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吶!”
老姑绕过我和妈妈,走到里间屋的房门处,手扶着门框,扫视一眼房间,突然转身问二姑道:“二姐,我妈吶?”
“咱妈,”
二姑急忙也转过身去,吱吱唔唔道:“咱妈,她,回家了!”
“什么,”
老姑不解地追问二姑道:“二姐,今天早晨不是定好了么,妈妈在你家,等小力子回来,一起吃饭么?”
“嗯,是呀,”
二姑红着面庞搪塞着:“她,她,嗨,老菊子啊,咱妈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说来气,就来气,咱妈,跟我生气了,就气呼呼地回家了,谁劝,也不听!”
“为什么,咱妈早晨还好好的,咋说生气就生气吶?”
“嗨,她啊,”
二姑似乎有些不便说出的隐讳:“为什么,菊子,你,去问咱妈好了!”
“怎么,奶奶生气了!”
我不再与仁花谈笑,转身问二姑道:“二姑,为什么,奶奶为什么生气呀?”
“她,她,她,”
二姑面露难色,依然不肯说出实情,或者是,根本无法说出实情,老姑叹了口气:“唉,这样吧,菜,不是做得差不多了么,咱们都端到妈妈那去吧,小力子来了,第一顿饭,咋地也得跟奶奶在一起吃啊!不然,咱妈就更生气喽!”
“是啊,小石头,”
二姑父推开怀中的小石头:“快,都别闹了,快,小石头,端菜去,把这些菜,都端到你姥姥家去!”
“哎——爹,”
小石头欢快地跑向餐桌。
我重新鉆进汽车,艰难地绕回到奶奶家的院门前,一下汽车,我径直沖进奶奶家的院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在宽阔的院落中央,非常显眼地停放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从那高高搭起的围栏上便可以断定,这车,是贩运大牲畜的。
“奶——奶,”
望着院落四周一排排的简易房屋,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知奶奶此时此刻,应该在哪间屋子里:“奶——奶,”
“嗯,”
听到我的呼喊声,位于院落最北侧的房屋,简陋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太太,蹒蹒跚跚地迈过木门槛:“嗯——呀,小力子,小力子回来啦!”
“奶——奶,”
望着苍老的奶奶,我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奶奶身旁,双手扶住奶奶老迈的身体。
奶奶那昏花的老眼热切地凝视着我,衰老的脸颊上堆积着无数条深深的皱纹,好似一道道刀割的年轮,默默无语地记载着奶奶八十多个春夏秋冬的沧桑历程;奶奶激动不已地咧开干瘪的嘴唇,我立刻发现,奶奶满嘴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仅存的几颗牙齿,也东倒西歪地镶嵌在干瘪萎缩地牙床上,那可笑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滑落下来。
奶奶那双混浊的、昏花的,但却无比慈祥的眼睛充满爱怜地、久久地望着我:“大——孙——子,长得好高呀,好壮啊,咂咂,就是,皮肤有些黑了!”
“奶奶,”
兴奋之余,一股焦糊的油脂味从奶奶的身后呼呼袭来,毫不客气地灌进我的鼻孔里,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味啊,好呛人啊!”
“哦,”
奶奶闻言,回过手去欲推上房门,我顺着奶奶的手臂往里一瞧,在漆黑的屋子里,一口大铁锅正升腾着呛人的油脂味:“奶奶,你这是干么吶?”
“哦,”
奶奶哆哆地拽住我的手臂:“大孙子,走,快跟奶奶进屋吧!嗳,刚才,我从你二姑那里回来,顺道又去你三叔那转了转,嗨,这个三冤家啊,快五十的人啦,还是不会过日子,杀猪场上割下来的猪尾巴头,好端端的一块肉,就不要了,扔得满院子到处都是,我看着怪可惜的,就都拣了回来,炼成油,卖给南方来的打工仔们!”
“哎呀,我的老奶奶啊,”
听到奶奶的讲述,我顿时肃然起敬,多么可敬的老人家啊,她,不是没有钱花,可是,却与生俱来地过着勤俭的生活,连块人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猪尾巴头,也舍不得丢抛,并且居然能让其发挥作用:“奶奶,你,这是何苦吶!”
