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结束后,言文坤接过那车马费的红包来,手一搓,就知道大约是1200元。
真是什么都抵挡不过这红色小纸片的神奇魅力。他原本百无赖聊、应付了事甚至有点小小抵触的心绪,都因为这个红包的规模,而轻快得意了起来。
说起来,这也算是意外所得。
今天早上,自己到编辑部上班,给手下几个实习生安排了一通工作,就打通了那个售楼小姐小刘的电话,约了下午自己要去“溪花苑三期”的售楼处,再看看样板房,再探探新一轮的“预期价”。
“溪花苑”是在南郊溪花公路南侧的一个大型楼盘,由万年集团在四年前开发的住宅项目。这几年河溪的房价水涨船高,“溪花苑”虽然已经离开市中心有快20公里路了,但是因为楼盘的品质还算不错,面积又控制的比较合理,是小资产阶级惦着脚尖可以问津一下的不错选择,一期、二期都卖的异常火爆。对言文坤来说,浪漫的求婚之后,纠结的情绪之余,饑渴的欲望之外,还有现实问题需要去面对和解决;既然自己已经打算要结婚,总不能在租来的房子里迎娶自己的新娘吧。自己的积蓄肯定不足以支付首付,但是最近又涨了工资,跟着川跃跑的一些新闻红包都比较可观,好歹手头宽裕了一点,也许勉强可以应付按揭还贷的压力了。他已经去了好几次售楼处,打算跟着看看三期开盘的价格,是否能够承受。到时候,就是再求求父母,挖一点老人的积蓄来凑个首付。反正在父母的眼里,女儿言文韵现在是个宝,就等着嫁个前途无量的东门快婿了,这点家底总是要先支援自己这个长子的,说起来挺庸俗的,有点可悲有点可笑,却也无奈的世态现实。
毕竟,关于钱的事,总是那么敏感无法逃避。
结果上午的公事才完,还没来得及拔腿走人,就被区公安网警办传唤过去“学习网络安全知识”。公安网警办这种机构,虽然不是什么新闻直管部门,但是是属于绝对惹不起需要好好伺候的。这个“网络安全学习班”“结业”后会发一张名曰“网络安全管理员”的证书,倒也不是强制行为,但是两万元一个培训名额。《河西体坛》预算本来就不宽裕,言文坤推三阻四了好几次,打电话来的警察同志明显很不愉快了,无奈之下,午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只能从东城区赶去溪山区,对着警察小哥笑了两个多小时,好话说尽,连嘴巴都木了,才讨价还价到:河西体坛新媒体部肯定要“学习三个名额,才够安全”,这才算堪堪完事。
等离开网警办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言文坤头昏脑涨,又是腹中空空,想去吃点东西,又接到编辑部新闻处主编老肖的电话。老肖倒是很客气,斟酌字句着问他“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抽空去趟万年酒店,参加一下晴空娱乐的节目发布会,顺便帮着把把关,听听有没有关于赞助的消息……”。
老肖是老领导了,说的这么客气,言文坤也只能无奈的满口应承。
这个晴空娱乐,是晚晴集团下属的影视公司,最近号称投资8500万,和河西卫视合作,要拍一档“体育竞技真人秀”节目,今天是媒体通气发布会。这节目,虽然内容上也有赛跑、游泳、自行车、攀巖什么的,甚至还有跳水、体操、球类竞技;但是参加的演员,大多却是国内的二线娱乐明星,只有几个退役多年又形象上比较出众的体坛老将撑撑专业;说到底,是以名人间的搞笑、和明星们穿上性感的紧身运动装的视觉效果,作为核心卖点的,根本算不上一档子“体育节目”。即使勉强和体育搭点边,那也是编辑部新闻处的事。言文坤早就不在新闻处了,他现在是“新媒体部”的主编,其实不太“跑”地面的,有什么新闻,也是拿平面部门的稿子来改一改发一发就完了;就算偶尔要参加一些这样的媒体活动,如今,他已经是《河西体坛》编辑部里数的过来的红人,小有名气的河西体育媒体圈的“坤三少”,做做有品质感的深度采访也就罢了,跑这种边缘娱乐新闻,找个小记者就行了,怎么请得着他?
