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边,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险恶地带,海风卷着蓝水往这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巖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东面有一道很狭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时隐时现。小路的尽头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这座海边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泽,根本不可能绕路登临峰顶。如果想要上到峰顶,就只有从悬崖这边攀爬上去。
山崖上一朵无名的小黄花瑟瑟缩缩地开着。
微腥的海风中,十二岁的范閑走到悬崖边上和我并排站着,只是个头比我还要矮许多。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海里扔去。此时他体内的真气雄浑,导致他现在的力气也远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头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溅起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水花。
他似乎有些满意自己的力量,张开双臂,对着海面大声地吼了起来。
「京都,老子总有一天是要来的!」
我仍然是安静地站着。
……
……
「去做什么呢?」
范閑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终于开口问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为什么要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仍然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你现在站的地方,难道不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思考很久之后,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话,那总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这样才能让不能重来的游戏玩的尽兴些。」
想必这是范閑的真心话,前世他是在病床上临死的病人,换做是我的话,肯定也会忍不住思考,如果再有来生的话,这样的话题。
「你有什么打算?」
「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范閑蹲了下来,又扔了块石头,只是这次没有用力,所以石头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然后?」
「然后我给自己设置了三个目标。」
我没有插嘴。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写很多很多的书,第三,我要过很好很好的生活。」范閑很平静地说。
我明白,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内心隐藏极深的好色、无耻、贪欲寻求一个好听一些的说法。我并没有嘲笑他,这也不过是人的本性,生来就带有的欲念,我又能有多伟大呢。
海边的悬崖之上,我纹丝不动地迎接愈来愈烈的海风,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黑布,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我冷静地帮他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骚客,请很多仆人。」
「骚客?」范閑知道文人骚客多会于此的句子,但还是有些不明白,抬头看了看我。
「专门用来替人写书稿的落魄文人,没有署名权。」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请很多仆人,找很多骚客,你就需要赚很多钱。如果你要赚很多钱,就需要很多权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权力,就需要你离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近一些。」
我转身干凈利落地离开:「你满十六岁,我们就回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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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港虽然靠着大海,但由于最近南方的几个港口已经建设起来了,预计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经联通,所以国家的贸易重心已经移往了南方。这个港口就渐渐显出了颓败,往日热闹的港口早在几年前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海鸥自在地飞翔着,不再有那些可恶的水手来骚扰。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并没有觉得生活有太大的变化,虽然收入减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这里的几年税收,所以日子过的还可以,而且这个海港很美丽,如今又变得安静了,自然更加适合人们居住。
所以偶尔也会有些大人物会选择在这里建造庄园。
但由于离京都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真正留下来的官员并不多,勉强能算得上的,应该是城西范家院子里的老夫人。
「都听明白了吗?」老夫人微笑望着范閑。
跪在一旁的周管家刚刚供述了自己是京都里头的二夫人派来看着范閑的。此次借检察院的命令打算里应外合杀死范閑,免得他到时候去了京都,争夺家产,扰乱家宅。
「听明白了。」站在一旁的范閑回应道。
