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翩跹提剑再刺,依然如前。
这条龙的不坏之躯究竟是如何炼成的?饶是聚宝剑锋锐无匹,饶是她已运足了十成的功力,却依然奈何不了它那早已死去多年的残骸!
难怪从前有那么多至强的存在都栽在它的爪下!
她抬起头,恰见男儿又挨了一下龙魂巨尾的重击,脱手从龙魂背上滑了下去,在就要离开龙身的剎那,他还是勾抱住了龙颈,整个人变做贴挂在龙颔之下。
龙魂愈发暴烈,那里可是所有龙的要害,岂容他人靠近!它张口怒噬,咬住了他一条格挡的臂膀,反复地撕扯,顶着他沖向深不见底的虚空。
武翩跹面无血色——不能再拖下去了,再迟片刻,只怕他就没了!
她心念骤决,她要动用那种力量——还不完全属于她的力量!
哪怕是走火入魔!哪怕是经脉尽碎!
她闭上了眼。
小玄只觉手臂剧痛,骨头似被什么粗巨的钝物反复凿穿,还有那看不见的干刚之威于咫尺处轰击过来,水银泻地般沖击着魂魄,即便是加持了《聚神会元真诰》,亦大感招架不住,但他就是死死地锁抱着龙魂,始终不肯松开分毫。
忽然间,他的胸口一暗,衣襟里的不坏圣皇锁不知何时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吸住了龙颔,一点诡异的暗影倏现,赫将龙颈上的金光侵蚀掉了大片。
龙魂乍然厉吟,受惊似地挣摆起来,一口吐出咬住的手臂,只欲将紧贴颔下的小玄甩开。
小玄晕头转向,从龙吻脱出的伤臂也箍住了龙颈,就是死锁不放。
龙魂吟声越发凄厉,猛又一沖而起,自极深处窜上高空,疯狂地甩摆。
小玄只是死死箍抱,全然不知咫尺处发生的异变。
龙魂颔下的暗影迅速蔓延开来,飞快地扩展向金色身躯的各处。
龙魂的身躯愈来愈暗,小玄胸口的圣皇锁却是罕异地亮了起来,通体金光流耀。
龙魂剧烈地抖动,形廓一阵阵地模糊起来。
当它从自己的千丈元身旁疾窜向高处的瞬间,武翩跹倏地睁开了眼睛。
她那碧波寒潭似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层紫黑色的迷雾,剎那间,方圆千丈内全都暗了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与色彩。
几于同时,丽芒闪耀的聚宝剑上忽地闪现出一抹黑暗,绝对的黑暗,可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
她双手高擎剑柄,再次刺落,剑锋一闪而没,终于深深地插入了龙额之中,那剑上的绝对黑暗穿过层层金刚不坏的骨骸,直透龙颔而出,射出极远。
千丈龙尸终于开始瓦解,鳞败骸散,金色巨躯一截截一段段地往下坠落,坠入茫茫虚空之中。
武翩跹从龙额上拔出聚宝剑,飞身飘起,摇摇欲坠地凌空悬浮,眸底的暗紫雾气已消逝不见,身上却骤然一阵发软,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但感阵阵晕眩,一时间不知比起遭遇鸟头人的那次,是否伤得更重。
高空的龙魂发出一声绝望的颤吟,已被暗黑侵蚀了大半的金色身躯忽地如雾四散,又于瞬间飞聚向小玄的胸口,尽数被吸入那变得金光闪闪的不坏圣皇锁,眨眼无蹤。
锁上那顶戴旒冕的骷髅狰狞如旧,只是嘴角似乎多了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小玄双臂一空,已抱不着任何物事,昏昏沉沉地从高处跌落下去。
“小玄!”一声清喝传入耳中,是武翩跹的声音!
