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拉着郭芙拼命地往前跑,剧烈晃动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是她被泪水迷糊了眼睛,还是被积雪上的反光刺得失明?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过,即便是火石如流星般坠落之际,也没有像如此恐惧。
「师母,这里!」忽然,有人在喊她。
黄蓉急忙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只见二武兄弟和耶律齐带着一帮幸存的丐帮弟子,正躲在一堵矮墻后面。
「芙妹,你没事吧?」耶律齐见到郭芙,急忙也将她拉到矮墻后面。
「我没事!」郭芙掸了掸身上的落雪,和耶律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黄蓉也往矮墻后一躲,问二武兄弟。
「岳母,」耶律齐放开郭芙,指着矮墻外道,「前面那座碉楼上,已驻守了数百元军。我们要是沖上去,很快就会被他们乱箭射成刺猬!」
黄蓉扒着几乎坍塌的残垣,露出脑袋,向耶律齐所指的方向望去。矮墻外,是一堆废墟,废墟上躺满了许多尸首,看服饰是官兵和丐帮弟子的。不到两百步开外,正是耶律齐所指的碉楼。
这其实是一座由民居改建而成的碉楼,两边都是高墻,只有中间一条小巷子可以过人。但是小巷子的上空,悬着三座过街天桥。天桥的顶部已经被掀开,露出半人高的矮墻作掩体。此时,天桥上已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元兵。
这处碉楼距离东楼城门仅有一步之遥,但是只能穿过了眼前的这条巷子,才能出得去城门。这是当初吕文焕怕元军突然攻破了城池,在城里设立的一处据点。
在回回炮如雨点般的火石狂轰滥炸之下,这处碉楼还能保存完好,并非没有道理。原本用砖石砌成的高墻,都用大块的青石加固起来。若非有目的性地轰击,实难撼动分毫。
耶律齐指着碉楼和矮墻中间的那些尸体说:「岳母,方才我令丐帮弟子沖锋了几次,却被元军用乱箭射回,白白折损了许多兄弟!」
黄蓉重新躲回矮墻之后,说:「巷子深八百步,每两百余步,皆有一座天桥。纵使千军万马,想要通过那巷子,恐怕也是万难。」
「娘,那我们怎么办?」郭芙看起来已是害怕极了,抱着双臂簌簌发抖。
黄蓉问道:「你们可看到了过儿和龙儿?」
二武兄弟道:「师母,鞑子大军一进城,杨大哥便和鞑子战到了一处。怎奈鞑子人多势衆,义军渐渐往南城退了过去!」
南城……黄蓉忽然心里稍稍有些安慰。丈夫郭靖正往南面突围,若是能遇到杨过相助,定然无碍。
「现在我们这边还有多少人?」黄蓉问道。
「岳母,不愿投降的官军、丐帮弟子和招募过来的义军,加到一起,不过两三百人!」耶律齐说着,便朝着矮墻两边指了指。
躲藏在矮墻后的,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忠烈之士。
黄蓉道:「此处距离碉楼两百余步,鞑子的弩劲,能射一百六十大步。若是贸然沖杀上去,势必死伤惨重。况且……」黄蓉又朝着矮墻后张望了一眼,「天桥高两丈有余,即便沖到了桥下,也上不去桥,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岳母说得没错!」耶律齐道,「能沖到桥下,已是九死一生。奈何还是上不去桥,可端的是要急死人了!」
黄蓉道:「这里挑出几名死士,排成一列纵队,每人相隔十步距离。沖在最前头的,爲后面的挡箭。若是前头那个倒下了,便由第二个挡箭。如是,或能沖到桥下!」
「师母,那又如何能杀到桥上去!」武敦儒和武修文一齐问道。
黄蓉道:「你们身上可带了硫磺火石?」
武敦儒和武修文各自拿出几个坛子,道:「火药已是所剩无几,只有这几坛了!」
黄蓉道:「最后的一人,持一坛火药,沖到桥下,用火折子引爆硫磺,丢到桥上去。桥上起火,鞑子必定四处乱窜,无心防备,到时便可从桥下贯穿而过,再下第二座天桥。」
「如何甚好!」耶律齐道。
「只是……」黄蓉看看身边的将士,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们去送死了,「谁愿沖在最前头?」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我!」「我!」「我去!」……
黄蓉的话音刚落,不料却站出来几名官兵和丐帮弟子。
「不!你们都别争了,此事该是我去!」耶律齐道。
