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大树一片一片往下落叶。宁珍珍捧着小脸趴在窗框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婢女云儿恭敬地上来道:“娘娘,该礼佛了。”宁珍珍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信手拿起前日抄的佛经继续写了起来。
话说某朝某代某年某月某日,宇文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因先帝生前没有给太子寻一位太子妃,虽有几房美妾,却也无子嗣。太后是个活菩萨,有“三不管,三不问”之称。何为三不管?乃是不管宫人,不管朝政,不管后宫。何为三不问?乃是不问民情,不问大臣,不问孙辈。愣是做个甩手掌柜。太子单字一个炎,自小便雷厉风行,十分独立,倒是也不用太后操心。为稳定江山,必须选择一个贤淑得体的女子作为皇后才好。
其实皇后的人选大家也早有猜测,不是别个,正是太子师宁先生的二女儿,宁珍珍。宁家二小姐今年年方二八,生得通体雪白,脸若银盆,眉如点翠。一团粉嘟嘟的小脸蛋既有少女的娇憨羞涩,也有着怀春时节的妩媚。再加上她也算是读书识字的人儿,又是恩师之女,自然选她是最合适不过的。宁先生辅佐先帝教育子嗣多年,是最德高望重的,对于宇文炎的这个决策,上下民众都感到十分满意。
宁珍珍被一顶喜轿热热闹闹地抬进了皇宫,十里红妆,好不光彩!宇文炎掀开她的盖头,见人满面羞红,一双狭长的美丽眼眸微微垂着,既符合礼仪又不叫人觉得是个老古板。
“皇上。”少女声音温柔,更是叫人心猿意马。可没有想象中的温存,宇文炎只是牵了她的手到一处新修的宫殿面前:“珍珍,这里是朕为你特意修建的来仪阁,取了有凤来仪的好彩头。可还喜欢么?”
眼前宫殿外观十分气派庄重,不是自己讨厌的奢华风格,却处处透露着传统古朴的美。行至内里,内饰更是精致,简单却并不简陋,就连窗户的护窗纱都是宁珍珍最喜欢的浅乳白色。
宁珍珍笑颜如花:“自然喜欢,宇文哥哥送的我都喜欢。”自小宁珍珍便被宁先生带在身边,先前也是个贪玩的。总角之年,老是同皇子公主混在一处,渐渐也和宇文炎熟悉起来,二人也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
宇文炎平日不茍言笑,只有在宁珍珍面前方才露出一丝笑颜:“喜欢就好。可朕还得替先帝守孝三年,不能即刻迎娶你。还望珍珍谅解。”
宁珍珍打着胆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无妨,多久我都可以等。”
宇文炎捏着她的小手,满眼温柔感激:“多谢珍珍。为了避免外人说閑话,你便暂且留在这宫中,待丧期过去,我便正式立你为后,叫你执掌凤印。”
宁珍珍以为留在宫中至少还能和父母尝尝通信,或是在宫中转转走走。可没想到的是,自从进了这来仪阁以后,虽说书本管够,却不给笔墨纸砚,根本无法和父母通信。虽说每日生活还算悠閑,下人伺候得体,却不得带任何亲近的丫鬟在身边。每日在宫内不过是看看閑书,或是替先帝抄经文祷告。能活动的范围除了这安静的过分的偌大宫殿以外便是后院不算宽敞的一处花园了。
几天也罢,可长久以来,宁珍珍未免有些感怀伤感起来。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就是父母也不能写封信去的。每日走到哪里,云儿也跟到哪里。这云儿是何人?乃是本来伺候太后的一名年长宫女,大约二十岁上下,一声素绿宫装,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是个二等侍女。是宇文炎亲自和太后讨来给宁珍珍使唤的。因着是太后的先前婢女,有些怠慢的时候宁珍珍也不好指责,只能把日子囫囵过了。
原本在家里时候,宁珍珍也是爱穿艳丽丝绸,爱玩爱笑的。可自从到了宫里,往日那些艳丽衣裳都不能穿了,只能每日穿着宫廷专门配置的宫装。要说面料也是上乘,可颜色却是死气沉沉的,不是淡漠如水的浅翠色,便是端庄大气的绛紫色。这样压抑下来,宁珍珍也日益消瘦下来,一日不开心胜一日。
云儿也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见宁珍珍抄写经文并不十分用心,便端了茶水来道:“娘娘,可是闷得慌了?”
宁珍珍不敢直说,便道:“不是,只是有些乏了,做夜遭了梦魇。”宁珍珍都惊讶于自己现在扯谎的功力都比在家时候不知精进多少倍。
云儿笑道:“在宫中做噩梦是难免的。日子难捱,娘娘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每日在这宫中自然不自在。奴婢听说这几日宫中来了个唱小曲儿的倌人,不若把他请来可好?”