他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飞速下坠,急提真气,拔身朝上飞起,忽见一个小屋似的金色巨物兜头砸来,赶忙张臂接住,赫是那应龙元身之首,心中一动,遂将之收入如意囊中。
就在此际,武翩跹已疾飞下来,探掌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
“你怎样?”两人齐声问。
两人都没回答,只是四目交投,眼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欢慰与激动。
小玄胸口的圣皇锁光芒逝去,悄然躲入了衣襟之内,他那被龙牙反复凿穿的手臂及各个伤处皆在以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与此同时,身上被撕烂多处的兜元锦亦在神奇地自行修复着,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正在迅速淡弱,一点点地变回了原来的月白,须臾之后,已焕然如新。
武翩跹转头望向浮空的巨大祭坛,目光沉冷,却压掩不住心底的迫切。
那里是她最后的希望。
小玄见她面白如纸,唇角残血,心中一阵忧疼。
“我们下去。”武翩跹沉声道:“也许还会有什么埋伏,小心。”
小玄点点头。
两人朝祭坛飞掠过去,临近之时,不约而同地皆用无相之眼仔细观察,见坛上一片明凈,并无任何法阵或结界的形迹。
只是祭坛正中的方型物事的顶部似乎是敞开着的。
武翩跹心中一沉,加快了飞速。
呼吸间,两人已到了祭坛上方二、三丈处,正要落下,猛感天灵及丹田骤虚,真气与灵力齐失,登时重重地跌坠了下去,双双摔在祭坛之上。
“怎么回事?”小玄爬起身来,猛感哪里不对,急提真气,尽然全无动静,再试运转灵力,赫亦点滴不至。
武翩跹脸色丕变,显然同他也是一样的状况。
“这里有隐藏的结界?”小玄惊道。
武翩跹摇了摇头,沉声道:“适才我仔细察看过了,没有。”
“这也太蹊跷了点……”小玄奇道,再次试着运转真灵,依然无法提聚分毫,心中暗悚:“白眉老头在他的迷林中作局,设下禁制,也只是使外来者灵力大大受限,而此处却是灵力连同真气一块禁制!且点滴不存,这也太可怕了!”
武翩跹凝眉思索,盘膝座正,手掐印诀,接连以数法试了一遍,察得真气与灵气明明就储于丹田与天灵之中,然却半点调动不得,仿佛一身修为全成了虚设。
两人冷汗涔涔,此时真灵俱无,如果再有点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四下打量,武翩跹的目光忽然停在祭坛东首的墨色石碑之上,在它的上方,还诡异地高悬着一根同为墨色的杵状之物。
小玄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奇讶道:“那是什么?”
武翩跹迈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小玄紧跟其后,提着神骨剑凝神戒备,此时身上只余寻常力气,倍感手中宝剑沉重。
两人终于行到墨色石碑的跟前。
只见墨碑下有趺座,上有芝盖,总高约近四尺,其上刻着三个大字,似乎是类同大殿门匾上那样的太古文字,小玄正猜写的是什么,已听武翩跹轻声读道:“消业坛……”
“化愆殿……消业坛……”小玄喃喃念道,“此处真是那个‘一坛’无疑了!”
“消业坛……消业坛……”武翩跹娇躯微颤,细嚼着三字之意,抬眼朝躺在坛心正中的方形物事望去,眼圈消然红了。
小玄抬头望望碑上高悬的墨色杵状物,琢磨了半天,再一底头,猛然发现墨碑顶上的芝盖处竟然有个孔洞,与空中的墨杵遥遥相对,两者的大小似乎甚为相配。
他大感奇怪,绕着墨碑转了起来,才过半圈,赫见墨碑后面竟然也刻着三个大字,忙朝武翩跹唤道:“师父,你快来瞧瞧,这碑后刻的又是啥字?”
武翩跹俟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走到碑后望去,蓦地失声:“界曜碑!”
“界曜碑?”小玄奇道,“界曜碑又是什么?”
“我知道了!”武翩跹脸色煞白,“这就是界曜石!此碑就是这座大殿乃至整个常羊秘境的中枢!”
小玄大讶。
“我们的真灵之所以被完全禁制,必定就是它在作怪!”武翩跹喘息道。
“这等厉害!”小玄吃了一惊。
“传说它有浩莫可御之力,原来……原来……指的是禁制一切真灵!”武翩跹喃喃道。
真灵对于修炼者的重要毋庸赘言,莫说武技功法需要运用真气,施展法术法宝亦须灵力加持,就连开启法囊或祭放最低阶的法符,至少都需要一点点灵力。
对于修炼者而言,一旦被禁制了所有的真灵,也就与常人无异了。
这的确是莫可抗御之力!半点非虚。
“那我把它砸了?”小玄道,“说不定,还能破去封锁秘境的三灾结界!”
