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泄完自己情绪的天生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部分似的,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击倒了他。他向后瘫坐在沙发上,将李星华抱在自己怀里,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喊她睁开眼睛后便一言不发地紧闭着眼睛,什么也没做。
自从三年前以来——尤其是去年开始已经愈发严重,天生时常觉得自己被禁锢在幽暗的高墻之中,这高墻环成四面,遮蔽得不见天日,他撞得头破血流换来的只是冷酷,是没有一丝温度的寂静。
他明确的知道这是自己业障未消。业障在佛教语中是指众生于身、口、意所造作之恶业蔽障正道,妨碍修行,梵文叫做Karmavarana。天生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八,也就是释迦牟尼诞辰日,从小又受到信佛的母亲所影响,对于佛他颇有感应,年少时在几部汉传佛教经典上更是用过不少功夫,后来机缘之下在昆明还跟随扎什伦布寺的一位堪布修过两年多的密宗。
这不是他第一次犯下业障了。
天生1922年出生于胶州一个诗书继世的地主家庭,马家祖上在嘉庆年间高中过一位进士,后来做到了工部侍郎,有清一代家族共出了七位举人和贡生。他的祖父马和书也中了光绪年间的举人,几经分家后这一支仍有近两千亩土地、五六十间房屋。1897年曹州教案后德国强占胶州湾,马和书曾与同窗一道为此在莱州在济南在北京奔走不息。1898年9月28日他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目睹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慷慨就业,他在心中默数,谭嗣同被整整砍了28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话音犹然在耳,伴随着鲜血四溅,谭嗣同的人头滚落在地上,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浓烈的喝彩声,久久回蕩于天空。看穿了清廷的腐朽和百姓的麻木,马和书发现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便熄了功名之心,闭门不出,专心在乡墅办起了新学。又因办学不收费用、募资铺桥修路以及灾年开仓放粮等举措,他在方圆数十里有口皆碑,均尊称一声老太爷。
马老太爷的次子也就是天生的父亲马尧宪生于1898年,尧字辈名宪,宪即宪政,为其父马和书纪念出生时乃戊戌变法而起。马尧宪作为思想进步青年在上海大学读书时加入了共产党,从此投身革命事业,并成为老乡张耘的入党介绍人,张耘后来改名为康生。他先后参与、组织和领导了山东和上海的数次罢工、游行和武装起义活动,后担任上海区执委委员,曾与陈独秀和周恩来等同志并肩战斗过。在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马尧宪作为青岛市执委书记回到山东,负责党在胶东地区的工作,1928年在莫斯科出席了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中央委员,1929年遭叛徒出卖不幸被捕。经多方搭救无果,马尧宪于1931年4月5日在时任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的指示下同邓恩铭、刘谦初和其他党的重要干部共22人被国民党在济南枪杀。
家境尚算富裕,母亲将所有的爱都给予了他和弟弟马天存,又有祖父伯父关心呵护,天生的童年和青少年除去缺失了父爱,倒也不算糟糕,但谁也没注意到的是一颗仇恨的种子自此在他幼小的内心萌发。
1943年12月7日,胶州,夜。
天生5月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历史学系毕业后,为完成授他密宗的老师达巴之遗愿,半年多以来辗转印度和西藏多地,最后从加尔各答经香港转往上海,最后回到阔别五年的家乡。
在青岛家中休息了一天,天生便同母亲和弟弟马天存一道回了胶州老家看望祖父。
「天存,你跟我出来一下。」天生敲响了他亲生弟弟的房门,轻喊了一声。
夜已经深了,除了守夜的和两个护院也无他人,看见二老爷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一前一后在马家宅院中间的空地上踱步,他们倒也知趣,远远就绕开了。
跟在天生身后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两公分,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倒是与天生相似的很。
天生思忖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突然停住步子,转过头来:「天存,明天一早我要随秦叔叔去了。」
话刚起了个头,马天存便着了急,不顾长幼有序,两只手拉住了天生的胳膊,声音也不由得发颤起来:「大哥!这是为何?你外出求学五年方才归来,祖父和母亲不知有多欢喜,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些安生日子不好吗?」
「哼」,天生嗤笑一声道:「现如今的世道还有安生日子吗?天存,我且问你,你我若不是生在这小富之家,而是那佃户佣人之家,可有安生之日否?」
马天存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祖父成立土地经营公司,使用农业机械,改雇农为工人,按月发薪,年底还有分红,他们还是有安生日子可过的。」
「且再问你,除去本家的几支,胶州乃至山东又有几个地主如祖父这般开明呢?」
马天存一时哽住,回答不出。
天生紧握住他的双手,愤懑不平:「我此番西行,感慨颇深,世间竟有如此可悲可叹之人之事。日寇更乃人面兽心之辈,戕害同胞无恶不作,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吾欲手刃倭贼,以身报国。」
