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弹指灰间。
当日,沈麟和青云道长送走姐姐及慧钰道尊一行之后,便将自己在须弥芥子中遇到师傅以及一心师太的事情有选择地告诉了青云道长,倒是对须弥芥子的事只字未提,只说是在梦中遇到的,也未曾提到即将到来的素世界的千年大劫,更未曾提及自己可能是应劫之人。这些都是天机,师傅和师太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可泄漏,否则面临天劫危险。
之后,便在青云道长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走进天青道观的天经阁。每年出阁一次,祭扫父母的坟茔。如此,便是十年光阴。
明天,就是整整十年了。坐在天经阁一摞经书上的沈麟今晚异常烦躁,他知道,思念的时候又到了,于是放下手中的这本《鬼谷子奇门遁甲术》,吹灭油灯,掩上阁门,走上天经阁通往后山的小道。
十四岁的沈麟,个头却足有六尺,也只比身材高大的青云道长稍矮一点,怎么看都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那修长的身影被朦朦胧胧的月光拉地细长。长年与经书为伍使他更多了些浓浓的书卷味,还有淡淡的飘逸气息。看着婆娑的疏影,听着仟细的风声,今夜,你还在想我么?姐姐!!月光下的少年轻轻地摸了摸胸前的那颗化丹,将它取了出来,摊在掌心,纯白的珠子在掌心滚动,折射着无数道清冷的光辉,虽不甚明亮,却也是流光溢彩。
最近这两年,虽然思念的次数比以前少多了,可每一次都让自己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入定。还有,那只见过一面的慧钰道尊,她那绝世清容也无数次闯入自己的天地,夹杂在对姐姐的思念当中,还有,在告别时,她那看向自己的那种奇怪的眼神,似勾魂,又似清怨,似嗔又似喜,又似有点愤怒。沈麟不禁摇摇头,暗叹自己当年初见慧钰之时,那副模样。
漫步山林小道,回想这十年来,天经阁的藏书被自己看个遍,不禁也为天青道观百年来的藏书之多感到钦佩。从最初的道纲道德经,道义还有道术,甚至炼丹术到奇门八卦、神仙怪志,无所不有,包罗万象。
在天青道观中,道教经典大致可分为四类,一类以老子的道德经为代表,乃入世度人的大道至理,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草民百姓,莫不能从中得到教喻。这类道纲,讲求的是精神修行,总领修道宗义。精神修行总是伴随寂寞和枯燥无味的。
虽说当精神修行达到极致,精神力量能够通天彻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这也只是修道之人口口相传,并无人见识过,因此,精神修行在道族修真界反而慢慢被遗忘了。当日,我决定从修心开始精神修行,青云道长吃惊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大类便是炼丹修行类道经,与入世度人的大道至理迥异,这类道经专讲出世修行,修道人闭门苦修,炼结金丹以超脱生死轮回,得成大道,是道家气功的本源。天经阁中便有一本当年陈抟老祖的修道手录,自己给他取名为《猎天记》的手抄本,这本《猎天记》详细地记载了当年师傅修道的心得体会。
在那本书中,师傅将修道直至大成,分为二十一重阶段:筑基,初窥,伏虎、腾云、道固、胎成、了然、贯通、登峰、无双、负担、道隆、脱胎、霞举、不坠、大道、莫测、斗转、劫成、升仙、大成。从筑基到劫成,师傅都有详细描述自己的感受,可劫成之后便没有了,师傅只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得话:“天道易成,人道难修。”似乎有着无限的感慨!
根据师傅的心得以及自己所学到的内视术,自己体内四种功法,都各有所成,红鸾仙果结成的道胎鲜红赤艳,三年前便已突破霞举境界,本门的太清罡气结成的道胎轻盈透明,两年前突破脱胎之境;焚香谷的寂灭心经所成的道胎呈紫色,一年前也到了道隆之境;纯白的般若功所成的道胎也突破了无双境界。这几年的修行,丹田内的几股真气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他们突破后再无进展,这也是沈麟颇为困惑的事情。
他自己却不知道,道法同修为修道之人大忌,不同道法,真气修炼的法门不一,真气运行路线也不一样,极易走火入魔。他能同修四种道法,得益于自身的仙人体,还有红鸾仙果在体内的强势力量,压制着其他几门真气各行其道,所以才相安无事,如同一位受尊敬的老大带着几个小弟,彼此才能和睦相处。却不知日后四种真气到最后势力均等之时,是何等的闹腾,差点量成大祸。
第三类道经为玄学类,包括了奇门遁甲、八卦易理、符咒神言等玄妙法门,然而由于这类道法太过玄奥精深,真正能习会的少只有少,却有不少招摇撞骗之徒借此蒙骗无知百姓,因此被道教主流斥为旁门左道。沈麟天资聪颖,特别喜好八卦易理、奇门遁甲,对符咒神言也有涉猎,却并没有认真鉆研。
最后一类为杂记类,这一类包罗最广,什么大典祭拜、真人传记、神仙怪志都算在内。沈麟见其有趣,倒也看了不少。
除此之外,自己看得最多的就是青云道长在火中抢出来的父亲生前用过的医箱中的那本《沈氏内经》。这本内经中记载了沈氏先祖对于各种疑难杂癥的癥状以及破解药方,每当自己看见这本书,便不由得有些伤心困惑,自己的先祖救人无数,为什么会遭遇如此不幸?若是天道公平,那前世的孽缘又结在哪里呢?