“哼哼,”
一提及三叔,奶奶便动了气,她边走边指着墻角处的瓷盆:“小力子,嗯,你瞅瞅吧,你那个三婶啊,更不是过日子的人,哝,这好好的米饭,白花花的,就倒掉了,正好,让我撞见了,气得我把她臭骂一顿,这个骚屄娘们啊,娘们家家的,有点空,不知道收拾收拾屋子,就知道打麻将,家里新盖的房子,弄得像个猪圈,唉,我咋摊上这些丧门陷哦!……”
“哎哟,我五奶,”
三裤子紧随其后走了过来,一边帮我搀扶着年迈的奶奶,一边认真地问奶奶道:“哟,这味啊,好呛人啊,我五奶,你的小油厂,又开业了?”
“哟,远点煽着,混蛋小子,你,也不是块好饼,呶,”
奶奶指着三裤子手中的香烟,训斥道:“哝,我听说,这烟,得好几十块钱一盒啊,驴屄小子,你一天到晚,咕嘟咕嘟地冒烟,一天下来,至少得两盒、三盒的啊!唉,驴屄小子,就是有钱,也不能这样造害啊?钱,容易挣么,钱,那是大风刮来的么?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点,吃上几顿饱饭,就把早头那穷日子,都忘了啊!”
“五奶,嘿嘿,”
三裤子沖我撇了撇嘴:“哥们,看到没,五奶,又开始给我上政治课啦,五奶,只要一看见我,就训我,”
“训你,”
奶奶吃力地抬起手臂,用干枯的手指点刮着三裤子油亮的脑门:“驴屄小子,你还是这么造害钱,我,还要掐你吶!”
“哎哟,”
三裤子仰起脸庞,尽力躲避着奶奶的手指,同时,调皮地笑道:“五奶啊,别掐我啊,咱俩得搞好关系啊,不然,我可要去工商局,举报你!”
“哼,驴屄小子,你举报我老太太什么啊?”
“五奶,我举报你,没有营业执照,私开炼油厂,偷税漏税!五奶,工商局的局长,是我二大爷,我让他,罚死你,嘿嘿!”
“哈哈哈,”
听到三裤子的话,所有人都禁不住地纵声大笑起来,宽阔而空旷的院落里,充满了祥和的气氛,大家谁也不愿再去问及奶奶为何与二姑动气的缘由。
“嘻——嘻,”
落院子的人,仁花笑得最为开怀,最为欢畅,那尖细的笑声尤为刺人耳鼓,奶奶见状,花白的弯眉紧紧地拧锁起来:“哼——咂咂,这个疯丫头,”
奶奶悄声沖我嘟哝着:“大孙子,你瞅瞅吧,瞅她那个张狂样,哪像个姑娘家啊!嗯?”
“奶奶,”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奶奶道:“奶奶,仁花姑娘,挺好的啊,开朗,爽快,心直口快!”
“唉,大孙子,谁家的好姑娘,是这个样啊,人家好姑娘,哪有这么傻笑的,露着个大牙,让不让人家笑话啊!”
“呶,”
看见奶奶一脸不悦地盯着欢笑不止的仁花,二姑悄悄地推了推仁花:“仁花,别傻笑了,快进屋,把桌子放好,呶,快去!”
“喂,喂,我说,我说,”
二姑父则沖着三裤子摆着手:“三裤子,别跟你五奶瞎闹了,别开玩笑了,大家快进屋吧,菜都要凉喽,时间也不早了,赶快吃饭吧!”
“力哥,你坐这里吧!”
儿子小石头热情地、但却是比较胆怯地拍拍他身旁的椅子,我沖他充满慈地笑笑,然后,欣然坐到他的身旁,手臂轻拍着小石头的肩膀,小石头禁不住地轻声嚷嚷起来:“力哥,你,好有劲啊,力哥,你长得真膀啊,哇,这肌肉,可真硬啊!敲得我肩膀头,好疼啊!”
“呵呵,”
听到儿子的话,我停下手来,满含深情地望着儿子:“小石头,你长得也很结实啊!”