“只怕没那么容易。”武翩跹凝视着墨碑。
“试试何妨!”小玄有些吃力地提起神骨剑,双手高擎,用力劈落。
只听“铮”的一声大响,神骨剑滑错开去。
小玄手臂酸麻,上前细瞧,见碑上连道细小的刮痕都无,不由心头一凛。
他提起剑,使出全身力气再度斩落,依然连个小小缺口都没有。
他心犹不甘,一连劈斩了数十下,只累得汗流浃背,但墨碑就是毫发无损安如磐石。
“此石大有来历,据传乃三十三天外之物,混沌前已有的,威莫可御,是以天庭才用它来坐镇此境!我们此时没有真灵可用,如何坏得了它!”武翩跹无力道。
“那该如何是好?”小玄喘着气道。
“你让开,我来试试。”武翩跹沉声道,走上前去,提起聚宝剑奋力劈斩了一阵,果不其然,那界曜碑依旧毫发未伤。
聚宝剑除了锋锐无匹,更有那吞蚀神兵宝器之能,竟亦半点奈何不了它,可见其坚。
“此石果然非凡,其坚怕是还在应龙尸骸之上,此时纵能提聚真灵,多半也无法将之摧毁……”武翩跹愈来愈惊。
“重元老贼说过,界曜石乃混沌前之物,非先天三元不能近之,而他身上明明有先天太玄,怎么也给禁制住了?难不成重元老贼是在信口雌黄?因此有所误谬?抑或……”她疑窦丛生,悄悄望向男儿,一股凉意慢慢从心底冒了出来:“抑或那老贼当年已经识破了我,因而设计误导?”
小玄眉心紧锁,再度望向界曜碑上高悬的杵状物事,心中暗暗怀疑,那里也许有什么名堂,想要一探究竟。只惜那物离地约有四、五丈,倘在平时,上去自是不费吹灰之力,然此时真气半点提聚不起来,根本无法企及。
“机关、法阵、应龙,还有界曜石!为了永远封禁爹爹的首级,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武翩跹心底一阵激愤,忽然还剑入鞘,朝躺卧在祭坛中心的方形物事走去。
小玄赶忙跟上。
两人走到近旁,见那物大小如阁,赫是口巨型棺椁,方方正正的椁室外壁上刻满了一幅幅图绘,显然又是轩辕率诸神诸圣与刑天大战诸景,只是与在大殿前段瞧见的壁画有所不同。
小玄定睛细看,见第一幅图绘——刻着个顶戴帝冠之人,双手高擎宝剑,对面的巨人挥舞干戚,屹立不倒,然已身首异处。
第二幅图绘,刻着一条龙衔起首级,展翼飞向一座躺卧在水底的大殿。
第三幅图绘,刻着龙飞到一座祭坛之上,将首级抛入一个方形物事之中。
第四幅图绘,刻着诸神诸圣离去,飞向天际,而那条龙,则盘踞在祭坛周围,静静伏卧。
这几幅图绘,线条皆俱异样简拙,所填颜色,也只有褚、灰、白三样,但个中所表之寓意,却是再明白不过。
他转目去看身边的玉人,见她浑身轻抖泫然欲泣,不由心口一紧。
武翩跹一步步走近,颤颤伸手,轻轻地抚摸椁上刻绘的那个首级,俟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毅然攀上了椁室的顶部。
小玄跟着爬了上去,看见她趴跪在一个大洞前,纹丝不动。
他爬近前去,朝洞里望落,见里面还躺着口刻满了符印的巨大方棺,只是已损毁了大半,碎片残石撒满整间椁室。
方棺之内,空无一物。
武翩跹呆呆地望着方棺,心亦跟着空了。
终究还是来晚了!
