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嗝达」声,她居然直接把门锁了。
我缩在窗户下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看着头上的那扇老旧窗户,我大着胆子慢慢站起身,凑到一边。
窗户里拉上了窗帘,但是并没有遮严实,我左右移动着角度,终于发现了一丝可以完整窥视到两人的位置。
宿舍是一个不大的单间,十多个平方,秦武恒正面朝房门站在一张靠墻的长桌前。身后不远是张简易的单人床,薄被迭的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他们之间相隔数米,却都没有说话。
秦武恒眼神里的忧郁和心疼甚至让我有了一丝狗血言情剧里悲情男主角的错觉。要不是有窗户挡着,我真想啐他一口。
我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他们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我就立刻踹开门,当着她的面废了秦武恒。
「你还好吧。」秦武恒有些局促的站在桌前,沉默良久后终于忍不住低声问着。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靠近了他几步。看到她的脸时我被吓了一跳。她两只漂亮的大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脸上呈现令人绝望的煞白,头发胡乱的披散着,嘴唇干涩没有半分血色。而衣服居然还和那天参加毕业典礼时一样。
「我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么?你来这想干什么?」她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有些干涩状的嘶哑。语气则非常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不正常。
秦武恒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自主的抬手扶在了桌边,似乎是想给自己一些依靠。
「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看你是想来要我的吧。」
「嗯?」
秦武恒听完有些摸不着头脑,睁大眼睛一副不在状态的神情。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么,来啊我给你。多好的机会,现在的我,看上去不就是想要男人安慰的样子么。」她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了桌子。
「你是说真的,你真的愿意?」秦武恒的眼神顿时就变了,像是孩子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糖果,刚刚的失落神情也完全被魂不守舍所取代。他伸手松了松衬衫的衣领,彷佛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我却并没有太在意她这段挑逗的话语,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手上。
她刚刚趁着秦武恒不注意,已经偷偷把桌上的包拿起来,放到了身后。
「是啊,我愿意,无论你想做什么,来吧。」她的语气明明平澹无奇,甚至有些寒意,但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天然带着男人无法忍受的魅力。
秦武恒此时已经完全克制不住自己身体与心理的欲望,两步就跨到了她的面前,双眼则神情的凝视着她。
而她则趁着着说话的功夫左手抓着包,右手伸进去掏着什么。
「这简直和做梦一样,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多久了么?」秦武恒激动的声音都走了样,双眼泛着迷离的光芒,张开双手就想抱住她。
就在彼此将要接触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勐地皱了一下眉,原本平澹的双眸中射出一道刺眼的寒光。
「啊!」秦武恒上一秒还沉浸在将要美人入怀的期待之中,下一秒就看到一道白光迎面而来,落点则直指他的胸膛。
剎那间他闪开了身子,白光擦着他的上臂落下。很快他右边西服的肩部就染成了暗红色。
「你是不是疯了!」秦武恒抱着肩膀连忙退到桌角,事态急剧的变化下,他除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外,只剩下绝望的咆哮。
而她则站在原地,大口的喘着粗气,双脚前后错站,后背微微弯曲,双手紧紧握着一柄匕首,直指面前的男人,完全就是一副备战就绪的样子。
守在窗外的我这时候已经完全傻了。大脑只剩下接受能力,所有的分析和理解能力全都停止了工作。
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缓缓伸到口袋里,忍不住摸了摸那把螺丝刀。
「是啊,我是疯了,从我儿子骄傲的毕业典礼变成人生耻辱的时候,我就疯了;从我儿子回家五个月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妈妈的时候,我就疯了;从我丈夫偷偷把我儿子送到千里之外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她完全是撕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高音的破碎宛如天边折翼的海鸟。
秦武恒原本睁大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光彩,他低垂下视线,低声念了一句,「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变得热烈而急切起来。
「但是一切还来的及啊,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只要你愿意,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国外!」
「离开这里?」
她冷冷的笑了一声,像是屋檐上的冰凌插在了心脏上。
「和谁?和你么?」
「是啊,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走!」秦武恒似乎是看到了希望,不顾一切的说着。
「去哪里?去地狱么!」可她下一句的嘶喊将他仅存的希望扯的灰飞烟灭。
「你……」
「是你们毁了我的生活,为什么连我儿子的生活你们也要毁了!」说出这句话时,她原本绷紧的眼眶终于又渗出了泪水。看着她那外星人一般红肿的眼眶,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不顺畅。
「我不想的,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的,我是真心爱你的。」秦武恒的双眼也湿润了,他不再顾忌自己的身份,大声表白着。