宁珍珍来了兴致:“那是极好的。不知他会唱什么戏?我在家的时候最喜欢听戏了。”
云儿笑道:“这小倌人据说只有一十五岁,比娘娘还略小一岁哩。却看他年纪小小,本事不少。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唱戏的,唱的不是寻常的戏,而是木偶戏。”
宁珍珍来了兴致:“什么是木偶戏啊?”
云儿道:“便是用木头雕刻出和自身一模一样的木偶,以提线引之。本身和木偶一唱一和,十分默契,演绎的戏竟比那传统戏班子的更引人入胜哩。”
宁珍珍笑道:“我却不信。木偶怎能和人一唱一和?木偶也不会说话的。”
云儿也笑道:“娘娘,奴婢粗浅,解释不来。不若把他请来,给娘娘唱一出,娘娘不就知道了么?”
宁珍珍点头同意,轻声道:“甚好。”
不多时,只见一清秀少年被从侧门引了进来。那少年个头挺拔,身材却十分瘦削,据说唱戏的倌人对于身段儿的管理都很严格,多一丝肉都无法诠释戏曲中的人物动作。再看他生得目似明星,纤细耐看的鼻子,丹唇白齿,是个标致后生模样。最奇的是他一头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却有一缕格外突兀的雪白发丝在额前。那少年也十分有礼,目不斜视,盯着自家脚面拱手道:“草民见过娘娘。”
“请起。”宁珍珍一抬手,那少年才从站起来。
宁珍珍悄声对云儿道:“为何是个少年?皇上不是吩咐过不得有异性入内么?”
云儿道:“这是宫里的人,自然和别个不一样。”
宁珍珍恍然大悟,想来是凈身了的,那便不用拘泥了。便道:“听说你会唱木偶戏?”
少年微微一笑:“娘娘却不问草民名字么?”
云儿骂道:“大胆,娘娘为何要知道你名字?”
宁珍珍却觉得有些奇了,在这宫中,大家都对自己尊敬无比,可眼前少年却还能这样站直了腰板儿和自己说话,愈发觉得他有趣起来。素手轻抬,拦下了云儿:“无妨。那我便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少年道:“小人姓陈,单字一个真字。自幼四海为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方人士。”
云儿道:“日后不可在宫中提你的名字。”
陈真拱手道:“是,姑姑。”
宁珍珍道:“快别那么多虚礼了。你会唱什么戏,只管唱来听听。”
陈真略思忖片刻便道:“小人有一曲《贵妃醉酒》献上。正好是极符合娘娘的。”
宁珍珍本来拍手想说好,却忽然反应过来,这贵妃醉酒原来是调侃自己体丰形似杨贵妃,一时间又羞又恼,却按捺不住一腔好奇。暗道:若是唱的不好,便叫人打出去便是了。
只见陈真从外面拿进一只和他等身的木偶来。要说也真是奇了,这木偶不仅是身段、大小和陈真无二,就连面皮上也如敷了一层人的皮似的,看起来栩栩如生。宁珍珍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真道:“因来的仓促,没有準备戏服,小人便素身给娘娘唱一曲儿,还望娘娘海涵。”说罢,不知他如何操控,那木偶居然动了起来,二人一起拜了拜四方,据说这是唱戏之前都有的仪式。
陈真开嗓,宁珍珍便忍不住叫好。少年年纪尚小,声音还未定型,声音婉转细腻,唱的是贵妃的角儿。即便未穿戏服,却也叫人像是身临其境似的,看得宁珍珍忍不住呆了。尤其看到那“贵妃”一把推开“高力士”拿过酒盏便自斟自饮的时候,宁珍珍更是忍不住站起来拍掌道:“好,妙!”
一曲毕了,陈真微微弯腰谢幕,那人偶也弯下腰来。二人竟然如同一体一般,步调整齐划一。
宁珍珍道:“云儿,赏。”
云儿拿了几十两用红布蒙住的银子来,陈真却笑道:“不必,蒙娘娘恩宠,已是三生有幸。人说千金散去还复来,知己一人也难得。娘娘如今如此欣赏小人,小人已经感激不尽,如何能再要钱财。小人自幼爱唱戏,也当是给小人过一过戏瘾了。”
不知怎的,他一说到知己儿子,宁珍珍封闭已久的心却砰砰跳了起来,鬼使神差道:“既然你不愿意要钱财,又想过瘾。那我时常闷了你便来唱戏,可好么?”
此话一出,宁珍珍便自知失言,忙道:“自然是当皇上不需要你解闷的时候再来。也给我这宫里的婢女们解解闷,带她们见识见识。”
心虚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云儿,没想到一向信奉礼教的云儿却面无表情。
陈真谦卑地一弯腰道:“自然好,一曲毕了,小人还有事情要做,便先告饶回寝居了。”宁珍珍一抬手,算是允了。
当天夜里,宁珍珍居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手腕被无数细丝捆住,丝线看起来纤细,却实则坚韧无比,随便动一下手腕就生疼。而自己身上不停做着猥亵动作的,居然是一只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