马天存的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他将双手抽出,用力搭在天生的肩膀上:「不管是中央政府还是秦叔叔那边的共产党,钱、粮、药品甚至是救人,咱们家不一直是鼎力相助的吗?大兄博古通今,经天纬地之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至以身犯险乎?」
天生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双目赤红,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中摔落到地上,他用力摇晃着胞弟的肩膀:「父亲被捕时,你才一岁,我七岁。父亲牺牲时,你三岁,我九岁了。也许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可是我都记得!『此番革命乃民族国家生存之关键。吾抱定牺牲决心,不能成功即成仁,为争取最后胜利,使中华民族永存世界上,故成功不必在我。纵刀锯斧钺加诸项颈,此志不可移』,父亲遗志,我夙夜不敢忘怠!为什么父亲为你我取名为天生、天存呢?多少个晚上,每念及于此,我总是泪流满面,可是我不敢哭。在家中,我怕母亲难过;在学校里,我不忍与同窗提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焉为人子?一十二年了,你知道我这十二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母亲这十二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马天存上前抱住了哥哥,他的眼眶开始模糊。他知道,哥哥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为了母亲,更是为了他。兄弟二人总要有一人在家赡养母亲,得以安生。一时悲从心来,他干脆跪在地上,抱着天生的腿哭了出来:「大哥!」
天生用手背抹掉了泪水,将弟弟拉起,拍掉了他身上的灰尘:「起来!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定要为我好好孝顺祖父与母亲。咱们家的重任就由你撑起来了,莫让我失望,也莫让父亲失望。就让母亲和祖父全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和孙子罢。」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生收拾好包裹,留下一封书信,就此踏出了马家宅院的大门。
马和书坐在太师椅上看完了书信,默默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衰老了几岁,随即一声长叹:「真是老二的种啊。」
同坐在一旁的李慧抱着次子马天存,放声哭泣着。
李星华睁开了双眼,小心翼翼地趴在天生的怀里不敢动弹,失神的两只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有点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暴虐吓到了,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应该是甜蜜的吗?他怎么会突然动手打自己呢,何况还是打自己的耳光,她长这么大连母亲都未曾舍得动过一个手指头。虽然……那种滋味真的很奇怪,很舒服……
天生的思绪从自己的祖辈父辈又飘回到自己身上,他感到止不住的沮丧与懊恼。他已经沦落到只能依靠打自己的女人来发泄来排解吗?这与村野鄙夫有何什么区别呢?那个自命不凡得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马天生又到哪去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出,只是将李星华抱得越来越紧。
听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和不断加速的心跳,李星华察觉到她的心上人虽然像雕塑一般发不出一点声响,但在情感上却经历着巨大的变化,似乎还是向着糟糕的方向上前行。她的心弦没来由地被拨动了,刚才的委屈与不解转瞬被她抛诸脑后。这不正是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吗?她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嫩舌和丰唇。
感觉到嘴唇一凉,随即又变得湿润起来,天生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是李星华主动向自己索吻,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粗暴举动的他振奋了起来,暂时将Karmavarana同那堵墻一道屏蔽了起来,开始猛烈地回应。
二人吻间休息时,李星华抚摸着天生的胸膛倾听着他强健的心跳,手指轻柔地在那儿画着圈,充满的男性肌肉的让她感到安全和沉迷,「刚刚是不是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你蹙紧眉头的样子让我很心疼。」
见不得女人心疼的天生不由得难受起来,他轻轻揉搓着被他打肿的脸颊,柔声说道:「刚才我想起了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很伟大很伟大的人,可能有点出神了。星华,这里还疼吗?对不起,我要向你检讨,在工作中生活中,我……我的压力很大,只有见到你时我才会轻松,我是由衷的喜悦。我不该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啊!我……我没有关系的……」,李星华没想到天生作为一个大男人会主动向她道歉,虽说新社会人人平等,可这不是一代两代人就能彻底扭转的,「你的警卫员和我说过,你工作特别忙。我想……你操那么多心也会很累吧,只要你喜欢,我……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看着越来越害羞的李星华将脑袋藏进了自己的怀里,天生的情绪起伏了一会,又拉她起来,郑重地讲:「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不过,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此刻,31军军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内。
