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我缓缓醒来,茫然四顾了一会儿,才下床洗漱,伸展躯体。
晨光已经布满山谷,从娘亲破开的门望去,不远处竹林朝露莹莹,寒潭波光粼粼。
娘亲的元炁精纯,力道控制更是出神入化,昨夜虽是焦急慌乱之下悍然出手,也仅将门与壁打得藕断丝连,而无损于其他物件。
我不禁感叹自己何时才能有这种微入纤毫的力量掌控。
来到正厅,发现娘亲正站在走廊,望着晨间白云,衣袂飘飘。
我不敢久看娘亲那掩映隐约的背臀曲线,乖乖坐到桌前,摸了摸盛着莲子羹的瓷碗。
“哇,好冰。”
莲子羹是牛婶昨日做好的,夜间置于寒潭冰镇,自是冰凉爽口,但我故意微作埋怨:“娘亲,又是莲子羹啊?”
“不愿吃就直接练功。”
娘亲侧脸瞥了一眼,淡淡地说道。
“吃吃吃,孩儿这就吃。”
空腹练功可是大忌,无论多少、荤素,晨练之前都必须进食,否则容易破坏身体生成气机的能力。
我拿起勺子,一口口地吃起莲子羹来。
无可否认,在略带炎气的晨间吃几口冰爽的羹饭,实在是一大美事。
于是母子二人晨间相处的场景便陷入了沉默,但娘亲丝毫不感到尴尬,远望着竹林白云,微风吹动几缕青丝,一派出尘飘逸之姿。
忽然间,一声鹰唳自云间传来,由远及近,一个小黑点俯沖下来,如白纸洇墨般渐渐扩展,赫然是一只金尾羽鹰,利爪上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
很快,那鹰飞至屋前盘旋,娘亲伸出左手,它仿佛认识主人一般架停在了娘亲的玉臂上。
娘亲解开一只鹰爪上缠绕的细线及物件,那只金尾羽鹰嗥叫一声又飞入云间,在蓝天白云间隐去了身形。
我好奇地站起身来,望向娘亲纤纤玉手间小巧的油纸卷筒。
“娘亲,这是何物?”
“信。”
娘亲言简意赅,自其中抽出一小段泛黄致密的纸卷来,双手展开后,只见长三宽一,四方裱绘着红色云纹,正中以朱砂写就四个劲字:
青州魔教。
“娘亲,魔教是什么?”
青州我自然知道,娘亲讲授地理图志时说过,正是我们所处的地界,而魔教则是闻所未闻。
娘亲望着信纸,似乎陷入回忆与深思,我再次发问后,她才将黄纸收起,开口道:“信上所指魔教,当是名为天水教的……组织,德化七年间意图武力颠覆玄武王朝,但为‘擒风卫’探知了行动,分化追索,最终未能成功。”
本朝国号玄武,太祖太宁氏肇建至今二百三十余年,已历九任皇帝,当今的天子年号德化,御极已有二十五年。
德化七年,那就是距今约十八年前了,不过“擒风卫”又是何物呢?
我不由向娘亲询问。
“‘擒风卫’是朝廷的机构,专司情报刺探,监察朝堂民间的不轨动向,俗称谍子。”
娘亲答道,没有不耐,却也古井无波。
“哦。”我有所明悟地点头,谍子在《孙子兵法》中有所提及,是以并非一无所知,“那这封信是他们寄给娘亲的吗?”
“嗯,正是如此,金尾羽鹰乃擒风卫训练,除此外不作第二人想。”
娘亲淡淡点头。
我心中的几点疑问均得到解答,不过他们将“青州魔教”的消息传递给娘亲意欲何为呢?娘亲和他们又有何关联呢?
我正打算询问,娘亲却先开口道:“霄儿,去收拾细软,我们今日便出谷去。”
“啊,真的吗?!”