但是言文坤却不能不答应,一则自己以前也在新闻处干过,老肖曾经也算自己的老上司,只是参加个发布会,这种事往往还有好处拿,这点面子,言文坤不能不给;否则,背后不定怎么惹人閑话,说自己“占了高枝忘了本”呢。再则,他也知道,老肖这么客气婉转的跨着部门来寻自己帮这种忙,也是事出有因。
最近,C国体育圈里有个传言:说晚晴集团有意以5年1.2个亿的价格,赞助河西省游泳队。虽然说这是广义上的游泳队,包括了游泳、花样、跳水、水球四个水上运动中心的省队编制。但是游泳毕竟不比足球、篮球那样的市场规模和影响力;5年1.2亿这样的数字,即使是C国国家游泳队,也要踮踮脚尖了;河西水上中心只是个省级编制,手上都没有什么奥运金牌,就算如今许纱纱、江子晏一对金童玉女,以靓丽的外表和令人联想的故事背景,已经成了小明星一般的存在,颇能吸引些眼球,但是晚晴集团肯出这样的价格,未免也太大手笔了一些。圈里圈外多的是人,都说这是夸张的谣言。而知道点内幕的人,更是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过国家水上中心的态度,和河西省体委的态度。甚至是哪个部门在接洽,哪个部门在谈判,哪位领导在参于,哪位领导来拍板,都成了圈里热议的焦点。
钱的事,就没有小事。
《河西体坛》毕竟是河西老字号的体育媒体,如果这样在家门口的大新闻都落了后,给几家邻省的媒体抢了去,却是编辑部面子上难以忍受的。但是新闻处几个记者过去几周跑来跑去,无论是河西省水上运动中心,还是省局几个相关部门,或者是晚晴集团的公关部门,都变得守口如瓶,指东说西……这越让人怀疑赞助合同是真有其事,增添了太多的联想。也许是国家水上中心态度比较保守?毕竟,河西省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其实国家队多少有点醋意吧?也许是晚晴集团其实只是放放风、试试水炒作出来的假新闻?甚至也许,还有其他的竞争对手也要参与这个项目,某一方正在讨价还价?越不吭声,越容易让人猜测。
但是最重要的当事人,水上中心的主任徐泽远,天生是个水泼不进的老古板,新闻处也只能把主意,更多的打到晚晴集团和省局里了。这会儿,已经是抢这条新闻的关键时刻,老肖找自己……也是逼到这份上了。
言文坤知道,名义上来说,老肖之所以来找自己去参加个娱乐节目的发布会,倒也不会虚伪的说是看中自己的什么“记者的专业素养”。无非是因为自己当初在《五环往事》中,“采访”过晚晴集团的老总夏婉晴,自己因为这事,也算是晚晴集团的“密切关系记者”了,借着这个名义,又以自己今天的声望,说不定晚晴集团会给自己透点风,所以才来求自己去跑跑点。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名义”。老肖的真实意思,只是不太方便说出口,言文坤也明白。如今,《河西体坛》上上下下,都认为自己在省局,那是有“靠山”、有“路子”的。妹妹言文韵在河西网球中心毕竟也算是当家一姐,总有一些人脉;省局的实权二把手,竞技赛事处处长陈礼,也是自己的采访对方之一,这多少也算是有三分私交的;而省局公关办公室主任石川跃……相好的几个哥们,都嘲笑自己是他的“御用记者”,晚晴公司真要签约水上中心,这个“公关办公室”风头那么劲,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老肖名义上说是让自己去“探探风声”,其实还不如说是拐弯来直接问自己“有没有风声?”罢了。
言文坤本来是打着哈欠参加完了那个无聊的发布会,一直到把颇为丰厚的车马费红包揣在口袋里,心情才好了些。
但是肚子实在饿了,就干脆先在万年酒店门口的大肠面摊档上,叫了一大碗红卤面条,唏哩呼噜一顿吞咽,才开始想怎么答复老肖的事。
因为自己还真知道一点内幕。
其实最近一个阶段,因为某种怀疑、某种心结、某种恐惧,自己都没怎么联络石川跃。但是工作上,却总免不了和省局公关办公室打交道,那个长发飘飘的省局的文员李瞳,已经在微信上,和自己颇为熟络了。
李瞳就知道一点内幕。
听李瞳透露,赞助的事情,好像确实有,但是还在谈判中。水上运动中心这里,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好像晚晴公司这次这么大手笔,其实带着好几条颇为惊世骇俗的附带商业条件,省队里几个领队主任,都不太敢拿这种主意,而1.2个亿又实在太过于吸引人,谁也不敢承担拒绝条件破坏谈判的责任。
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机关里么就这样,谁都喜欢发言,但是除非是一把手大领导,谁都不愿意承担这种责任,何况牵涉到这么数额大一笔钱。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国家水上运动办公室、省水上中心、省局,只怕也是勾心斗角,都惦记着,试探着,谁能主导这次谈判,惦记着这笔钱,也惦记着这条大政绩的“功劳薄”呢。
这些都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李瞳那天无意间一句话,却让言文坤有点惊讶了。
李瞳的原话是“我们领导陈处都出面来协助谈判了。”
“陈处”?还“'我们'领导”?