「首长、首长,我是市罐头厂革委会的小许,不知道您喊我过来是有什么指示呢?」说话的这人个高清瘦,二十多岁的样子,满脸谄笑地在办公桌前半弯着腰。
一个秃头的胖子靠在椅子上,斜眼瞥了一下来人:「是罐头厂的许主任啊,坐吧。今天喊你来呢,也没什么事。你们是革命左派群众,我们呢,是解放军,自然要积极的支持你们,中央要求支左的嘛。」
「首长英明啊,咱们厦门谁不知道您鲁主任的名声,有了您的英明领导,我们厂上下就有了主心骨,有了精气神,干活都充满了劲儿。」许主任的笑容堆得更盛了,眼睛和嘴巴都快并拢到一起。
鲁山一时也看不出这笑容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这马屁谁不喜欢听呢?他摆了摆手:「许主任严重了,你们罐头厂的工作最近开展的不错,不过我听说还有一撮人是保皇派,为首的那个叫吴什么来着?」
「叫吴朝明,这个人可是保皇派的死硬分子啊!屡次三番地阻挠革命运动,公然与党中央唱反调,前几天还打伤了好几位革命同志,气焰实在嚣张。鲁主任,您可千万不能放过他!」提到自己的对头,许主任的表情就像会变脸一样,变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挡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比刨了他许家的祖坟还不能让人接受。
「砰」,鲁山用自己的肥手拍了下桌子:「竟然还有这么猖狂的反革命群众,你放心,周一开会我就把这件事情办了,先往你们厂派遣一个工作小组调查研究。」
「谢谢鲁主任,谢谢鲁主任。我就是您的勤务兵,您让我许刚毅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就上刀山下火海。这是我们罐头厂全体革命群众的心声,请首长检验一下我们的劳动成果。」这位许刚毅倒一点也不刚毅,点头如捣蒜,就快要跪下磕头了,最后又将立在一旁的麻袋放到了墻边。
听着许刚毅的效忠之词,鲁山没有动静,只是看了那麻袋一眼,没有制止他,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就检验一下你们平时的工作,看看扎不扎实认不认真。对了,这次喊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前几天军政治部收到你们革委会发来的一封文件,说是军部的一位同志,她的父亲在你们厂工作,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已经被你们打成了反革命分子?」
「报告鲁主任,是…是有这么一回事。王振英的出身,厂里所有人都是清楚的。」摸不清鲁山是什么意思的许刚毅心里有些打鼓,难不成这又是王振英的一个老同学?
鲁山搬着椅子往桌子前靠了靠,随后说道:「嗯,你们做得很好。厦门是要随时备战的,间谍特务很多,绝不能让这样的反革命分子潜藏在群众当中。这件事情也许牵扯到部队的其他同志,你给我详细介绍一下情况。」
「是!」
王明清和刘红结婚多年也没有过孩子,三个大小女人周末自然睡个懒觉,快到11点才勉强下了床。虽然今天的阳光和温度都很舒适,可马明明和许林山还是选择待在屋子里,用天生的话来说就是「你们两个少出去呼吸一些浑浊的政治空气」。
刘红挖了一块猪油,用它煎了一盒午餐肉和半打鸡蛋,再加上草莓酱和昨天买来的吐司便将早饭午饭合在一起组成了brunch。
马明明的面前比其他二人多了个小碟,她往里淋了些许酱油,又撒上一点白砂糖,搅拌均匀后夹着煎蛋蘸着吃。
许林山第一次看见这种吃法有些新奇,不禁打趣道:「明明,你这比资本家小姐还要资本家小姐啊!鸡蛋已经是够好的东西了,你还加上酱油和白砂糖,简直太浪费了!」
「爸爸说这是他爸爸教给他的,是在上海读书时学来的。爸爸吃煎蛋从来都是这样,说这样口感层次会丰富很多,如果没有酱油和白砂糖,他宁愿不吃。你快来尝一下,真的很好吃呢。」马明明说完就将小碟推到了她和许林山的中间。
许林山尝试着蘸了一下,入口甜咸浓郁,是要更好吃起来,感叹着:「我其实一直挺羡慕你的,马叔叔比我爸爸是要有趣多了。他在家从来不许我们吃这些西式的东西,西方的小说我只能打着你借我的幌子才能勉强看几本,没劲透了。」
刘红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话:「怎么说呢,和马政委接触了这么久,越来越发现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学识和修养那么好的人,去南大做历史系和哲学系的教授都绰绰有余,谁能想到是位参加过那么多场战争的将领呢?」
「这个我听我爸爸说过哎,他说48年解放济南的时候,国民党重新组建的74师有7个连死守邮电大楼,工事坚固,又都是死硬分子,造成了非常大的伤亡,一个师长都被炮弹打中,后来牺牲了。马叔叔带着教导团的人正好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冒着枪林弹雨直接端起沖锋枪就沖了进去,最终还是拿下了。」许林山讲起这段故事来,面带沉醉,向往不已。
马明明表情有些黯然,喘了一大口气方才开口:「济南对于爸爸来说总是不一样的,因为爷爷就是在那里牺牲的。听叔叔讲,济南战役结束后爸爸就去了爷爷遇害的侯家大院,在那跪了一整个晚上,最后晕倒在地上才被战友们架走。」
许林山双手托着香腮,陷入了沉思。
「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呢?」
「丁丁,我……我就是太想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