听到这句话,我简直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虽然谷中有仙子般的娘亲陪伴,但外面的世界仍旧令我向往。
只因在娘亲的明令禁止下,过去十年间,我连牛婶所在的柏子村都未踏足过,而不少书物典籍却绘声绘色地将九州描述得美轮美奂。
“千真万确,去吧。”
娘亲对我的激动毫不意外,淡淡颔首。
我兴高采烈地回屋收拾细软,手忙脚乱地将两套衣物以及《孙子兵法》装入包袱,便着急地来到门廊等待。
此时娘亲未在正厅或门廊,料想也是收拾细软去了。
果然,过不多时,娘亲自东厢提着包袱出来,扔给了我,朝竹林走去,淡然招呼一句“走吧”。
未待我回应,身着白袍的娘亲已然飘然入林,身姿灵动,消失于蜿蜒掩映的林间小路。
看起来娘亲似乎更着急出谷,但我心中清楚,她只是雷厉风行罢了。
于是我也将元炁运于双腿,奔入竹林,大步跑动起来。
要论身姿优美,我自是不如娘亲,毕竟我未曾学习过轻功身法,只能粗浅地运使元炁加快脚程。
高耸翠竹飞快从我眼前掠过,不多时便到了小路尽头,见娘亲正于阴凉处驻足静立,我止住步伐。
“娘亲?”
我站在娘亲身后,尽量不看及腰长发下起伏的背臀。
“等等牛婶,还未与她道别。”
我虽未曾直言,娘亲却已然心领神会,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一想也是,兴高采烈之下竟忘了此事,心中稍稍冷静,便背靠着一株粗竹坐下,和娘亲一起等待。
谷外是青葱山脉的根脚,竹林外是旺盛的草植,绵延数里,更远处是林立的树木,一条小路在山坳间生就,剪开半人高的杂草丛。
我望着那条不过可行一二人的小路,心知牛婶每日必是从此而来,因此已被踩得土黄夯实。
凝神静气等了一段时候,日近中天,距离牛婶每日来此的时辰已然相差无几——熬羹、炖汤颇费时候,故此她一般午时前就会到此。
不过昨日她说孙女身体有恙,今日未必会来,因牛婶乃至柏子村内诸人皆不识字的缘故,我们也不能留书。
倘若牛婶在家照看孙女,我们恐怕要跑一趟柏子村了。
不过多时,从山坳走来一个身影,以我目力所见,正是牛婶,她似乎也看到了我们,快步走来,笑脸相迎道:“谢姑娘、子霄,你们怎么在这儿?”
娘亲点头寒暄道:“牛姐,小梅身体如何了?”
“劳烦谢姑娘挂记,昨儿让大牛叫来了赤脚大夫,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娘亲螓首轻点,犹豫了一瞬道,“牛婶,我和霄儿有事要出谷去了,特意在此等你,向你道别。”
“啊,是吗?这么着急?”
牛婶一怔,有些措手不及,流露出难以相信的神情。
“嗯,谷中那间小屋,还望牛姐代为照看,我们日后还会回来。”娘亲握着牛婶的手,语气诚恳道,“东厢居室的木柜里有一些银钱,牛姐自可取用,不必客气,以报答你多年来的辛劳;不过,财不外露,当谨慎用之,以免引起歹人觊觎。”
牛婶眼里噙着泪花:“谢姑娘,我晓得……只是我这心里不好受……”
娘亲抹去牛婶脸上的泪水,安慰道:“今日一别确实突兀了一些,不过日后还有相会之期,也不必太过伤心。”
牛婶的泪花让我也于心不忍,甚至有些不想去外面了,轻轻走到二人跟前,唤了声“牛婶”。
牛婶拉起我的手,满目难舍地打量道:“子霄,都长这么高啦……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干惯了农活的大手,长满了粗糙的茧子,布满了深刻的皲裂,却让我感受到了真切的亲近与无言挽留,我心下也有些凄然,任由她握着我的手腕,眼中朦胧,不忍对视。
但没过一会儿,牛婶便放开了手,拭去泪水,忙不迭地说道:“谢姑娘,子霄,既然你们要走,我就不耽误了,早去早回啊……”
“牛姐,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娘亲郑重地道别。
“牛婶,再见。”
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读过的书籍、学过的礼仪,此刻全若不存,仅仅泪眼朦胧地道别一句,便回过头去,不忍多看。
“牛姐,我们走了。”
“嗯……”
娘亲最后道别一声,便越过我向前而去。
听到背后隐约轻微的啜泣,我不敢停留,吸了吸鼻子,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我和娘亲都没有使用身法或者元炁,沿着小路慢慢离去,沉默无言。
当快到山坳转角处时,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却发现牛婶仍站在竹海入口,似乎在目送我们。
如此距离,已有数百步,以牛婶的目力当然无法看清我们,却留在原地,那份离别的凄然不言而喻。
我狠下心来,疾行两步,直教山林遮住了二人远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