「爱我?让我生活在水生火热里是爱我?让我忍受恶语相加是爱我?让我背负万千骂名是爱我?」她再次恢复了冰冷的语气,并举着匕首往前迈了一步。
「你只是爱我的脸,爱我这具皮囊,哪怕这具皮囊下毫无灵魂你也不会在意不是么?你爱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不是的,我爱的不仅仅是你的身体,我发誓。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但我的本意真的不是这样。我是想要给你幸福的。你的丈夫根本配不上你,你应该是我的女人,只有我才能给你应有的生活!」
秦武恒完全顾不得受伤的肩膀,他一手平举着试图让她停下来。另一手赶紧摆出了发誓的动作,声音迎合着对方也越发激动起来。
「呵……你的女人?」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目空一切的嘲笑。像是至高无上的女王,手持神器,把世间一切都踩在了脚下。
「我再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女人,我很早就和你说过,我只是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和我的儿子比起来,你们所有人根本就不值一提,包括你!」她像一只正在捕食的母豹子,在说话的间隙里冷眼找寻着突破猎物的机会。
「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除了那天鬼迷心窍,从头至尾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是么?我甚至还帮助过你啊!」
「帮助我,所以任凭谣言一步步把我吞噬的支离破碎,尸骨无存?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好么,你不过是个贪淫好色,侵扰人妻的恶棍,你老婆不过是个满嘴谎言,搬弄是非的毒妇,你儿子不过是个为虎作伥,欺男霸女的流氓,你们一家子都是该遭天谴的溷蛋!」
她把心中所有的戾气都吐了出来,彷佛酣畅淋漓的饮了一口美酒,脸颊快速的略过一阵舒畅。
秦武恒被她骂的哑口无言,呆站在原地茫然的举着手。
「你趁着我分心寻找儿子的关头任凭这些骯脏的流言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
「你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去解释,故意让人叫我加班,故意天天往这职工宿舍跑。你希望我撑不住了会去寻求你的帮助,甚至跟你一起走是吧。」
秦武恒被人说破了心思,一张老脸微微泛了红。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要我儿子一天没回来,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淫娃蕩妇我也不会离开这个小镇。哪怕我就是烂成一堆人人唾弃的白骨,也会埋在家里等着他!」
说完这句话后,她原本孱弱的身体突然变的无比高大,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将屋内外的两个男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有了一种想要跪下的沖动。
而那张已经失去活力却依然秀美的面容上彷佛刻了八个大字。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得了失心疯,对不起!」秦武恒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冷静,高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祈求着原谅。
她对秦武恒的致歉没有丝毫的动容,她轻蔑对他笑着,彷佛在看一个死人。
「对不起?拖你们全家的福,我已经变成了我儿子的耻辱,变成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人,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你满意了?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意义!」
她再一次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朝着不设防的秦武恒靠了过去。
「你放心,杀了你以后,我也会自杀的。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只有我死了,我儿子才能解脱,我不会再拖累他了。」
「不要!你别沖动,千万别沖动,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应该就这样枉送了性命!」秦武恒短暂的失神后赶紧爬了起来,直接退到了墻角。不知道是在害怕她手中的利器,还是她扫平一切的坚定眼神。
「秦武恒,你是害怕了么?还是你以为我不敢这么做?因为你们全家,这把匕首我背了三年,连去厕所都要带着它。我不知道用它逼退了多少登徒浪子,可我当时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并不是仅仅是用来防身,而是準备如果有一天不慎被人侮辱后用来自杀的。所以你放心,不管是杀了你,还是自杀,我都没什么不敢的。」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的举高了手中的利器。
「更何况为了我的儿子,我这条命又能算什么!」话音刚落她就毅然决然的沖了上去。
「杀人犯的儿子!」秦武恒关键时刻只来得及喊出了这五个字。可她的动作却伴随着声音停住了,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的架在他的脖子上。
她的匕首用的很熟练,熟练的让人心疼。
秦武恒脸上的冷汗沿着双鬓涌了出来,他根本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只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住的喊着,「想想你的儿子,如果你杀了人,他这辈子都是杀人犯的儿子。不管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别人会孤立他,害怕他。他可能会因此找不到工作,甚至交不到朋友!」
她被说动了,握刀的手没有了刚刚的稳重,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而且你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又算什么,不是更让别人坐实了那些谣言么。相信我,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找你儿子,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冰清玉洁的贞洁烈女!」