「少侠,该我们去才是!」几名满脸血污的官兵站到耶律齐的前头,道,「守卫襄阳,本就该是我等官兵之责。如今城池失守,我等已是汗顔,岂能再让少侠爲我们去挡飞箭?」
黄蓉闻言,不由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你我皆是大宋赤子,又何来汗顔之说?」
黄蓉将手中的打狗棒递给了耶律齐,道:「齐儿,此番沖杀,九死一生。若是有缘,我们一家当在地下团聚!」
耶律齐忽然跪倒,道:「岳母尽管放心,齐儿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罢,接过了黄蓉的打狗棒。
「娘!」郭芙忽然拉住了黄蓉的袖子,道,「你怎的如此狠心,竟让齐哥去白白送死?」
黄蓉道:「芙儿,你看看这些官兵、义军和丐帮弟子,哪个家里没有老小,哪个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可是国难当头,又有谁退缩了?天命如此,芙儿,愿你下辈子,生在承平年间!」说罢,抱着女儿的身子,差点眼泪就掉了下来。
耶律齐接过打狗棒,道:「兄弟们,今日某人能与大家同生共死,实属荣幸。若有来生,自当再……」
他的话未忽然,依然楞住了。只见几名官兵已率先跃过了矮墻,朝着那巷子沖杀过去。
「唉!你们快回来!」耶律齐大叫。
官兵们见到黄蓉一家生离死别,已是纷纷落泪,自然不愿见到这一家活生生地被拆散了,已是不顾自己的性命,朝着天桥沖了过去。
大宋向来不缺忠勇之士,可偏偏是那些胆小懦弱者让这场战争输得一败涂地。
贾似道、吕文焕之辈,自当遗臭万年。
官兵刚刚跃出矮墻,奔走了没几步,就见对面的飞矢如雨点一般纷纷射了过来。顿时沖在最前头的那名官兵,已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紧随其后的那名官兵毫无惧意,依然埋头往前沖去。不料沖过了第一名官兵倒下的尸体没几步,也被乱箭穿身,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一名丐帮弟子爬了过来,将装满了硫磺的坛子塞到了耶律齐的手里:「耶律帮主,官兵们马上死光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几个了。这个坛子你拿好,我们在前面爲你挡箭,你一定要替我们拔了这座碉楼!」
说罢,还不等耶律齐回话,也是从矮墻后面一跃而出,跟在官兵的身后沖杀过去。其余的丐帮弟子见了,也大吼一声,杀出矮墻。
矮墻和碉楼之间的飞矢,像夏日的暴雨一般,一阵紧接着一阵,连让人透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那丐帮弟子也的没沖出几步,便倒在了许多官兵的尸体中间。
耶律齐对郭芙道:「芙儿,有来生,我们再做夫妻!」说罢,将坛子在胸前抱紧了,就要往矮墻外去。
「齐哥!」郭芙忽然一把拉住了耶律齐。
「芙妹……」耶律齐一楞。
忽然,郭芙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耶律齐,说:「你一定要活着……我要你活着回来……」
郭芙虽然曾倾心于杨过,但在这生离死别之间,顿时又对丈夫难以难舍。
是啊……我当初多么愚蠢,眼里,心里竟然只有杨过哥哥……原来……我真正爱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耶律齐从郭芙的怀里挣脱,说:「芙妹,别说丧气话。我一定会活着的……」
耶律齐也想在郭芙的怀里多温存片刻,可是现在他一刻也耽搁不起。矮墻外,血流漂杵,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眨眼的工夫,就有许多官兵和丐帮弟子在丧命。
此时的温存,竟是如此昂贵,代价如此之大。
耶律齐沖着黄蓉点点头,眼中忽然流出血泪。嘴上是那么安慰郭芙,可是他知道,一旦他越过这道矮墻,生命就算是已经交给了死神。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意早已不言自明。
请替我好好照顾芙妹……
黄蓉默然地点点头。
耶律齐一个翻身,越过矮墻。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也跟着一起杀了出去。
耶律齐放眼望向碉楼,可是他的目光里,看到的都是满地尸首。那些官兵的音容笑貌,似乎依然在他眼前。可是现在,他们已变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