言文坤虽然厌恶这些机关里的纷扰人事,但是他跟着石川跃已经有了一段日子,不是一无所知的。这种大型谈判,真正的决策权肯定还是在国家体育总局这里,省局下的“公共关系办公室”参与一些协调工作,也是自然的……但是明明川跃才是这个“公共关系办公室”的主任,怎么李瞳冒出来一句“'我们'领导”陈处?
当然,李瞳说到底是省局的一个文员,叫陈礼处长一声“领导”是自然的。但是在言文坤眼里,这个李瞳,根本就是石川跃的“私用”的人,怎么会这么刻意的用“'我们'领导”来称呼陈处长?
难道陈礼处长,在接管公共关系办公室的管理权?
言文坤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事情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虽然甚至在怀疑……有没有一丝可能,诗诗口中的强奸犯,那么巧,就是自己的这位知遇之恩的石川跃……但是毕竟,他的前途,也包括他的“钱”途,已经和石川跃,和这个公共关系办公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早就看出来石川跃和陈礼隐隐作对的样子,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意,对于陈礼处长,他都有着某种忌惮。
也对,毕竟,谁都知道,刘局长还是非常信任陈处的,公共关系办公室,算起来也是科级编制,调整到竞技赛事处管辖,也没什么不对吧?陈礼处长一向就是老体育江湖,在这种谈判中多参与一下,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顺带着接管公关办公室的业务?所以李瞳才认为这是自己新的大领导?……
就是机关里一个求生存求转正求稳定的小文员,先是投靠了石川跃,然后风声一变,就立刻转而投向更大的领导陈处长?或者两面讨好?
不!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他不相信那个叫李瞳的聪明到让他都有点嫉妒、美丽到让他有点耀目的女孩子,会蠢到,以为换个“我们领导”的称呼,就能在石川跃和陈礼之间任意转换阵容。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李瞳这样经常和川跃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感受:石川跃这个人,怎么说呢?……乍一看文质彬彬的,很礼貌,又是纸醉金迷的,很风流;一边和自己妹妹这种运动员明星眉来眼去的,一边又不怕忌讳的在省局这种地方,提拔个漂亮的“女秘书”到自己身边,似乎就是个毫无心机好色纨绔的官二代少爷,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但是越是细想,却越是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甚至有些不太舒服、心里发毛的感觉。
李瞳?她绝对不会笨到敢在川跃面前玩两面派?更何况,她有什么必要在自己的对话窗口里玩这种游戏?那么李瞳是什么意思呢?是故意透风声给自己?
他真的必须好好想想,怎么跟老肖说说关于这次“赞助”的“风声”了。
想着想着,碗里的面汤都有点凉了,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好。”
“坤哥……我是小刘啊。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你也没来,怎么?下午没时间啊?”是售楼处的那个机灵的售楼小姐。
“哦,不好意思啊,我都忙忘了,怎么样啊,今天报的'预期价'是多少啊?”
