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皇宫气氛有点压抑。
赵煦守在床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得了重病,已经奄奄一息的儿子。因为连日的熬夜,他眼睛已经充血发红,血色几乎退尽的脸上还带着一双乌黑的眼袋。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御医刚刚被两个侍卫架着拖离了寝宫。在路上,一脸颓然的老御医还不住地嘀咕着:「明明是风邪入体,肺燥成毒……没有错,没有错……可为什么我的药方无效……不可能……为什么……」
自从皇子茂得病以来,张老御医已经是第三个被官家处罚的了。张老御医医术未必是皇宫里最好的,但是他却是最有良心的。不管是后宫里的贵人,政事堂的相公,各司的大人,还是如今的皇子茂,但凡是病人到了他手里,他必然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
只是这次,已不是单纯的事关医术了。
两个侍卫守卫皇宫多年,见多了这里头的腌臜事,对此看得清楚。先前的两个御医也看得清楚,所以他们也都是敷衍着官家,寻个由头便主动领了罚,卸了差事。也就张老御医,懵着头,发了善心就往里头撞了。
结果,先前那两个御医也就去了官职,回做了白身;而张老御医却被暴怒的官家定了死罪,还得赔上家里老小。
两个侍卫对张老御医很是同情,但是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在架离皇宫的路上放轻些手脚,这已经是他们唯一能对张老御医展现的同情了。
手轻轻地抚上赵茂的额头,感受着稚嫩肌肤上略显滚烫的温度,赵煦心疼地想哭。只是多年为帝的城府,却让他哭不出来。
「官家,元春妃遣人送来一碗参汤,说是用上好的长白老参熬的,请官家珍惜龙体。」
花太监来到赵煦身后,一副关心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赵煦一开始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自己儿子在睡梦中皱起眉头的苦痛模样,眼睛越发地红了。
花太监躬着腰,静静地站那候着。过了良久,一同在旁看护的刘皇后沙哑着嗓子求赵煦「保重龙体」,赵煦这才点了点头,起身来到了寝宫客厅。不等女官行礼拜见,他自上前从女官手里托盘上拿过参汤,一口全灌了干凈。
将碗丢回托盘里,挥手让女官赶紧滚回元春妃那去。赵煦看着女官身影消失,张开沙哑的嗓子问道:「她哪来的长白老参?连朕的内藏都没有存货了。难道是之前的赏赐她还留着?」
花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官家。元春妃的长白老参不是宫中所有,而是从荣国府送来的。」
「荣国府……哪里来的长白老参?」
长白山如今可是在辽国手里,长白参的货源都是被辽国垄断的,而上年份的长白参在辽国都是抢手货。每年两国之间,逢年过节的礼品往来,辽国都不见得每次都肯在礼单上添上这东西。足见其珍贵程度。
上好的长白老参珍贵,连大宋的皇宫都难得一见,荣国府又是哪里得来的一枝上好的长白老参?
「不止老参,荣国府送来的,还有好些玉石作的小玩意儿,价值可不轻呢。」
赵煦走到桌边坐下,瞪着眼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才刚办了陆贵妃一家,宁荣二府这是自己撞朕枪头上来了?」
「官家,奴婢打听到,此是宁国府的长媳去世了,荣国府求元春妃在此事上多看顾些。」
「宁国府?长媳?」赵煦敲了敲额头,他竟想不起来宁国府这样的顶级勛贵丧媳,这么大的事情到底是何时发生的,「怎么回事?」
这回花太监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期期艾艾了半天,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官家,详细的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内情须得不好听。」
「说!」
眼睛往四下里瞄了一圈,花太监走上前去,伏到赵煦耳边低声稟报,直听得赵煦目瞪口呆。
「荒唐!」赵煦瞪大着眼看向花太监,额头一条条青筋暴跳。他实在难以相信,勛贵人家竟然会发生如此违乱人伦之事。「查。既然宁荣二府自己撞上来了,那就把它们都查个清楚。」
「奴婢领旨。」
天牢,入口建为一张鬼脸,牢门处正是鬼口大张,即使白日里过来也能察觉其中阴森。至于此刻深夜,远见便觉有一阵阵冤魂怒啸,鬼雾飘摇。
牢门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披着黑暗走出。两个侍卫见了都是心底一凉,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那人影走出阴影之外,被火把光芒一照,两人才看清来人居然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御前侍卫统领——横刀。
侍卫慌忙低头行礼:「见过统领。」
「嗯。」横刀上前,认出了被侍卫架着,脸色颓然,如今还带上了点魔怔的老人,声音里透出了几许唏嘘,「是张老太医吗?」
「是,张老太医被官家降罪,要打入天牢。」
