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打长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她都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当然,一切以她的幼年记忆为标準。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生气的我。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嫌弃她的嫌弃。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是平海油煎。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俩后(另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风范。直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个。“我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是我对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就一口。”她近乎哀求。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啧啧。”
“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脑。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值得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这搞得人非常被动。毕竟我也只是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默不语。她这套我估摸得略準,应对措施即远远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準比起盛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吃灰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上次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发生过一次。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老实说,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所以奶奶唠唠叨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嘴就再也合不拢。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第一次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说不好为什么,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子,我问:“我妈呢?”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撅了撅嘴:“人姑娘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我笑笑,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奔去了厨房。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这种事毫无办法。
没几分钟,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毫无疑问,里面卧着四五个鸡蛋。“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厨房走去。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多好的姑娘啊!”奶奶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我一眼,脸依旧红彤彤的。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这下奶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还得唱戏,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你瞅啥?”
“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準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
“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
“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凈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
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肉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奶奶担心自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烧饼也买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溜溜圈儿。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这是个好主意,可谓一拍即合。“也给你妈吱一声,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沖我撅撅嘴,就要去打电话。但我制止了她,我说:“就是要吓我妈一跳!”
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如果有什么羞于见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两种情绪这么一对沖,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鸡蛋驱动的机器。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蕩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沈阳等地的老艺术家倾情献艺。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
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他说,没演出瞎摇啥。我说,我找我妈。他问,你妈谁啊。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他说,哦,早下班了,明儿个有重要演出,今儿个歇班早。“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约摸也没人,早下班了!”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绕着围墻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锁着。这个时间点,实属正常。于是我让陈瑶躲到一边,就开始叫门。不想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响应。我只好审慎地加大嗓门。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没人应。但嗓门不可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来保安。在陈瑶的窃笑声中,我拨了母亲的手机。嘟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铁闸门前徘徊了两个来回后,电话才被接起。“林林?咋了?”母亲有些喘,虽在刻意压制,但还是像春风中的银杏叶般闪亮而凌乱。
“你咋了?”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
“没咋啊,”母亲深呼一口气,“刚跑完步,累死人。”这么说着,她轻笑一声,又补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
“还小哪你,”母亲气息总算平稳下来,“想家就回来呗。”
“回来了啊,”我终于笑出声来,陈瑶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她极力捂着嘴,“我就在办公室门口。”
“真的假的?你就编吧。”不知是不是错觉,母亲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铁闸门锁着嘞,”我用力晃了晃门,“进不去。”
“真是长大了你,回来也不吭声!”好一会儿,母亲才笑了笑。
“让不让进去啊,不让进我就走了!”
“妈正要洗澡,你等等,回来也不提前说声,都不消说你。”
于是我们就等。陈瑶从角落里闪出来,问咋了,我说正洗澡,她说:“噢,美人出浴!”托她老吉言,大概过了六七分钟,美人总算出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母亲趿拉着双平底凉拖,轻快地擦着地面,恍若什么鸟在雪地上快速滑过。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母亲先是探个头,瞥见我后才放出了全身像。明亮的走廊里,她脚步飞快,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离我还有几步远时,母亲拢拢湿发说:“回来也不吭声,真有你的。”
“快点儿吧,腿都麻了。”我两手操兜里,想憋着,但还是笑了出来。
“还有脸笑。”母亲板着脸开了门。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閑衬衣,领子打着结,像是围了条纱巾。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还不让笑了?”
“你可劲儿笑。”母亲扶着门白我一眼,“还进不进来?”
