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鑒看起来似乎比黄守陵还要紧张,指着穆桂英道:「峒主,她,她就是大宋三军统帅,浑天侯穆桂英……」
「啊?」黄守陵一听,急忙放开了穆桂英,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好像他刚才搂在怀里的,是一张画皮,此时画皮突然撕开,露出里头面目狰狞的怪物来一般,吓得如糠筛一般,急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不知王师元帅驾临敝寨,多有冒犯,死罪,死罪!」
见到黄守陵如此紧张,穆桂英又好气,又好笑,又羞愧,急忙用被子将自己的身子裹紧了,垂头低声道:「本帅在金城驿一战,陷落敌手。多蒙黄峒主相救,方才脱难……」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石鑒解释。
「穆元帅,方才……方才……」黄守陵后悔不迭,恨不得立时引剑谢罪,不停磕头,「在下一时糊涂,鬼迷心窍……」
「你们……转过身去!」穆桂英没有理睬黄守陵的谢罪,低低的又叫了一声。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只是现在她仍然赤身裸体,必须身上遮羞了,方能有一个大元帅的样子。等着二人转身,穆桂英急忙将那身刚刚被黄守陵扒落下去的僮服又穿了上去。
黄守陵担惊受怕,却忘了自己身上也是一丝不挂。直到穆桂英穿好了衣服,这才对他说了句:「峒主不必介怀!若无峒主,今日桂英陷落敌手,生死犹未可知!」黄守陵这才起身,也跟着把衣服穿好,三个人一道在茶几旁落座。
整个过程中,石鑒只是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等到三人坐定,才听黄守陵指着石鑒道:「元帅方才问起,石先生何许人,此人便是石先生!如此看来,二位早已熟识,也不必我多介绍了!」
穆桂英呆呆地看着石鑒,道:「原来,你在这里……」
前文早已讲过,在金城驿大战之前,石鑒冒死从黄师宓的手里救出了穆桂英,从此立下殊功,衣锦为官。只不过,穆桂英一直没有派遣他出宾州作战,而是偷偷地将他送到了昆侖关后,让他离间侬智高与三十六峒峒主的关系。石鑒越过左溪江,到了与侬峒最邻近,也是势力最强大的黄峒,见了黄守陵,成了黄守陵的门客。几经游说之下,终于说动了黄守陵弃暗投明。只不过,直到此时,黄守陵依然难以决断,是否要与侬智高翻脸。其实,深谋远虑的黄峒主也是观望不停,只等着一个契机,一个孰胜孰败的契机。如今,石鑒带来了侬智高归仁铺大败的消息,无疑为自己的胜算,增添了许多筹码下去。
石鑒腼腆地道:「在下谨遵元帅之命,夙夜不敢忘!今日终见侬酋大败,实在是大快人心!」
一语说完,三个人又是沉默。毕竟是在这样的场面下相见,都觉得有些尴尬而已。
还是黄守陵率先开口道:「石先生,你方才说,侬智高的人马,明日一早便会进入罗阳山口么?」
石鑒点点头道:「正是!」
穆桂英一听侬智高要来,不免又紧张起来,生怕黄守陵将她当做人质交出去,面色不由地又一阵惨白。
黄守陵看到眼里,道:「元帅勿忧,在下早已令峒丁守住了山口,不让侬贼通过。纵是我黄峒拼尽全力,也要确保元帅与石先生无虞。只不过,若是此番能退走侬贼的大军,还请元帅与石先生进京之时,在天子面前,为我黄峒多多美言!」
「那是自然!」穆桂英听了这话,才算是放下心来。
黄守陵带着穆桂英和石鑒走出客房,到了前厅。此时,峒丁与乡民,依旧豪饮不止,似乎不到烂醉,誓不罢休。黄守陵将穆桂英和石鑒朝着台上一推,朗声道:「诸位听着,石先生刚刚带来消息,侬智高在归仁铺大败而归,如今欲投黄峒,以为退路。」
「啊?」底下的众人一听,俱是大惊,道,「峒主,我等与侬峒,虽俱是僮人。只是那侬峒之人,切不可令他们进山。他们若是一来,便如强盗一般,烧杀抢掠,无所不作!」
黄守陵道:「诸位莫慌!今日的酒宴,便到此为止。所有峒丁,全部去往山口把守,不得让侬峒的人,跨进山里一步!」
黄守钦听了,道:「大哥,如今侬峒势大,若是与之交恶,恐怕难以应付!」
黄守陵一笑,把穆桂英请到台前,道:「侬峒若是平常时候来,我黄某人倒也忌惮三分。只是如今,天佑黄峒,已有宋军大元帅从天而降,助我黄峒!」
「大元帅,什么大元帅?」峒丁更是不解,一个被二峒主从侬峒手里解救出来的女俘,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大元帅。