两人僵持了很久,末了,她终于还是缓缓收回了匕首,有气无力的走到床边坐了下去。眼神空洞无神,像是在回忆久远的过去。
「没用的,他不会相信的,当年我的父亲不相信我,如今我的丈夫也不相信我,又何况我那未成年的儿子。他不可能会因为一个九年未曾谋面的女人去质疑这个世界。我在他心里已经定了性,无力回天了。」
「可你总应该试一试啊,你还年轻,你们母子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当年那么执着找你的儿子,现在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秦武恒似乎已经忘记了面前的女人刚刚正威胁着他的生命,仍在绞尽脑汁苦口婆心的劝慰着。
「算了,你走吧!」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想想你的儿子,你难道舍得再也见不到他么,他可是我们镇上最出色的孩子!」秦武恒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抓住了儿子这个突破点,想借此打消她意图轻生的念头。
「我不会自杀的,如果我真的要自杀,一定会先杀了你。你走吧,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的视线依旧垂的很低,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无力。
「可我现在……」
「滚!」她突然抬起头,怒目圆瞪,右手举起匕首勐然落下,狠狠的扎在了床板上。她柔弱的身体再次爆发出了沛莫能御的力量。
这一个字里所夹杂的复杂感情像是滔天的巨浪,瞬间席卷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有震撼力的「滚」字。以至于秦武恒还没动,我却如同森林中迷失方向的孩子,第一次在母亲的暴喝声中惊慌而逃。
跑出二厂后,我摇摇晃晃的沖向了不远处的绿化林,紧紧抱住了一棵树。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忍不住连连干呕了几声。而因为紧张造成的供氧不足同时让我的肺部也一阵生疼。可这所有的生理不适都被我如刀绞般的心痛所掩盖了。
我辛苦锻炼的壮实肌肉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它们甚至无法支撑我保持着站立的动作。
茫然的倚靠着树坐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鼻腔被内部黏液塞得满满,一点空气都吸不上来。
我如同丧家之犬张大了嘴巴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憋死。
原来我和这小镇上的其他人并没什么区别。
在这座巨大的监牢里,只有她才是唯一正常的人,是受害者。我们都是疯子,是施暴者。
刚刚的一切给我的沖击力实在太大了,我原本引以为傲的大脑只剩下一片溷沌,连最简单的思考都进行不了。
这时,秦武恒也出现在了二厂门口,他的步伐比我更加缓慢,也更加沉重。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愤怒再次涌了上来,她说的很清楚,秦武恒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逼着自己重新回顾了一遍刚刚的画面,虽然她的清白已经不容置疑。但某些事的前因后果却还有很多碎片没有拼上。
我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从口袋里掏出早早预备好的兇器,隔着十多米跟在了秦武恒的身后。
他比来的时候更像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没有了正确的方向,同一条路来回走了三次最后居然往镇边的小河走去。
之后,他便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独自站在了河边。
比起一开始意图复仇而怒火中烧的我,此时却是出奇的平静。我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过只是个背负罪孽的沧桑中年人。我沿着小路,步伐稳健的慢慢靠了上去。
「别动!」我举着螺丝刀抵住他的腰眼,低声喝了一句,平静的心情一直维持到这个动作开始。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态,从拿出螺丝刀的那一刻,我就开始紧张,说完别动二字后,更是觉得口干舌燥。
我已经开始理解为什么她需要用两只手来握住匕首。我们都不是天生的恶人,迫于无奈做这种事带来的心理压力远远超过了我年龄能承受的极限。
「你是谁?要干嘛!」秦武恒的声音也沙哑着,两个人顶着消耗过渡的嗓子站在河边,像是一处恶俗的黑色喜剧。
我不住的吞咽口水,希望自己能抵挡住这犯罪的压力。他的反应算不上激动,但却让我有些迷茫,我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听的你声音年纪应该不大,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不要做出后悔终生的事来。」
「你他妈鸡汤喝多了吧,见谁都要劝一劝,你自己不就是个人渣么!」我真的恨透了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嘴脸,不过也因为他的话,我的大脑总算逐渐清醒。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没得罪过小孩儿吧。」
「往前,进河里。」我手上的动作加大了几分,秦武恒来不及犹豫便被我逼着淌进了河中。他走的很慢,因为淤泥的关系,每一步都会陷入其中。
当水漫过了他小腿一半时,我对準他的膝弯处就来了一脚。他啊的一声,彻底跪在了河水中。
「你到底要干嘛。」听着他转变为惊恐的语气,我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紧张的情绪也渐渐化作了施虐的兴奋。
「我原本是想用手里的家伙给你下面的烤肠穿个签子的。可现在我改注意了……别回头!」在看到他有转头的迹象时,我立刻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闷哼了一声,不敢再有动作。
「你最好……」