「如何惩罚?」
侍卫闻言,又是有所不忍地看了张老御医一眼,随后平静心绪说道:「杀头,抄家,家眷流放远恶军州。」
双手拄刀身前,横刀默默注视着疯疯癫癫,嘴里叨咕个不停的张老御医。许久后,他才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手下将张老御医带走。
在天牢外又站了一会儿,横刀方才返身又走入了天牢当中。作为御前侍卫统领,他本不需要坐镇天牢。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职责。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宫中气氛越发险恶,他生怕会多发事端,方才来天牢巡逻看看。不想,却见到事情居然着落在了一向心善的张老御医头上。
不过张老御医家中没有背景,本人又不曾在宫中有什么经营,确实是合情合理的一个人选。
悠悠的夜色中,似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官家……太自负了……」
第二日,张老御医在天牢中被处决,除了行刑的皇城司内侍,也就只有御前侍卫统领横刀在旁送了这位老御医一程。
一生为善的张老御医死得无声无息,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不曾知道消息。他们只是在天都不曾亮起的时候,被一群兇狠的兵卒破门闯入家中,然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安上了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当场就被披枷带锁地赶出了城外。
张家人一路上哭嚎喊冤,直如夜里怨鬼出行,惊动的许多百姓都是关紧了门窗,压住声息不敢多做打听。直到天光大亮以后,他们的故事才变成了东京城里市井街边的饭后谈资。
「被抓的是在宫里当差的张老御医家人?」
酒楼里,一身道袍的林灵素挺直腰板坐着,展现着自己的仙家气派。只是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让他这一身仙家气派里头掺上了一丝诡异。
「当夜被捉,当夜就发配出城了。」
闻焕章略显懒散地坐在一旁,掌握着一杯热茶,细细地品了起来。
「这处置像是在宫里出了差错。」
「确实是出了差错。」将茶杯放下,闻焕章双手抱头大大地伸了个拦腰,脸上露出些轻松的表情,「早上我刚去了礼部侍郎宿元景和参知政事李清臣府里。打问过张老御医是犯了宫里的忌讳。」
「什么忌讳?」林灵素自负智计不会在任何人之下,只是这些官场上的门道他确实需要多在闻焕章这打听。
「御医在宫里只有一个忌讳——皇家的事情少插手。」
林灵素闻言一愣,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这是什么说法?」
闻焕章只是「嘿」了一声,故作高深地自顾笑着,并没有要回答林灵素疑问的意思。
「张老御医到底干了什么?」见闻焕章不搭理自己,林灵素只得将话题又转回到了张老御医身上。
「皇子茂病重,张老御医医治无效。」
「皇子茂死了?」
「还没,现在还只是病重而已。」
「皇子茂是赵煦的独子,他病重的消息不应该是机密吗?」林灵素眼神怀疑地看向了闻焕章。
「不一定。」只见闻焕章摇了摇头,「历来皇子公主幼时夭折的事情不少,即使皇子茂是赵煦的独子,他的病重也不见得就得秘而不宣。」
林灵素寻思一番,心道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不想接下来,闻焕章话锋居然一转,道:「不过,皇子茂病重这事传得却又太广了一些。」
「什么意思?」
「我来的路上,遇到下衙的元仲良。他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从八品从政郎,而且还并不得上司看重,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听说了昨夜里宫中事关张老御医的变故。」
林灵素瞇起眼睛,里头有精光闪烁:「此事……有人故意传开的?」
「自然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为了什么?」
「张老御医是一个信号,是为了告诉别人,有人要插手皇家选嗣,让别人赶紧站队。」
林灵素的眼睛瞇得更紧,眼神像是把刀一样锋利:「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干涉皇位传承,居然还敢这么高调?」
「都有谁参与不好说,但是其中必然有一个在皇宫里掌握莫大权力的人。」
在皇宫里掌握有莫大权力的人?
皇帝,皇后……太后?
「如今的官家啊,刚打了大胜仗,压服了西夏,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借着这个威风,看那些在外朝跳得欢的旧党人物都像是在他手心里跳舞的丑角。殊不知,那些旧党的精神领袖一直就在他的身边啊。」
闻焕章施施然地又捧起了茶杯,身边却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灵素就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