黄守陵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宋天下兵马元帅,浑天侯穆桂英!」
众人一听,吓得急忙跪倒在地,道:「我等乡野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元帅恕罪!」
穆桂英道:「诸位俱是大宋子民,不必多礼。只是明日,还要仰仗各位,将侬贼拒之山外!」
「遵命!」峒丁一听是大宋元帅亲临,顿时喜不自胜,无不俯首听命。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黄守陵、黄守钦、穆桂英、石鑒等人出了迁隆寨,到达罗阳山口的兵寨之内,观望山外。果然如石鑒所言,侬智高率着侬智光、侬继封等人,与侬平等人所部,合兵一处,浩浩蕩蕩,开到了山口。
只见侬智高独自一人,走到兵寨之下,仰头对着寨楼上喊道:「快请黄峒主出来说话!便说是大南国皇帝驾临,快快出来见驾!」
黄守陵听了,走到寨楼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侬智高道:「原来是南天子驾临,有失远迎,恕罪!」
侬智高一见黄守陵,便喜上眉梢,道:「黄兄,你我之间,何需如何客套?快快打开寨门,让朕进去!」
黄守陵问道:「南天子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驾临,想来定有原委!」
侬智高闻言,叹息一声道:「黄兄,你有所不知。前日朕与狄青在归仁铺大战,不料中了他的诡计,大败而回。如今朕已失了邕州,无处可去。想来朕与皇兄有约在先,便来此地借兵,助我重返广源州,东山再起。来来来,快开寨门,放朕进去,待朕进了寨里,再与你细说!」
黄守陵似乎犹豫了一下,转头却见到身后的穆桂英,不停地沖着他摇头,便把心一横,道:「陛下,想来你到了此处,宋军不日便能侦探个明白。届时,狄青知你藏匿于迁隆寨中,必然提大军前来索要你的首级。我若是将你交于狄青,便是不仁不义,若是不交,恐怕连累整个黄峒的乡民,生灵涂炭,玉石俱焚。此事为兄左右为难,恕不应允!」
「黄兄,你说什么?」侬智高万万没想到,黄守陵居然会将他拒之门外。大惊之下,将目光一扫,却见到了站在黄守陵身后的穆桂英,便想起了路上侬平所言,穆桂英是让黄峒的人救走的,不由大怒,指着黄守陵骂道,「想来你定是让身边的这个妖妇迷惑了心智,方敢抗拒我南朝天兵!」
黄守陵道:「陛下,此乃大宋元帅,非是你口中所言的妖妇!」
侬智高益怒,又骂:「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子,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拿你当做心腹!想朕虽是归仁铺初败,然要灭你黄峒,易如反掌!众将士听令,攻破山口,夺下迁隆寨!」
侬智高一声令人,马步三军,俱是齐齐朝前一步,向着山口的兵寨逼近。
黄守陵见了,急忙令人朝着侬智高的阵前射去一排飞矢,道:「陛下,我与你既有兄弟情义在先,此番你扬言要夺山口,便休怪我不领了这份情义。这排飞矢,乃是警告,若是陛下的大军再朝黄峒走近一步,到时刀剑无眼,恕不相告!」
侬智高暴跳如雷,哪里听得进去,当即令三军将士,擂起战鼓,麾下的人马,如海潮一般,向着山口的兵寨席卷过来。
黄峒的人马早有準备,还不等僮军靠近,寨楼之上,已是飞矢如蝗,朝着僮军大阵里射了过去。一时之间,侬军人仰马翻,哀声震天。
侬智高见攻不下寨楼,急忙大旗一挥,令马步两军撤后五百步,将抛石机推到了阵前。僮军扬兵广南东路时,合围广州,久攻不下,侬智高这才意识到,要想称霸中原,不得不依赖这些攻城器械。因此在广州城下以及邕州登基后,打造了大量抛石机,以备后用。只不过,他的这些抛石机还没怎么派上用场,主力就已经在归仁铺被狄青击溃。
这些抛石机想要拔下城高池深的广州显然有些杯水车薪,可是攻打完全用竹竿搭建出来的僮族兵寨,已是绰绰有余。只听侬智高一声令下,万石齐发,大大小小的石块顿时如雨点一般,砸在罗阳山口的寨楼之上。摧枯拉朽,这些寨楼顿时如散沙一般,崩塌下来。
一见黄峒的兵寨无法抵御,侬智高的嘴角不由地露出了笑意,道:「弹丸之地,不堪一击!」
几经轰炸之下,黄峒设在罗阳山口的兵寨已是接二连三地垮塌下去,露出一个缺口来。侬智高见了,急忙令人再擂战鼓,马步继续朝前推进。
穆桂英一见僮军势大,对黄守陵道:「峒主,想必这山口已是守不住了,不如令人马撤入迁隆寨,凭借山势地利,以扛南国大军!」
