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哇!”
我乃“大黄楼”里的小鸽子王,我将小手一挥,众小鸽子便尾随在我的身后,一溜烟地飞出了“大黄楼”来到宽阔的、用水泥板杖圈围起来的院子里。
“大黄楼”的背阴面是暗红色的、赤身裸体的清水砖墻,其东西两侧各有一道狭窄阴暗的楼门,那无辜的、棕红色的木制门扇屡遭人们无端的袭击,遍体鳞伤、哼哼叽叽地摇晃着,痛苦不堪地咧着大嘴巴不知疲倦地把我们这些小鸽子倾吐出来,我沖着从小鸽子扬了扬了手臂:“走啊,到大食堂玩去!”
“好哇,到大食堂去!”
在大黄楼的北则,在水泥板杖的尽头,有一排建成不久即遭无端废弃的红砖平房,它是大跃进年代吃大锅饭时的畸形产物,人们都叫它大食堂。
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在那个可笑的年代里,妈妈和爸爸领着我和姐姐,在拥挤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里狼吞虎咽地用餐。
现如今,大食堂早已是破败不堪,门窗、玻璃均被击碎,煤气炉灶被锁死,暖气管全部冻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嘀哒嘀哒地漫溢着长流水。
跳过洞开着的窗户扇,有一条狭窄的空地,堆积着霉烂的垃圾,用布满锈钉的木头棍子扒开厚厚的垃圾层,便会看到一条又一条,又粗又长,通身绯红的大蚯蚓,极其恶心地在垃圾层里鉆来溜去。
“哇,”
我扔掉破木棍,顺手拽扯出一条红通通的大蚯蚓,然后,跳回到院子里,嗖地一声远远抛掷出去,众小鸽子们纷纷效法我,顿时,空旷的院子里红蚯蚓四处横飞,吓得正在跳皮筋的小女孩们妈啊、妈啊地惊叫着,抱着脑袋、皱着眉头,四处逃窜。
“啊——”
抛甩够了红蚯蚓,我拍了拍脏乎乎的小手:“太累了,不玩了,走,”
呼哗——在我的怂恿之下,小鸽子们再次沖进宿舍楼里,破败的楼门只好无奈地把我们重新吞回去。
我们这些小鸽子又飞回到阴森可怖、凌乱不堪的走廓里,在一堆堆毫无意义的、散发着剌鼻的霉烂气味的废物间,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墨绿色的木制扶手是我们这些小鸽子玩滑梯的绝佳选择,日久天长,被我们的小屁股磨得又光又滑,闪烁着铮明瓦亮的光泽。
而铁制的栏桿更是我们的好玩具,我们这些小鸽子活像是一只只机灵猴似的抓握着挂满尘土的铁条兴致勃勃地攀上去再爬下来,同时,还尽情地挖掘着脑子里所有的想像力,做出各种各样极其惊险的、常常令大人们目瞪口呆的奇特造型。
“哎呀,”
刚刚从市场里买菜回来的杨姨见状,瞪着圆浑浑的大眼睛关切地沖着正在满头大汗地玩杂耍的我警告道:“陆陆,小心,别摔着哇!”
“嘿嘿,”
我倒悬在铁栏桿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姨那诱人的胯间,顽皮地做着鬼脸:“没事,没事!”
“这个淘气包!”
杨姨一边蹬着楼梯,一边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脑袋瓜:“唉,你都淘出花花来喽!”