千里之外,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也在对月长叹,和弟弟一别十年,自己的修为已经到了了然境界,可师傅说,焚香谷门人要想入世修炼,必须达到无双境界,那时寂灭心经才能大成。弟弟,你一定要等我!
冷冷月光中,沈麟登上了苍风岭的最高处。原本以他现在的修为,驭风飞行,瞬间即到,可是自身却偏偏喜好双脚触地的感觉,于是花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内,他将十年来所有的事情想了个遍:四岁之前,一家四口,虽贫,却其乐融融;那天夜里的惨案,父母双亡;虚弥芥子中的岁月;师傅以及一心师太的衷衷教诲;十年来修心的历程还有那难言的相思。
高处临风,别有一番意境。三面群山渐生淡淡雾霭,缥缥缈缈,风吹林木,沙沙作响,山下的河流如同一条玉带,冰面上折映着清冷的光辉,河流下游,却是另一番灯火辉煌。沈麟知道,那就是临安城了。昔年的自己,也曾拽着父母的衣襟,逛过那里的大街小巷。近处的天青道观再也没有白天的喧闹,依稀的灯光如萤火闪耀,虽不明亮,却也璀璨。师傅真是有眼光,竟被他找到这个地方来修宗立派。三面环山,聚集天地灵气,一条明水,却将整盘灵气带活,苍风岭则由于高高的靠背,聚拢后世之势,更绝的是立于闹市之郊,有静有动。决不用为徒子徒孙的生计发愁。
皓月当空,沐浴在自己身上的月色似乎将自己融入整个环境当中,飘逸的长发,乱舞的衣襟,随清风而起,沈麟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山,也是这水,更是这月色,自己的身体仿佛随着意识倘佯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一缕枯草被风卷起,飘飘蕩蕩,似有迹可循,却又浑然天成,不落一丝痕迹,落在自己的脚边。
沈麟终于明白师傅所说的修道要义:随心随性。魔道无别,心正道正,心邪成魔。坚守道基,迎性而为,随性修行。
沈麟弯下腰,轻轻捻起这根让自己顿悟的枯草,顺风而起,迎风起舞。顿时,他的身影时而折起,时而笔直,时而漂浮,时而旋动,一切皆顺势而动。这一刻,自己就是风中的那棵枯草,藏在体内的那几股真气,似乎受到什么激发似的,充盈四肢,顿时,风中的身影周围,散发着几道璀璨的光芒。
风静人亦静,天人合一。沈麟自己也知道,三年来毫无寸进的红鸾仙果真气,一举突破不坠之境,直指大道,而体内的其他真气,也各有突破。
沈麟抬了抬头,“出来吧,从我的悟道中,希望能给你一点启发。”
青云道长的身影从山顶的那片树丛中缓缓走出,“师叔,恭喜你又有突破。”
对这个小师叔的精进之快,让他瞠目结舌。这十年来,也去看过几次,并没有见他用多少时间修道练功,却每一次都是让他惭愧不已。自己虽然早他修行近八十年,却还是在贯通境界徘徊,这个小师叔五年以前就超过自己了。今夜,自己心中烦闷,到后山赏月清心,不料却看见师叔登山而来,自己不好打扰,便隐匿起来,却有幸看到师叔悟道的全过程,他也知道这对他日后修行有着无比的好处。
“不要叫我师叔,你还是称呼我麟儿吧,我早就知道你在这。我怕你看不透,又舞了一遍,不知道你有何想法?”沈麟看了一下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我有所悟,但还…还不是很透彻。”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自己的悟性太差还是称呼小师叔的原因,青云道长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我们边下山边说吧!”沈麟的目光盯了一下远处灯火通明的临安城,又扫了一眼对面的山峰,便举步往山下走去。
对面山峰上一条黑影,被沈麟的目光扫过,浑身一哆嗦。“两山之间,最少有五百丈,自己还是借助千里镜才能偷窥,他怎么可能看得见呢?何况我还躲在阴暗之处?这人是谁,天青道观什么时候有这种高人?”想想被沈麟那如同有形的目光扫过,如同浑身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的感觉,黑影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
“不行,我现在就回去稟告圣主。”黑影闪身而退。
两条身影从山顶慢慢走了下来,一路上,沈麟将这十多年来修道的心得毫无保留的告诉了青云道长。经此一途,青云道长也是获益良多,以前自己种种不明之处,经过沈麟娓娓道来,茅塞顿开,更多的是惊讶和钦佩。
不知不觉,二人就到了天经阁。
“道长,你等一下,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就在青云道长告辞转身準备回房之际,沈麟叫住了他。
“麟儿,什么事情?”看见沈麟一脸凝重的样子,青云道长便知沈麟所说之事非同小可。
“第一件事情是关于俗世界的千年一劫!”