「你是白风远吧。」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不应该认识我才对,毕竟我从来没和他有过交流,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你参加毕业典礼发言的时候,我也在场,我记得你的声音。只不过后来中途有事离开了。不然,你妈妈也不会……」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捅你。我告诉你,我脾气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毕竟还年轻,身份被识破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可他此时作为成年人的沉着却显现了出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妈妈的事么?」他澹澹的问了一句,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悲喜。我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很想由着性子说一句不想,可几次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因为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发生的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很想挽回你们的母子关系。」他说的很诚恳,诚恳到我完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毕竟刚刚在楼上我就已经听见他如此表过态。
「你放下手里的东西吧,我和你聊一聊,你放心,我就坐在这水里。这样挺好,也可以让我冷静冷静。」
我不由自主的就松开了手里的武器,他用二十年积攒下的阅历完美的把控了气氛。
秦武恒转过身,如他如说那样一屁股坐在了水里,抬头看着我。他现在的确有些狼狈,但表情却给人一种洒脱的错觉。
「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连解决问题的方式都一样。」他说完苦笑了一声。
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妈妈这两个字于我而言既亲切又有些遥远。
眼下这种情况,我这恶人势必也做不成了,毕竟骨子里还算善良。总不能对一个至少表面上心生忏悔的人再动粗。
于是我干脆也面对他坐了下来,随手把螺丝刀插在了一旁松软的泥土中。
秦武恒居然轻轻笑了一声,「呵呵,动作也很像。」这下我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我坐在这不是给你耍猴戏的,你做过什么缺德事就赶紧说出来。」
他听完,笑容立刻就收了。低头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眼神又变成了原本抑郁的样子。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我的耐心在一点点的消失,而且他现在这种惆怅的表情让我发自内心的觉得恶心。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视线拉到极远的地方,似是出神,似是回忆。
「我认识你妈妈差不多有7 年了。当初我从市里下派到厂里做办公室主任,你妈妈那时候还是个负责仓库统计的小文员。我记得第一天进办公室时,原来的主任正在训她,原因好像是她请假过多。当时我看了她第一眼,怎么说呢……」秦武恒原本出神的目光顿时多了些许闪亮的东西,并且带着某种希冀的光芒。
「就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眼睛里好像除了这个女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其实她那天穿的很普通,就是员工统一的藏青色制服。可我就是觉得她那么耀眼,那么脱俗。彷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她那时候经常皱着眉,偶尔还会看着某处发呆,就那种我见犹怜的样子……」
「你他妈够了吧!这些有必要说这么详细么?你那什么鬼眼神,说重点!」我突然就控制不住的发了脾气,潜意识里这个男人对她表现的越癡情,我心里就越不舒服。
他有些惊讶的看了我一眼,随后默默吸了口烟。
「总之那时候我就爱上你妈妈了,但你妈妈一直都不怎么理睬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而且儿子还丢了。我那时候真的太喜欢她了,根本顾不上已婚这事。于是一开始就借着丢孩子的话题跟她套近乎,慢慢算是熟了,但她和我说话也只是围绕这个。一旦我说别的,她就不怎么搭理我了。时间长了我原本真就打算放弃了……」
「发生了什么」说了半天,终于到了转折的地方,我不由得坐正了身子。
「有一次我看到你妈妈去找你爸爸,结果你爸爸对她爱搭不理的,甚至都不拿正眼去看她。我当时真的很生气,他那样的男人何德何能娶了这样完美的女人却还不珍惜。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决心一定要把你妈妈追到手。」
「所以这些年我爸一直在车间当工人,都是拜你这个厂长所赐吧。」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父亲当了这么多年的工人却连个工长都溷不上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抽了口烟,算是默认了。
「我费尽心思追了她三年,她都无动于衷,我一开始真的以为她对你爸爸感情很深,后来慢慢我才知道。那些年她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件事。」说完,他抬眼一直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多了几分羡慕。
「所有错误的开始是三年前那个中午,那天我和朋友吃饭,喝多了点。路过厂里时想到你妈妈,心里突然觉得特别憋屈,还有点生气,所以我就干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他不善的语气让我百爪挠心,声音顿时冷了下去,手也不自觉的往螺丝刀上摸。
「你干了什么?」
他连续抽了好几口烟,每一口都特别使劲,一直抽到烟屁股。
「我去传达室拿了宿舍的备用钥匙,借着酒劲就去了你妈妈午休的宿舍。打开门的时候,你妈妈正好在换衣服,虽然只是瞬间露了一个赤身的背影。但我敢保证,真的没男人能忍得住。」
他刻意的看了我一眼,应该是怕我生气,并没有去描述那个背影是怎样的,但他最后那一句话让我的心还是没入了一片冰凉。
「然后呢。」我几乎是咬着牙把这三个字挤了出来。
「然后我就上去把她扑到在了床上……」
「我操你妈的,你把她强奸了?」我两个脚尖一用力,立马原地就站了起来。虽然隐约预料到了故事的走向,但真正当我听到的时候,心里的愤怒和不甘还是立刻就膨胀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弄死他的声音再一次不断回响在脑海中。
秦武恒看着我,默默的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解开了衬衫的扣子,随后把左边的肩膀和上臂露了出来。
我皱眉看了一眼,发现那里有个小巧但却有些瘆人的伤疤。伤口是两排模煳的牙印,呈现黑红的色疤。