黄守陵见山口已是无法继续坚守,便只好下令撤退。所有的峒丁从兵寨里撤出,全都退进了迁隆寨。
侬智高一见大军攻破了山口,又是大旗一挥,令三军尽数向前,要夺取迁隆寨,诛杀黄守陵兄弟,重新活捉穆桂英。
不料,侬军一进山道之内,迎面又是一阵激射,死伤无算。原来,黄峒的人马,已在唯一进出的道口上,设了许多暗哨,只等侬军进山,这些暗哨便一齐发难,居高临下,对着南兵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乱射。
迁隆寨设于罗阳山顶上,要进到寨里,唯一的道路,便是那条一线天般的羊肠小道。人马在小道之中,只能二人并肩而立,更别说马匹行走,辎重运行了。
因此即便侬智高麾下的大军兵力占优,却也无法施展开来,一进山道,便只能眼睁睁地挨那漫天飞舞的乱矢。
侬智高一见,士兵们轮番攻打了几次迁隆寨,俱是大败而归,根本无法前行一步。心头大怒,喝道:「盾手在前,矛手在后,三人一组,依次推进!」
侬智高之所以能够克敌制胜,所向无敌,靠的便是僮人的兵阵。最前一人,持藤牌在前,遮蔽身后。盾兵之后,两人执矛在后,稳步向前,见人便刺,见马便戳,当者无不披靡。尽管他的这种步兵方阵在狄青铁青的践踏之下,土崩瓦解,但对付同是步卒的黄峒僮兵,仍是易如反掌。
果然,侬兵已大盾覆阵之后,山道上沿途暗哨里的飞矢,已是奈何他们不得,箭镞射在藤甲之上,扎不穿,刺不透,待他们欺进了身,便让后头的长矛兵一枪戳死。
迁隆寨内,黄守陵刚刚在交椅上坐定,便听黄守钦来报:「大哥,侬军已战阵推进,黄峒人马无可抵挡,已杀到大寨门口了!若是不尽早想出对策,恐怕不消一个时辰,他们便能攻进迁隆寨里来!」
黄守陵一听,脸色一变,沉默不语。黄峒之所以能在左溪江做大,靠的只是地势,只不过这地势,在侬军的战阵面前,形同虚设。
穆桂英心中也是心急火燎,比黄守陵还要紧张。一旦侬军攻破黄峒,迎接那些峒丁的,不过是一场杀戮。而她,又将堕入永无天日的地狱当中去。只是,她对僮人的作战,一无所知,根本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来。
石鑒道:「峒主,依我之间,不如弃了迁隆寨,退保思明,以图后计!」
黄守陵叹息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峒主,不可!」穆桂英急忙阻拦道,「迁隆寨乃是黄峒千年治所,若是放弃不顾,唯恐助长了侬峒的气焰。届时左右两江之间,黄峒便不复存在,尽遭侬峒霸占了!」
黄守钦问道:「不知元帅有何高见?」
穆桂英不停地用拳砸着自己的掌心,来回踱步。忽然,她灵光一闪,反问道:「不知诸位可听说过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事?」
「那是自然,」黄守陵点点道,「昔时南蛮孟获作乱,已藤为甲,藤甲皆用香油浸泡,韧性无比,即便长矛大枪,亦是穿刺不透。孔明以火烧甲,大破蛮军,从而襄定南方!」
穆桂英道:「侬军的藤盾,亦是一般制法,若是火攻,或有胜算!」
黄守陵道:「元帅有所不知,侬军除了使用藤甲作盾外,身上穿的,已俱是铁甲,与宋朝士兵一般无二。此番若是再用火攻,恐怕难收成效!」
穆桂英道:「自然是不能再用火烧藤甲兵之计退侬军了!只是迁隆寨地势使然,易守难攻。峒主只消在寨前洒上硫磺火油,筑起一道火墻来,料想走在最前头的藤盾兵,定然是过不来的。前方一阻,后面的人马自然寸步难行,堵在山道之中,进退不得。到时再用火箭凌空抛射,定能退敌!」
「好!就这么办!」黄守陵大喝一声,急忙吩咐黄守钦去準备硫磺火油。
不多时,迁隆寨前,已燃起了一条火龙的长墻来,那些侬军见了,果然不敢靠近一步。只是前头的人马不动,后面的士兵哪里知情,俱是朝前涌动。一时间,火墻之外,已是人满为患。人一满,便挤乱了阵型,哪里还像开始那般,井井有条。
这时,黄守钦已让控弦之士在火墻后列好了战阵,号令之下,万矢凌空,从火墻里穿过,俱成了一支支火箭。落到侬军的战阵之中,如同天谴一般,阵阵天火从天而降。
狭窄的山道之中,瞬间哭声震天,侬军死伤惨重。前头一乱,熙熙攘攘地便往后退,与后队的人马挤作一团,互相践踏,又伤了许多人马。
侬智高在山口之外,一见迁隆寨前浓烟滚滚,便知出了变故,急忙鸣金收兵。
暂时退到罗阳山口以外十余里之地,安营扎寨,準备次日再行攻山。
黄守钦听到山外的鸣金之声,急忙令人扑灭了大火,率军从寨内杀出,一路掩杀,又枭了数十级侬军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