我攀援铁栏桿的技艺可是全楼公认的,绝对第一流的超高水平,通常情况下我可以抓着铁栏桿从顶楼一直攀到底楼,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小鸽子能够做到这一点。
光滑阴冷的水泥阶梯满腹哀怨地倾斜着,放射着凄惨的、深灰色的、只有在坟墓里才能看得到的那种幽暗的微光。
楼梯的北侧是一扇巨大的从底层一直延伸到顶层的玻璃窗,然而,可笑的很,那些硕大明亮的玻璃早已蕩然无存,这是鸽子笼四周那些因失去可爱的田园而愤愤不平的散民们恶意报复的结果。
如今,被散民们砸砍得支离破碎的窗户扇统统钉着厚厚的、结满锈瘢的大铁皮,把个楼梯间搞得既昏且暗,从此永远也见不到光明。
大黄楼四周那些个可怜而又可悲,同时,又极其可恶的散民们象是一群肆无岂惮的骚蝇,屡屡对无辜的鸽子笼发起疯狂的攻击:好端端的玻璃窗被砸个稀烂、窗户扇被偷偷地卸走、暖气阀门被拧掉卖了废铁、取暖的煤炭给偷个精光,甚至连疏通下水的竹条子也不肯放过。
这些散民们的居住条件极其恶劣,更谈不上有什么正当的职业:摆小摊的、卖冰棍的、修理自行车的、拾荒的、偷窃的、打架的、酗酒的,……
住宅楼里这些个来自于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们对那些很不通情达理、时常出言不逊的散民同胞们往往是敢怒而不敢言,无奈之下只好敬而远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往,同时,这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们还谆谆告诫着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与楼外散民们的孩子共同玩耍、游戏。
并且,满脸鄙夷地把他们的孩子称之谓“野孩子”这些“野孩子”实在是野性时足,我屡有领教,有一次,我置妈妈的警告于不顾偷偷摸摸地鉆过水泥板杖,在充溢着异味的小巷里,我胆颤心惊地目睹到这样可怕的一幕:一个衣着骯脏的大男孩死死地压在一个抹着满脸大鼻涕的小男孩那赤裸着的脊背上,只见大男孩手里握着一根锈迹般般的大铁钉兇残地、反反复复地扎捅着那个小男孩的脊背,受虐者的脊背被扎出一个深深的孔眼,污血四溅,溢在脏乎乎的身体上。
可怜的受虐者凄惨的哀号着、痛苦万状地挣扎着,而那个面目可憎的大男孩则极其冷漠地继续恶狠狠地捅扎着、捅扎着,……
当啷啷,……
一个小鸽子手中的玻璃球不慎脱落,沿着大走廊当啷啷地翻滚着,小鸽子登时急得抓耳挠腮,不顾一切地追赶过去:“溜溜,溜溜,我的溜溜,……”
“哈哈哈”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嗡声嗡气的嘻笑声,继尔,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手中捏着那枚玻璃球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哈,这是谁的溜溜啊!”
“我的,我的,老书记,这是我的溜溜!”
“哦,你的溜溜,原来是你的啊,可是,让我拣到啦,怎么办啊?”
刚刚在李湘家做完调解工作的老书记一本正经地握着拣来的玻璃球:“什么,还给你,哼哼,说得轻巧,没那么容易,来,咱们比试比试,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溜溜还给你!”
这位顽童般的老书记,可不是一般战士,他是从朝鲜战场光荣归来的功勛军官,伤上带着美军的炮弹片,如今,脱下了军装,担任科研单位党委书记之职。
老书记脾气随合,平易近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些小鸽子面前,永远都是堆着和蔼可亲的笑脸,像个小孩子似的与我们一同玩耍、嬉闹。
这不,他握着意外获得的玻璃球,煞有介事地蹲在骯脏的水泥地板上,与我们这些小鸽子非常认真地决战起来:“嘿嘿,来啊,弹啊,笨蛋,哈哈哈,小子,你没弹中我吧吧,来,看我的,……”
“老书记,”
一个小鸽子提议道:“别弹了,你也没弹中啊,再给我们讲一个抗美国援朝的战斗故事吧!”
“好,”
老书记闻言,笑吟吟地将玻璃塞回到小鸽子手中,然后,一屁股坐到水泥台阶上,他缕了缕细长的白胡子:“嗯,有一次,我们向对面的美国佬发起了强攻,大炮先是一通狂轰啊,然后,团长一声令下,同志们,沖啊,……”
讲着讲着,老书记呼地纵身跃起,在大走廊里步履蹒跚地跑动起来,把小鸽子们逗得嘿嘿直乐:“老书记,快卧倒啊,美国佬的炮弹射过来啦!”
“没事!”
老书记非常老练地讲述道:“孩子们,你们不懂,敌人的炮弹射过来的时候,凭声响,有经验的军人可以猜测出它将要落在哪里,……”
“真的吗?”