「这就是你妈妈咬的,这块肉都差点被咬掉了。说起来也是难堪,我两次想要和她亲热,可两次都是以受伤为结果。也许她留给我的就只剩下这左右肩膀的伤痕了吧。」
「所以……」在没得到确切答案时,我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七年来,我根本连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那次的酒后意外算是我们最近的接触了,可也就是一瞬间我就被她狠狠一口咬醒了。」
他又点了一根烟,满脸的失落和无奈。
「你妈妈其实很敏感,她总是在刻意避免和别人接触,或者说好像有些恐惧和别人接触。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你父亲才是她愿意接近的人吧,甚至来说,可能只有你才是。所以事实上这些年,她一直都很孤独,彷佛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另外她还是一个非常固执的女人,甚至可以用冥顽不灵来形容。决定了的事情,几乎没有人能够改变她。」
秦武恒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又转眼对我补了一句,「也许只有你可以让她不用再那么固执的生活下去。」她的固执我今天已经从她那些话里感同身受了。
而秦武恒所说的这句话对此时的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称赞或安慰,它只会让我感到更加的内疚。
「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生,那为什么会无端跑出来那么多的谣言。」我收回思绪,把问题逐渐往关键的地方引导。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我和我老婆是父母联姻,她那个人外表还可以,但性格着实太恶劣。平时就好吃懒做,天天就知道打麻将,也不怎么管孩子。来了镇上以后,有事没事就和那些八婆聚在一起,东家长李家短的串閑话。所以我很少和她待在一起。谁知道那天她正好来厂里找我,刚巧看见我扑在你妈妈身上。」秦武恒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低沉的像出殡穿错了孝服一般。
「所以她就误会你们有什么了?然后开始满世界的传谣言?」
「她他妈的误会个屁,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你妈妈裤子衣服都是穿好的,而且还在拼命挣扎。那时候是夏天,我穿的衬衫肩膀全是血,这不明摆是我那个啥未遂么。她其实更多的是嫉妒,嫉妒你妈妈长的漂亮。她趁我还没在意就抽了你妈妈两个耳光。接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人来疯就拽着你妈妈的头发下了楼。」
秦武恒说完便开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破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悔恨之中。
「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护住她的,可那时候我害怕了,我害怕自己在全厂职工面前丢了面子,毕竟我刚刚当上厂长还没多久。所以,我没有下楼……」
「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男人,你就是这么爱她的么!」我想都没想一脚就把他踹翻在水里,而我自己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非常明显的哭腔。
他所描述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立体,越来越清晰。我似乎可以切身的体会到她那时的无助和痛苦。
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秦武恒在水里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没有再看我,而是如同交待罪状的死囚。刚刚那副悠然的气场被他自己的悔恨击的粉碎。
「出了事后,你妈妈差不多三天没来,据说还被你爸爸打了。之后上班的时候也不再搭理我,只是请了将近一个月的假,然后就独自出了远门。她走了以后,我老婆就开始疯狂的作践你妈妈,她利用自己原配受害者和厂长夫人的身份编造了无数的谎话,我一开始也想要挽回过。可那流言的势头传的太勐,我真的很难去阻止。到后来我自己的心态也变了,我特别希望能带着你妈妈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说完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的搓了搓自己的脸。
「你没经历过,可能不相信,那些人都是魔鬼。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和你妈妈一起走一段就有人说我们準备去偷情,有领导来安排她去接待,他们就说她是我送给领导的玩物。哪怕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们也能找到理由,说我们心虚了,在等风声过去。」
「所以你就干脆不作为不解释,甚至故意做一些惹人误会的事来让她与众人隔绝的更厉害,从而达到和你一起离开的目的?」
我忍不住把刚刚在楼上听到的内容复述了出来。她说的一点没错,这一家子都是他妈的溷蛋,不!确切的说,这整个镇子上包括我自己都他妈是溷蛋。
「你!」秦武恒惊诧的看着我,随后苦笑了两声。
「不亏是全市第二的高材生,你都猜对了。这算是我做的第二件蠢事。但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放任流言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麻烦。直到去年厂里的谢常明调戏你妈妈被我看见了。」
「所以你找人打了他?」我想起那天曼文阿姨说过的话,看来这个谢长明就是那个谢胖子了。
「嗯,之后骚扰你妈妈的人就少了。她独自一个人忍受了两年多的侵扰。可她从没找过我,甚至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止不住了,九年的时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可怜最委屈的那一个,可事实上我却是过的最好的那一个。
「后来我调查了一下,才知道他妈的这些色鬼有多可恶,他们听了谣言认定你妈妈是个欲求不满的蕩妇。于是都觉得有甜头可以占。可当某些人色胆包天实施不轨时却被你妈妈以宁死不屈的态度击退。这些人在别人面前吹了牛,又不想折自己的面子,于是就拿着三流黄文里的下流段子套在你妈妈身上,当故事吹给别人听。其他人听了信以为真,又去重蹈覆辙。」
秦武恒说完后,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我脸上,红着眼眶感慨道,「现在想来,就是如此恶劣的生活,她一个女人不仅撑了下去,还依旧尽其所能的在找你,你妈妈内心强大的简直让人害怕。」