“千年一劫?”青云道长也曾经听老一辈修真之人说起过,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修真界的传说。
“本来我不想和你说这个事情,怕引起恐慌,但今夜我看有人窥探,想想还是告诉你,早做防备为好。”便将师傅当时告诉自己千年一劫所有情况都告诉了青云道长,捎带也将自己惊退偷窥之人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那我们该怎么办?”听得青云道长双眉紧锁,不由自主地问起沈麟。
“我们毕竟是修真之人,不要过于注重身外之物的追求,我观本门弟子在修行方面太过于敷衍了,这种风气应该改改了。将一些有天赋的弟子集中,让他们潜心修道,早做準备。”沈麟的话说得青云道长脸面一红。确实这几十年,天青道观的香火越来越旺盛,许多门人并不在乎修行了。
“将天经阁打开,让那些弟子自行参悟,也许不几年,我门修真之风又能兴盛。”沈麟继续自己的话语,“还有,选择弟子,品行与悟性同样重要。我门随性修行,如果本心不正,终将成魔。另外,我不知本门为何不收女弟子?我建议,如果有资质上佳的女童,可以收作弟子,要是不太方便,可以独辟一座禅院,让她们单独修行吧。”沈麟还是对因为天青道观不收女弟子,使得姐姐离别自己十年之久这事耿耿于怀,又想到当时没有女弟子,焚香谷的两位道尊没人服侍的尴尬,又说道,“我门终究是要发扬光大的,如果没有女弟子,和焚香谷等女修真者接触也不太方便。”这理由说出来堂而皇之,让青云道长无法拒绝,便点头接受了。
“要广开修行道法门路,不要拘泥道门修行方寸之间,我本人便同时修炼了焚香谷、焚心宗的功法,当然这要择人而行。今晚,我便将我总结的修道法门录成册,明天你来取,择一些资质较好的弟子传授下去,也许事半功倍也未可知。”
“青云代门下弟子,先行谢过师叔!”听到沈麟要自成修炼心法,并让自己传授给本门弟子,不由得大喜,师叔一词,脱口而出。
“还有一件事情。”沈麟并没有理会他又提出师叔一词,“我观这千年一劫,可能还要数年才能劫成,在此期间,你一定要带领门下弟子苦心修行。”
“明天,我就要下山了,去办两件答应师傅的事情。”他想到师傅曾经跟自己提到找一个姓林的女子以及后人,虽然师傅未曾说完,但他还是潜意识把这当成一件事情,因为这是他直接为师傅能够做到的,也算他报答师傅的恩情吧。另一件事情当然是去雁蕩山找师傅当年修行的洞穴了。
“师叔此去,可要多长时间?”青云道长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位小师叔了,本想将修真人不能随便下山参与江湖是非告诉沈麟,但一听他说给陈抟老祖办事,也不敢阻拦,便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师叔下山,最好不要参与江湖是非,否则会引起修真界的公愤。”
“三五年之内,我会回来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八年,沈麟淡淡地看了青云道长一眼。“我参与江湖是非干嘛?”却不知自己下山第一天就一脚踏入江湖事。这也是他应天劫的必经之路。
“这就好,我去準备!”在沈麟交待完了这两件事情,青云道长忧心忡忡地离开。
当夜,沈麟将自己的修炼心法录入一枚玉符,交给一夜未眠的青云道长,这枚玉符日后也成为天青道观的镇观之宝。背上父亲留下的医箱,祭拜过双亲坟茔,在青云道长殷殷的目光中往临安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