“真的,”
老书记边说边比划着:“嗷——……咣当,落到那个地方啦!
哈哈,没炸着俺吧,嘿嘿!
““嘻嘻,”
“没炸着你,可是,你身上的弹片是咋来的啊?”
“对啊,还是让美国佬给炸着了吧!”
“……”
“孩子们,”
谁也不愿提及自己倒霉的事情,老书记亦是如此,他兴致勃勃地拉起我们的小手,有意避开了自己中弹的话题:“孩子们,走,下楼玩去,爷爷教你们怎样打沖锋!”
“好哇,走哇,下楼玩去!”
老书记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院子中央,俨然一个大首长,只见他大手一挥:“同志们,沖啊!”
“沖啊!”
“……”
“孩子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不要聚在一起啊,大家要分散开,对,散开来,否则,美国佬一个炸弹过来,全都把你们炸上天,大家要呈散开队形,对,散开来,……沖啊!”
于是,我们跟在老书记的屁股后面,围着大黄楼左一圈右一圈地转悠起来。
“啊——”
老书记终于停歇下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好啦,孩子们,今天就操练到这里吧,我还有别的事情,我得走了!”
“爷爷再见!”
“孩子们再见!”
目送走我们的孩子王,可爱的老书记,我们这些小鸽子又溜回到大走廊里,很快便恢复了猿猴的本性,一个个抓着铁栏桿比赛似地攀上爬下。
我突发奇想,站在楼梯扶手上,脚尖一踮,顺手抓住暖气管便往天棚上攀爬。
“好厉害,好厉害,……”
小伙伴们纷纷拍手称赞,我不禁得意洋洋,更加卖力地向上攀爬起来,怎奈暖气管又光又滑,我的腕力实在有限,手膊一松,哧溜一声滚落下来。
哗啦——我的双脚不慎顶进暖气管左侧的一扇玻璃窗里,顿时传来一阵可怕的、噼哩叭啦的、稀哩哗啦的声响。
我低头一看,可了不得,脚下的玻璃窗被我踹得粉碎,窗前的酱油瓶、米醋瓶、豆油瓶叮叮咣咣地四处翻滚,积满油渍的窗台顷刻之间一片狼籍。
随即,便是一片赅人的叫骂声:“他妈的,这是谁啊,嗯?这是谁干的啊!”
啪——走廊的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应声沖出来一个瘦高男人,他怒不可遏地向我扑来:“杂种操的,……”
瘦高男人伸出两条又细又长的手膊恶狠狠地将我从暖气管上拽扯下来:“是你干的好事,对不,走,找你妈妈去!”
“叔叔,”
此人是单位里的保卫干部,一个名声狼籍的退休转业军人,因其身材瘦高,四肢细长,人送外号:大蚂蚱!
我在大蚂蚱的长手爪里哆哆嗦嗦地嘟哝道:“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少废话,”
大蚂蚱不由分说地拽扯着我:“走,找你妈妈去!你赔!”
“叔叔,叔叔,饶了我吧!”
我几乎以哭腔央求道。
“什么事!嗯,什么事!”
从大走廊的尽头,传来妈妈那无比熟悉而又亲切的喊声:“什么事啊?”
“哼”大蚂蚱指着支离破碎的玻璃窗沖着款款而来的妈妈吼道:“什么事,你自己看吧,这都是你的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姐姐默默地跟在妈妈的身后,看到可怜巴巴的我,悄声问道:“小弟,你又惹祸了!”
“哦,”
妈妈停下脚步,皱着秀眉,扫视一眼破破烂烂的玻璃窗:“孩子还小,太淘气了,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说完,妈妈掏出了钱包,我依然被大蚂蚱死死地拽扯着,眼泪汪汪地望着妈妈。
妈妈沖我虎着脸,然后轻轻地把我从大蚂蚱的手掌里接过来:“该多少钱,我赔多少钱,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还小,看把他吓得,都快哭了!”
“走,”
如数赔偿完大蚂蚱家的玻璃窗以及各种调料瓶子,妈妈拉起我的小手:“走,你个淘气包,看回家我好好收拾收拾你,给你彻彻底底地松松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