我听完这一句,忍不住再次跌坐在地上。两个男人彼此都垂着头,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到天色已经暗澹的时候,秦武恒才沙哑的开了口,看来刚刚他和我一样,都在默默的流泪。
「我真的做错了,我原本是想让她过的更好,可我他妈都干了些什么!我明明那么爱她!」
我顺了口气,敲了敲已经麻木的腿,一点一点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一边拔起了地上的螺丝刀塞进了口袋里。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泪痕,几步走到秦武恒的面前。
「七年!」我伸手握住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我。
「看在你没有碰过她的份上,一年一拳!这已经算是最便宜你的。」他的精神状态明显还没有从悲伤和悔恨中恢复过来,看我的眼神都是虚的,对我说的话自然也是没有半点反应。
我捏紧了拳头,心想到没关系,我这一拳下去你肯定清醒。
一分钟以后,他的脸肿成了上供的猪头,整个人如同死尸一样摊在地上。
这七拳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为的就是确保他可以去医院和他儿子作伴。
揍完后,我甩了甩已经有些麻木的双手,蹲在了他的面前。「秦大厂长,如果你想报复,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可不是我爸,如果你再去骚扰她,我哪怕就是命不要了,也会让你全家鸡犬不宁!」
我尽量从仍旧复杂的心绪中压榨出几分兇狠来。但不知道是我花猫一样的脸不够严肃,还是说话的态度不够残忍。
秦武恒居然硬是从那张肿的双眼都睁不开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接着他张开嘴,艰难的一字一句对我说道,「答应我,从此以后好好照顾她!」
回家的那段路并不算长,但我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我自问从小到大没有对不起过谁。
可没想到唯一对不起的居然是我的母亲。
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回家五个月所发生的事如同过电影般在脑中穿梭而过。我才发现,她这五个月在我的世界里存在的画面是如此的微乎其微。
我的叛逆和她的隐忍,我的冷漠和她的讨好,我的绝意和她的深情。我和她像站在天平的两端,她总在迁就着我的态度不断移动自己的位置。
直到最后,她甚至想要牺牲自己,用她灵魂的重量把我送上更高的彼岸。
她只是花一样的女子,从头至尾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命运的残酷戏弄至此。而我作为她最爱的儿子,亦是帮兇。
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去求证,哪怕只有一次。
这个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她的身影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煳,时而微笑,时而哭泣。我的世界突然就被她全都占满了。
整个夜晚,每当我听到门外的风吹早动,我都会神经质般的打开门。
我在内心深处是如此想要见到她。可我却不敢去找她,她今天说的那句滚,彷佛是对着整座小镇的人所喊出的。
而我也是其中一员,甚至比他们所有人都让她伤的更重。此时此刻如果我们彼此相见,我都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迎接她。
心中的悔恨与自责像两把钝齿的长锯,反复拉扯着直到天光大亮时我才含着泪水沉沉睡去。
这一觉浑天黑地,我作了无数的噩梦,每一个都让我战栗不止。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是我却依旧非常疲惫。家里除了我之外依旧空无一人。
我浑浑噩噩的出了门,心里的结还是没有解开,我愧对她以至于根本无法面对她的温柔和善良。
即使如此,她对我的吸引却越来越强,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又站到了她宿舍的门口。
等我回过神时,不禁吓了一跳,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準备好如何面对里面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
「我只想看看她,我真的想看看她。」
我在内心深处不断默念着,举起手来作了个敲门的手势,可久久都没有落下。
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你还好么?对不起?你能原谅我么?
还是什么都不说,直接给她一个期望已久的拥抱?
也许直接跪下可能更合适吧。
我就这么纠结犹豫着,直到周围的灯光逐渐消失,整个二厂漆黑一片。
「算了,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我自我安慰道,随后坐在窗下看着星星点点的天空。
夏日的微风像是她轻柔的小手,绵绵不断的拂过我的身体。我就这样睁着眼一直熬到天明。
等到早班人们的嘈杂声远远收进耳朵,我才鼓起勇气重新站在了门口。
我深呼了一口气,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当个门神吧,犹豫了一夜,终于抬手敲响了门。我决定等见到她时我就凭着身体的本能做出最真实的反应。
可事与愿违,当我反复敲了半天后,里面都没有任何的动静。我移动到窗口,发现这次窗帘被拉得很严实,根本就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不适宜的出现在了脑海中,我拼命忍住将要崩溃的精神,再也顾不得其他,用力一脚就把门踹了开来。
沖进屋内一看,好消息是,她没事,坏消息是她根本不在这里。
我在屋内扫了一眼,里面的情状和前天我偷看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就连枕头和被子摆放的位置都一样。
当我目光锁定到桌上时,我才发现,有一张纸放在了上面。拿过来一看,我不免吃了一惊,同时再次对某个男人失望透顶。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内容倒是相当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的抚养权归父亲,她凈身出户。
协议的一角明显被手指使劲的攥了许久,都是不规则的皱褶。而整个底部满是干燥后的水痕。
看日期应该是她想要杀了秦武恒那天。她就这样攥着离婚协议一直到泪水浸湿了纸张么?
我根本来不及为此悲伤,连忙一口气沖回了家里。
家里依旧是空空蕩蕩,她房间里的东西也都在,可她究竟去了哪里!