我没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扫了一眼。与此同时,陈瑶已经蹦了出来。真是令人沮丧。我的设想是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一切都搞砸了。当然,基础效果也是相当可观的。陈瑶叫了声姨,母亲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绽放开来——“妈呀。”她说。伴着这抹愕然的笑,母亲又垂头拢拢湿发,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头时笑容越发灿烂。“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哪有像你俩这样的,”她看看陈瑶,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改天我再收拾你!”这么说着,她便拉住了陈瑶的手,同时在我胳膊上扫了一巴掌。陈瑶掩嘴轻笑,装模作样。我则笑得呵呵呵的,连铁闸门都哗啦哗啦响。
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过来。于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瞅瞅你俩,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啊,专门吓唬我这个老太婆呢?”可能大家都太激动,欢声笑语中在门口杵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我说:“别老站门口啊,也让陈瑶参观参观传说中的剧团办公室,啊,曲艺之家!”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讲出这种话,但不劳您费心,说完这话鄙人就红了脸。
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我问母亲吃饭没,她说早吃了,“也不瞅瞅几点了,你妈也不傻”。“不傻?不傻你一个人呆这儿跑啥步?”我咧嘴笑笑。母亲没理我,她挽着陈瑶胳膊,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白玉霜悲兮壮兮的短暂人生,听得后者一愣一愣的。我就见不得这种悲惨场面。在团长办公室,母亲给陈瑶沏了杯茶。她问我喝不,我摊了摊手。“喝,还是不喝?”母亲胳膊白生生的。“当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摊了摊手,然后就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几个木头盘子。浅口,狭窄,横七竖八。两个稍小点儿的剩着些佐料,不知是酱油、醋抑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旁边还躺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就这功夫,陈瑶也瞅见了,她赞叹道:“啊,寿司!”我这才恍然大悟,虽没吃过猪肉,咱好歹也见过猪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拿起一个佐料盘使劲闻了闻。然而鸡蛋已经毁掉了我的嗅觉。木屉里还有些空盘子,一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何况母亲也不会如此大方。“嗯,寿司,”母亲倒着开水,眼也不抬,“有人请客,你妈也奢侈一把。”
“谁啊?”我把玩着木屉,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来喝茶!”
虽然心里痒痒的,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陈瑶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嘴角,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好丢下木屉,叹了口气。
“你霞姐,”好半晌,母亲笑了笑,“妈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亲就领着陈瑶四下转了一圈儿,我自然全程陪同。可惜这剧团办公室和所有的办公室一样,并无特别之处。在健身房,我跟陈瑶扇了两拍子乒乓球。我说瞧瞧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其实这是瞎扯蛋,剧团训练一般都在后台地下室,包括基本功。这办公楼不可能允许你整天杀鸡般地吊嗓子。母亲双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说话。我让她也来两局,她摇头摆手拒绝了。兴许是刚洗过澡,又兴许是突遇陈瑶以致情绪过于激昂,母亲脸蛋红扑扑的,那双桃花眼眸吸纳着白色灯光水汪汪一片。我不由多瞅了好几眼。后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要放啥大招吧。“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母亲白我一眼,顿了顿,“走吧!”
“去哪儿?”
“剧场呀。”
“说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个人呆着。”这么说着,母亲沖陈瑶招了招手。后者自然喜出望外。打走廊出来,我去锁铁闸门时,被母亲叫住了。“用不着,里面锁住就好,一会儿啊,”她抬抬穿着凉拖的右脚,“咱们还得回来一趟。”我搭上门闩,望了眼空蕩蕩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大得离谱。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或许是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陈瑶瞧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準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先杀鸡,再祝酒。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墻走。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癡啊?”
“城关二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二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时,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或许不该有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艺术学院那个,十五号。”
“哦。”她说。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蕩,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
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陈瑶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只去大雁沟。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胜在地势险峻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从进山到景区大门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一口南方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
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不等话语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打一旁经过时,他沖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沖他点了点头。货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庙口的凉亭里呆了一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陈瑶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好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九五年,那会儿我这么矮。”她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我爷爷一块儿照的,他就站在这儿。”
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爷爷身体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没坐缆车。”
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巖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
“我爸出事儿后,没俩月,爷爷就去了。”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蕩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风中的鸟叫?
“奶奶不喜欢女孩,刚开始还对付,有了若男后她基本就不上家里来了。我妈也强,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后来我爸一进去,我妈受牵连被开了公职,紧跟着爷爷也没了,这些怨气奶奶一股脑都撒到了我们头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吗,”陈瑶扭过脸来,嘴角绽开一抹笑,“连大伯二伯家都不许和我们说话。”风真的有点大,她的眼泪都四下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