这万千年来的无尽牵挂,俱成泡影。
她久久地凝视着底下的方棺,身子忽尔一歪,瘫软了下去。
他赶忙扶抱住她,搂入怀中。
她泪如泉涌,无声无息地悲恸着。
他手足无措地紧紧抱着她,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 ◇ ◇ ◇ ◇ ◇ ◇ ◇ ◇ ◇ ◇
不知过了多久,武翩跹终于说话,在他怀里轻轻道:“我们下去。”
两人从椁室顶爬下,回到地面。
武翩跹罗袖轻晃,一道法符已在指间,她走近男儿,将符轻轻贴按在他的襟口边上。
小玄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武翩跹兰指掐诀,朱唇轻绽,默颂了声什么。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祭放这道传送符,仅仅需要极少的一点灵力,可是她发现,竟然无法做到。
小玄发觉不对,急忙扯下衣襟上的法符,用力地抛甩开去,惊道:“做什么!”
武翩跹将符从地上捡起,又要贴回他的衣上。
她已了无牵挂,但至少,她要把他送出去。虽然依旧出不了秘境,可外面有山有水有食物,怎么都比这坟墓里强。
小玄拦住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武翩跹轻声道,“你去找红叶,那孩子从小就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你要让她好好的活下去,她很懂事,会用心服侍你的。”
“要走一起走!”小玄瞪着她,坚决地阻拒着她手上的符。
“你不听我的话了?”武翩跹抬起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眸底的不舍一闪而没。
小玄心口一震,怔怔地望着她。
“这秘境里没有别人,她独自一个在外面,会很孤单的。”武翩跹平静道,轻轻推开他的手,再次将符贴附在他的衣襟之上。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见了她眼里的绝决,心都碎了。
她再次念动真言,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动,早已知道她的执拗是徒劳的,这个地方,已将所有真灵禁制得点滴无余。
两人怔怔相对。
她肝肠寸断,心底渐渐绝望。
连这最后的一点心愿也做不到了。
自己终究还是害了他!
她浑身轻抖,强抑了许久,蓦地泪如雨下。
他轻叹了口气,心如刀割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怀里低泣,久久不歇,似乎要将前半辈子抑压住的全部泪水一倾而尽。
◇ ◇ ◇ ◇ ◇ ◇ ◇ ◇ ◇ ◇ ◇
小玄襟口尽湿,静望着怀里沉沉昏睡的玉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远离剑与血的她,第一次看见不那么像一尊冰雕的她,在咫尺的距离间,看见了她的脆弱与孤独。这时的她,终于脱了平日里金铁铸就的坚硬盔甲,将往时埋藏至深的一面展露出来,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瞬,却是如此动人。
他忍不住俯下头去,怜惜地轻吻她的雪额。
哭累的她稍抬眼帘,继又昏睡。
◇ ◇ ◇ ◇ ◇ ◇ ◇ ◇ ◇ ◇ ◇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天,也许不止。
小玄望向祭坛四周的茫茫虚空,悄然叹了口气。
这里是寰宇中的哪一个角落?上不着天,下不及地。
也许,此际已经是时光的尽头了吧,他和她的。
遗憾的是,还有那么多的未了之愿。
他心心念念地思忆着。
他依然抱着她,终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 ◇ ◇ ◇ ◇ ◇ ◇ ◇ ◇ ◇ ◇
不知什么时候,他一睁眼,瞧见她在看他。
两下默默对视,没人躲避。
他有些迟疑,贪恋地望着咫尺间的倾城丽容,心口沉沉地跳。
而她只是凝视着他,目不稍瞬。
不知是谁先动了下,两人慢慢靠近,吻在了一起。
两人时沾时啄,时分时合,四目交投,眼中眸底尽是浓浓的情意。
武翩跹忽然热烈起来,抬起双臂,攀上了他的脖子。
小玄拥吻着她,满怀激蕩,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当中。
她有些怯畏地吐出一点舌尖,生涩地送到他的唇间。
他紧紧吸住,勾带着将她邀入自己的口中,炽热如火地与之缠绊。
她细细娇喘,玉颊上泛起一抹艳丽无比的红潮。
他还想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她却轻轻推开了他。
“小玄。”她低唤。
他轻应一声,目含询色地望着她。
“你要我吗?”她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