耶律齐的耳边不时地有飞矢呼啸而过。若不是沖在他前头的官兵和丐帮弟子替他挡下了迎面飞来的箭镞,现在他也早已和那些阵亡的将士一般,身上扎满了箭矢。
「齐兄!」武修文掠到耶律齐身边,「到了桥下,你放火去烧天桥,我去找碉楼的入口,若是能杀进碉楼里,便能事半功……啊!」
武修文的话未说完,忽然一支羽箭已直直地刺穿了他的胸口,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武兄弟……」耶律齐也停了下来,伸手要去扶武修文。
「二弟……」武敦儒也掠至兄弟的身边,伸手要去扶。他忽然见到耶律齐也停了下来,猛地一掌朝着耶律齐的胸口拍了过去。
「啊!你……」耶律齐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蕩了出去,飞出十余步。
「齐兄,快沖!」武敦儒大喊。
耶律齐咬咬牙,扭过头继续沖了上去。忽然,他眼前一亮。挡在他身前的最后一名丐帮弟子忽然中箭倒地。
耶律齐的瞳孔在放大。他看到自己和碉楼,不过二十余步距离。二十余步,对于像他这样的高手来说,平时不过是一掠而至,可现在竟像是有天涯之隔……
耶律齐回过头。
芙妹……
忽然他感觉身上被无数利刃穿透,一下子窒息起来,眼前也变得一片血红。
耶律齐又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几步,但是他没跨出一步,身上就多几支箭。
「齐兄……」武敦儒忽然沖了上来,扶住了耶律齐。
「妹,妹夫……火,火折子……」耶律齐一双带血的手,将一支火折子和那个装着硫磺的坛子塞到了武敦儒的手里。
「二哥,你不要死!」武敦儒大喊。
「照顾燕儿……照顾芙妹……」耶律齐甚至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当他说完这八个字的时候,忽然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护住了武敦儒。
武敦儒顾不及悲伤,拔开火折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气。
火折子燃了起来,火苗摇摇晃晃。
武敦儒将整个火折子塞进了那个坛子,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坛子抛了出去。
可是当他把坛子刚刚脱手的时候,迎面飞来了七八支羽箭,也射穿了他的身子。
「啊……妹……夫!」耶律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只比武敦儒早走了一步。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身子已轰然向后倒了下去。
耶律齐一倒,更多的飞矢都朝着武敦儒而来。武敦儒顿时被射成了筛子,倒在了耶律齐的身上。
被抛出去的坛子,砰的一声撞碎在天桥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一下子把整座天桥都吞没了,那些列队在桥上的元兵,顿时被烧得鬼哭狼嚎。
「杀上去!」黄蓉见二武兄弟和耶律齐先后阵亡,已是咬碎银牙。此时见天桥起火,马上大喝一声,带着仅存的百余名义军跃出矮墻,朝着碉楼杀去。
「齐哥!」郭芙悲痛欲绝,跟着黄蓉杀到天桥下,扑到耶律齐的身上痛哭不止。
原来……我爱的是齐哥……可是,爲什么在我发现的时候,你竟然离去了……
郭芙的心在一片片地碎裂,感觉世界一下子黑暗起来。
义军沖杀到天桥下,手挽长弓,朝着天桥上不停放箭。原本已被大火烧得到处乱窜的元兵,如下饺子一般,被义军纷纷从桥上射了下来。
大火很快蔓延到第二座、第三座天桥上,元军的碉楼里一片混乱。
黄蓉也无暇杀敌,一把拉起郭芙,朝着城门外沖出去。
城门外,是黑暗中的希望。大宋,没了襄阳,还是鄂州、荆州,更有江南的半壁河山。只要有希望在,大宋就不会亡……
黄蓉刚刚穿过城门,忽然迎面射来无数飞矢,身边的义军不停地惨叫倒地。
黄蓉大惊,急忙拉了一把郭芙,又要退回城内去。不料,门洞的另一边,也杀出一群张牙舞爪的元兵。门洞两边的元军,将她们母女二人,紧紧地围困在中间。
「黄帮主,现在还看你往哪里跑?」说话的是一名身高八尺,面如锅底,长得一部络腮胡的威武汉子。
「伯顔……」黄蓉俊俏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