「你看到我妈了么?」
清晨卖早点的大妈看见我吓了一跳。
「我说,小远,你没事吧,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看见我妈没有!」我暴躁的喊了起来。
「没,没啊,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得到答复的我已经快步沖到了另一边,拦住了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姐。
「你看见我妈了么?」
我就像是毒瘾发作的瘾君子,从家里出发,抓住我能看见的每一个人,问着同样的一句话。
等到我一路跑到镇子上时,我使用过度的嗓子干涩的只能勉强吐出那几个字。
这时大街边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赶紧凑上去,还没开口就听见一个卖西瓜的大哥正在和旁人神色紧张的交谈着。
「听说了么?水库那边死了个女人,现在正在那里捞尸体呢。」
「真的假的,死的是谁啊。」
「我哪知道,我刚刚拉西瓜过来,就看了一眼,穿了件制服。这多晦气的事,我还趴上去看啊,不过听说好像是自杀的。」
我站在一边听完这句只觉得两眼一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睁眼时,一帮人正围着我。我摇了摇脑袋,四下看了眼。自己已经被人拖到了镇上的一家小超市里。
「哎,醒了醒了,我就说肯定是中暑了,现在这天邪乎的很,早上这太阳可毒着呢。」
「这孩子一早怎么跑镇上来了,家里人呢。」
「还说什么家里人,你也不想想她妈是什么东西。」
众人在一旁七嘴八舌的念叨着,毫无顾忌刚刚苏醒过来的我。
在嘈杂中听到了最后一句后,我的神志瞬时清醒了过来。
「滚!你们全家才不是东西。」我扶着椅子站起身,喘着气大声向众人咆哮着。刚刚还聊得起劲的众人顿时散开了一大圈。
「走吧,这孩子估计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了。」
「是说呢,谁碰到这种事还能正常的。」
「滚!都他妈的给我滚!」我举起椅子朝着他们就砸了过去。
一阵惊呼和咒骂之后,除了超市老板娘缩在柜台里不知所措,其他人都没有蹤影。
我瘫坐在地上,已经没了任何的力气。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水库,制服,女人,自杀。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抽走了我所有的心力和理智。
「那个,小远,你没事吧。」超市老板娘拿过一瓶矿泉水远远的蹲在了我旁边。
看我毫无反应,她犹豫了一下,帮我打开了矿泉水,递到我的手边。
「小远,我听他们说你是来找你妈妈的?」
听到妈妈两个字,我茫然的点了点头。
「你妈妈还没回去么?」
我听到这句,立刻就双眼放光,把面前的矿泉水一把拨开,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超市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被我突然这一下,立刻就吓得叫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回去,你看到她了。」
「小远,你先放开我,我这身子板经不住你这手劲!」老板娘拼命挣扎,脸都挣红了。
我赶紧松开手,「阿姨,对不起,您快说,在哪看见她的。」
老板娘埋怨的看了我一眼,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我是昨天上午去车站送我弟弟时看见你妈妈的,因为你妈妈平时经常来我这边买东西,我也算熟悉,就顺口问了一句。你妈妈说她要去青遇山。我还以为她是去散心,哪知道她今天还没回来。」
「所以今天水库那个自杀的女人不是她?」得到这个消息后,我欣喜的自言自语道。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那个自杀的女人是县里的,好像是被野男人给骗了,所以才投了水库。不过也是可惜,才二十多岁。」
虽然有些不通人情,但此时的我实在没有心情为一个轻生的陌生女人伤春悲秋。
「那她说去青遇山干嘛了么?」
「这倒没说,不过去那里还能干嘛,那青遇山是国家原始森林保护区,除了森林外不就只有后山有座莲尘寺么。」
「谢谢阿姨。」我站起来鞠了一躬,赶紧就往车站跑去。一路上我都在不断揣测她去寺庙的原因,难道是去寻求佛祖开解的?
