将急道:「可是大人,我们也不能如此坐以待毙!需尽快想出法子来自救!」
陈曙望了望四周,下令道:「速速派人,去将驿馆四周的树木全部伐尽。火势若是无物可燃,必不至于烧到此处。这样一来,我们或许还能撑到天明!」
裨将领命,便派人四出伐木,只将砍下来的树木,丢到山下。不多时,驿馆四周数十步之间,已被伐出了一块空地。
山下杨梅举头望着山上的火势,却见大火怎么也烧不进驿馆里去,冷笑道:「这宋军大将,武艺不怎么样,用兵倒是有点本事。」
一名偏将趋到近前,道:「杨将军,现在宋军已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不如赶紧撤退,要是待穆桂英的大军一到,恐怕占不了许多便宜。」
杨梅有恃无恐地道:「本姑娘只怕她穆桂英不来。她若是来了,必让她回不了宾州!」
偏将道:「可是宾州宋军已有十万之众,咱们手上的这些,也不过万余人,如何能赢?」
杨梅道:「她穆桂英能在桂水以四万赢了我们十二万,今日本姑娘便要以一万赢她十万。且看今日之天下,谁才是女中豪杰!」
偏将点点头,道:「将军用兵,自是天下无双,想必那穆桂英见了,也要自叹不如。只是山上那位宋将,坚守在山头,我们要不要连夜进攻,拔了他的寨子?」
杨梅往山上看了看,道:「不急,区区数百人,杀鸡焉用牛刀?传我将令,将每五百人分为一对,在四面佯攻,摇旗吶喊。一个时辰之后,再换另一队,让宋军今夜不能安歇。其余之人,随本将回营休息,但明日一早,宋军必然已是筋疲力尽,到时再攻上山去,必定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