老夫人正色道:「你这孩子沉稳聪明,本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不难看出,你的心性还是过于纯良了些。」
范閑心里叹息了一声:「纯良难道不是褒义?」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老夫人微瞇着的双眼里寒光微作,冷冷说道:「安之,道理你要记住,长大了,要学会心狠。」
范閑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没有机会表现出自己阴暗的一面。所以听着老夫人的训诫,他心中也明白,这是金玉良言,便朗声应道:「孙儿明白了。」
「来人,打折他的腿,扔到渔船上,下半辈不用再上岸了。」虽然已经有了心里準备,范閑还是有些吃惊于奶奶的心狠手辣,但想起奶奶刚刚说的话,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惫,往后靠去,倚在太师椅上养神,「这个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够狠,终究还是自己吃亏。」
老夫人半闭着眼睛,说道:「当年你的母亲何其聪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睁开双眼,盯着范閑一字一句道:「宁肯自己去害死别人,也不要让别人害死自己。」
范閑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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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车轮滚滚作响,马车缓缓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蓝天之上,白云如丝,分外美丽。
马车行过关了门的杂货店,远远经过豆腐摊,范閑掀开车帘,看着豆腐摊上的那位少妇和她身边已经能够到处乱跑的小丫头,唇角浮出一丝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个古旧的黑色皮箱。
范閑小心摸着黑色皮箱,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给予他一种足以慰藉心底的温暖。
「瞎子,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言自语地从豆腐摊的角落站起来,看着去往京城的马车渐行渐远。
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间杂货铺终于倒闭了,城里的居民们随口说了几句,估计那位瞎子老板恐怕将来会孤老潦倒,同情了几句,没人留意在谈话人群间几位美妇眉间的落寞,又开始把话题转移到刚刚离开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爷身上,人们纷纷猜测着,伯爵大人让自己的私生子进京,準备给他安排个什么样的职司。
……
浩浩蕩蕩的红甲骑士队伍进了京城,范閑为了掩护检察院密探滕梓荆调查究竟是谁要暗杀自己的真相,当了回冤大头,花了二两银子在王启年手里买了张假地图。
「沿着这条路再走一段便是范府,咱们就此作别」滕梓荆对范閑拱手道。
「这就要走?」
「说过了,到了京都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谢谢你带我进京,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你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我,没準我可以帮到你。」范閑有点不舍这位有些意气相投的朋友。
滕梓荆之前接到检察院假命令要暗杀范閑,二人不打不相识,滕梓荆先是借着范閑之名,扬言杀掉了自己,后面混入范閑的队伍,回到京城,欲图查明真相,更是想找回自己的妻儿,自然不会久留。二人推断,要杀范閑的就是那位在京都的二夫人。
「你大概都自身难保,如果柳如玉真的想杀你的话,恐怕你是没那么容易进范府的大门。」滕梓荆说完便跳车离开了。
车队继续前行,范閑探出身子看着繁华的街景目不转睛。
一位红衣女子在街边看到红甲军队逐渐逼近,立即跑回不远处一栋民宅内,大呼道:「红旗一过,咱们就扑那辆马车,明白了吗?」
「明白!」一群衣衫不整的女子齐声应和道。
在民宅的角落,一位贵妇人面带微笑,默然无语地看着这一切。可是所有人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就像完全看不见她一样。
这些女子们个个是少女芳华,撕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吹弹可破的肌肤,只待范閑马车一靠近,便一拥而上,想要借此毁了他的名声。
真是可惜了这群从宫里来的妙龄女子,按原来剧情的发展,她们的下场,只会被庆帝的护卫尽数拿下诛杀。
马车安然无恙地从民宅前经过,走到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候公公拿着庆帝的密令将护卫支走,自己为范閑驾车送他回府。
「护卫另有要职,小人护送少爷回府。」候公公对探出头来一望究竟的范閑拘礼道。
范閑没说什么,拉上了车帘,只觉得这个看似憨厚的中年男子没那么简单,看来自己这趟京都之行必定布满风雨了。不管了,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范閑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小爷还怕你不成?心神一定,马车越走越远。
路边的民宅里,庆帝的白衣护卫已然尽数拿下这些宫女,只等马车一过,便将其诛杀。待到马车摇摇缓晃晃地经过了,护卫们相互眼色示意,正欲挥刀而起,只见角落的贵妇檀口微启,这群护卫跟着了魔一般,推开了手中的宫女。对着空气劈砍了下去,然后抓起吓得瘫倒在身下的宫女们的衣服擦拭了手中的刀刃,便结群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宫女们,这才注意到角落不知何时出现的美丽贵妇,有几位下意识想要惊呼一声,却不知怎么都发不出声响,只觉得头昏脑涨。
只听见贵妇人的声音,「从今天起,你们便忘却了往日的身份,以后便跟着我的指示。」这不轻不重的声音听在她们耳里却是深沉、洪亮、而又绵长,仿佛是刻在脑海里的真理。众女皆俯身称是。
只见一名面带冷色的少女从后门探身进来,贵妇也不惊异,也是淡淡地说:「若若,这些人带去醉仙居安置的事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