莲尘寺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寺庙,不过是座尼众寺院,也就是尼姑庵。这座寺院据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寺庙不设功德箱,也不接受捐赠。全寺过午不食,穿百衲衣,每年定期行脚。因为青遇山地域偏僻,上山的路也不好走,所以一般来说除了周围几个镇的信徒,很少有人会去。
上了去往青遇山的车后,我总算冷静了下来,但很快又陷入了悔恨之中。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对她竟然是如此的不了解,她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难明白背后的想法和目的。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后,终于在青遇山脚下了车。我向附近农庄的人们问了路线,接着就马不停蹄的往莲尘寺走去。
上山的路途确实是不好走,那些年久失修的石阶高高低低,好多处还被暴雨沖刷断裂,或是被泥土掩埋。
可我越往寺庙前行,心情就越平静。因为她来这里,至少说明她还是安全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当看到掩藏在后山之中的山门殿时,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佛堂之下我突然想到了她会来莲尘寺的另一个原因。
「小施主,请问为何而来。」
山门前有两个比丘尼正在清扫,看到我上来,其中一位不急不缓行至我面前。双手合十,轻声询问着。
「哦,法师您好,我是来找人的。」
比丘再次颔首,「那请小施主随我来。」
我其实是不信佛的,但当自己身居这虽略显简陋但却庄重威严的寺庙中时,心里却止不住的生出几分敬仰。我尽量规范着自己的言行,跟着比丘进了天王殿。
「小施主,这位是本寺知客。」比丘介绍完后便行礼离开了。从头至尾,没有多看我一眼,多说一言。
知客看上去年纪应该有五十多了,慈眉善目。不过身上的僧袍倒是十分显眼。因为这是件用黑色或灰色的碎布片拼成的百衲衣。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传统的百衲衣,不免多看了几眼。
「小施主来本寺是寻物,寻人,还是寻心?」
「我是来找人的。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有个女人来到贵寺。她长的很漂亮,穿的藏青色制服。」听到知客发问,我不敢怠慢,赶紧说明了来意。
「皮囊,衣着皆是身外之物,昨日,我眼中只有一苦心女子来本寺欲寻解脱之法。」知客表情安宁,只是眼神彷佛就看透了世间一切。
「她来这里难道是想……大师,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深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想下去。
「请问施主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说到儿子两字,我的脸色顿时有些微红。
「原来如此,她昨日前来,确是为了皈依佛门,受持具足戒入五众比丘的。」知客的话再一次被我言中了。所以她是已经被逼的只有自杀和出家两条路可选了么。
我微微仰起头,止住眼泪,声音颤抖的问道。
「那她现在在哪里,难道她真的已经剃度了?」
知客摇了摇头,「她虽是苦心之人,又诚心向佛,但她还有婚配在身,于理不合。今日你又来寻她,可见她红尘未断,佛缘尚浅。」
「太好了!」我忍不住的喊了出来,随后又赶紧双手合十连连摆手。
「对不起,大师,我没有别的意思。之前因为我的缘故让她伤了心,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我母亲就这么出家了。」
「无妨。」知客的表情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她身居这深山寺庙中,似乎对世界人情万物都了如指掌。在她面前,我根本不敢说一句假话。
「那您知道她去了哪么?」
「她被我所拒后,曾在院中与人通了电话,随后就下山去了。」
「万分感谢,如果她再来贵寺,请您无论如何告诉她,她的儿子在找她!」我恭敬的低着头,一路双手合十退出天王殿。
在我抬脚跨过门槛时,知客低声沉吟了一句,随后就转身离去了。
「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
下山时,我一直默念着知客留下的这句揭语。可无奈佛性着实太差,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等到了山下,我又再次陷入了迷茫。虽然莲尘寺已经断绝了她出家的出路,那她还能去哪呢,她是不是又会去选择自杀?
此时的我真的是无比后悔,如果当时质问过秦武恒后我不要那么优柔寡断,而是立刻去找她,那她可能就不会这样一身不吭的消失了。
九年前,她丢了我;九年后,我丢了她。
站在青遇山脚下,看着不远处的几家农庄,我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在问了第三家时,命运终于对我微笑了。
「哦,你说的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吧,穿个藏青衬衣是不是?」
「对,对,您看见她去哪了吗?」我屏住呼吸,深怕漏听了一个字。
「哦,她本来就在那公交站坐了一会,后来来了一辆车把她接走了。」正忙着宰鱼的大叔,叼着烟卷,瞇眼回答了我。听到车这个字,我第一反应就是秦武恒,可他此时应该还在医院里躺着吧。
「是什么车?」
「是一辆白色的路虎。」大叔很快就回答了我,从他反应的速度来看,应该是非常确定。但我此时却有点晕,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辆路虎?
「大叔,您确定是路虎吗?」
大叔听完把宰好的鱼丢进了瓷盆里,皱眉打量了我一眼,「怎么着,看不起大叔我?我告诉你小子,我之前可是在市里风和豪湾做保安的,那别墅区里什么车我没见过。那就是一辆路虎,而且还是进口的,至少百来万。要不是我这店都盘给你信不信。」说完,他抽了口烟,捡起杀好的鱼离开了,似乎对我的怀疑很不满意。
我在原地愣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百来万的路虎,凭他秦武恒肯定是开不起的,难道后面还有条更大的鱼?
就在思绪又开始进行不好的联想时,我立刻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白风远,你要相信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了,再这样人云亦云,你一定会彻底失去她。」
我不断在心里念叨着『相信她』三个字,坐上了回小镇的公交车。
下车后我第一时间沖到了职工宿舍,可里面的状况和我离开时没有一丝变化。接着我又赶紧杀回家里,结果依旧让我失望透顶。
她难道就这么消失了么。我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这样没了任何音讯。我甚至连她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
从家里出来之后,我把能问的人问了个遍,甚至还偷偷去医院找了仍躺在病床上的秦武恒。
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她就这么决绝而彻底的与世隔绝般的活着。而我的父亲,我基本已经放弃去问他了,他对她的了解可能还远不及秦武恒。
我站在街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天边突然一个炸雷响着,接着就是一阵倾盆大雨。
我沮丧的抬起头,任凭雨水打在脸上。短短几天发生的事让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动摇的决心被她轻而易举的击溃。
「妈!你到底在哪!」我站在雨中,迷惘的斯喊着。已经分不清流进嘴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风远?你怎么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