“领导说是两万三……我估摸着到真开盘那天怎么也要两万五到两万七吧,坤哥……你可别嫌弃我烦人,我是一片诚心为了你着想。我建议你,要是真的看得上这盘子,还是先付掉那十万元的'挂号费'吧……否则你就这么憋到正式开盘,肯定没好楼层好套间了。最关键的是,到时候价格也会涨不少。一出一进差好几十万呢,真的挺不划算的……”
言文坤苦笑着敷衍了一通,挂了电话,也是无奈的叹息,思绪,又从扑朔迷离的牵涉到1.2个亿的“大事件”中,拉回到自己的柴米油盐里来。
其实国家法律早就规定了楼盘开盘不能收所谓“排号费”,但是这种表面文章的行政规定,怎么能抵消火热的楼市现状。在河溪这样的大城市,房子永远是供不应求,开发商就有的是空子可以鉆。好比这个“溪花苑”的楼盘,变着法子,先用低价预期吸引人气;开盘前,每过一周报一个所谓“预期价”,如果你先付了十万元的“挂号费”,就能在开盘后,就可以按照付款的先后顺序,以“预期价”和“开盘价”的平均数来挑房订房了。可是已经四周了,“预期价”已经从一路从1999的“心动价”,涨到了两万三,这不是明摆着逼着购房者给钱排号早早入坑么。也亏得这帮营销人员想出这么搔人心的营销策略。
十万元“挂号费”……自己银行里正好还有十万出头一点。但是真的要买下这总价核算下来接近两百五十多万的房子么?
两百五十万……两百五十万……真不知道,背负了这样的房贷,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承诺未婚妻的“幸福婚姻”又究竟会是什么样。可言文坤除了苦笑,还能怎么样?
在这种现实的压力下,他其实早就忍不住想过:诗诗会有多少钱呢?买房,她能不能支援一点?贷款应该可以一起还吧?她每个月能还多少?首付能不能也出一点?
想想未婚妻只是个健身俱乐部里的私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很多收入或者积蓄的样子。而且自己刚刚完成浪漫的求婚仪式,难道马上就转入柴米油盐的琐碎和敏感经济问题的尴尬,甚至马上上就去问杨诗慧:你有多少钱?能不能出一点?
都是钱的事。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以诗诗的样貌身段,不说能找到像石川跃这样的官家少爷,只要肯屈就一下,跟某个追逐她的健身俱乐部里的经济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公子哥,至少……男方不至于买一套房子,还要女方跟着一起承担还贷压力甚至承担首付压力吧。
言文坤叹了口气。自己的收入,在这座城市里,其实也不能算是底层了,但是自己的工作特性,却是决定了:你就是能看到上层社会那纸醉金迷、潇洒风流、一掷千金的生活,却转过头,只能看看自己羞涩的囊中物。对比,只有强烈的对比,才是不幸的根源。
也许诗诗,不应该答应自己的求婚……也许自己,永远都没有资格去问诗诗……是谁,夺走了她的初夜?是谁,强奸了她?这些本来是男人,是丈夫,完全有资格可以质询的问题,自己,却没有多少底气可以去询问。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爱她,想要呵护她,害怕失去她,更因为,看看自己的现实,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配不上她。
钱的事,总是那么现实而无奈。
又咕噜咕噜喝两口浓油赤酱的面汤,算了,多想也无奈,毕竟,相处了那么久,未婚妻虽然貌美如花,但是怎么看着也不是个一味追逐金钱的市儈小蜜,既然两个人都已经决定了一起走,自己如果一味的自卑,一味的踌躇,一味的摆出一副“我配不上你”的模样,也是某种让人厌恶的矫情吧?反正房子的问题很现实,晚上去找诗诗谈谈,问问她的积蓄情况吧。开得出口开不出口都要开口,如果诗诗也能拿出十万左右来,那么这房子,还是可以买的。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才想到这里,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赫然是“杨诗慧”。
“诗诗……”
“文坤……下班了没?”
“我今天在外头跑新闻。”
“那要不要一起吃饭?我今天休息。”
“好啊,我去哪里找你?听说Top Fun新开了一家火锅店不错的。”
“恩……今儿就别出去吃了,要不你来我这儿吧,今天安娜正好不在,我又休假,在家一天了也没啥事干,我去农贸市场里买点菜,做几个小菜给你吃好不好?”
言文坤笑了,虽然一大碗卤汁面才下了肚,他现在并不饿,但是有一丝醉人的暖意,仿佛化开在他的胸膛里,仿佛都要点穿他的泪腺了。
钱的事,回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