“力哥,”
小石头握住我的手掌:“咱们比比,看谁有劲啊!”
“好哟,”
于是,我侧转过身来,握住儿子小石头的手掌,爷俩屏住了气息,互不相让地较起劲来,结果,小石头很快便败下阵来:“哎哟,哎哟,力哥,你好有劲啊,我的胳臂,都让你瓣酸喽!”
“怎么,不行吧,”
我挥舞着大手掌,得意洋洋地望着儿子,身旁的铁蛋见状,则不服气地伸过手掌来:“力哥,你别欺侮小孩啊,来,咱们比划比划!”
铁蛋正是血气方刚的金色年华,平日里,勤于劳作,浑身上下,有用不尽的气力,而我这个终日无所事事之人,哪里是劳动健将——小铁蛋的对手,几番较量,我频频败北:“不玩了,不玩了,瓣不过你,唉,完喽,”
我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转向了小石头,深有感触地叹息起来:“唉,力哥不喽,力哥老喽!”
“哎哟,”
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小石头,老姑急忙插言过来:“力,看你说得,你才多大岁数啊,力,你还很年轻,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哼,”
小铁蛋的脸上,依然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哼,力哥瞅着又高又壮的,可是,瓣腕子,较劲,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手下败将一个!”
“呵呵,来,”
瓣腕子输给了小铁蛋,我心有不甘,永远不服输的我,决定用酒精挽回失败者的窘态,我将一满杯白酒,推到铁蛋面前:“来,练练这个,敢不敢干一杯啊!”
“不,不,”
铁蛋推开酒杯,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力哥,这个,我可不行啊!不敢练!”
“哈哈,完了吧,”
我轻薄地撇了铁蛋一眼:“不行吧,哥们,这个,你还得练几年!”
“我,”
铁蛋继续晃着脑袋:“力哥,我这辈子,也不想练这个!”
“笨蛋,”
我似乎找回了失败的面子:“哪有大老爷们,不会喝酒的啊,铁蛋,来啊,练啊,……”
“不,不,不练这玩意!”
“嗨,铁蛋,怕啥啊!”
餐桌对面开朗爽快的仁花呼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过盛满白酒的玻璃杯:“不就是一杯白酒么,稀溜溜的,算个啥啊,铁蛋,跟他干,一个大老爷们,还能怕这个啊!”
“呵呵,”
我挑衅般地沖仁花道:“怎么,不服啊,不服,你来啊!”
“哼,来就来,力哥,你看好!”
说着,仁花红灿灿的脸蛋往上一扬,鼓溜溜的小嘴一张,咕噜一声,便将满满一杯白酒轻而易举地倾倒进肚子里,然后,欢畅淋漓地抹了抹嘴唇上的酒珠,将空酒倒置过来,炫耀般地说道:“怎么样,力哥,该你啦!”
“哇——”
我惊讶万状地望着眼前这位酒量超人的蒙古族姑娘——仁花,握着酒杯的手掌,突突乱抖:“我的天啊,好大的酒量!厉害,厉害啊!女将,女将啊!”
“嘻嘻,力哥,”
仁花笑吟吟地催促着我:“瞅啥吶,你傻啦,快喝啊!”
“喝,喝,”
我举起酒杯:“喝,当然得喝了!”
咕噜,在仁花笑嘻嘻的目光注视之下,我痛快淋漓地饮尽一杯白酒,然后,甫习学着仁花的样子,将酒杯倒置过来,正欲说点什么,仁花却夺过我的空酒杯:“力哥,刚才,我都忘了,力哥远道而来,兄弟媳妇,应该敬力哥一杯,才对劲啊!”
说完,仁花小手一抬,瓶嘴沖着玻璃杯,咕噜噜地斟满一杯白酒,然后,很有礼节地捧送到我的面前:“力哥,这是兄弟媳妇的一点心意,请干了吧!”
“哇,这,还干啊!”
我茫然地望着酒杯,仁花嘿嘿一笑,将酒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白酒:“力哥,兄弟媳妇先干喽!”
咕——噜,仁花玉颈一挺,又将一杯白酒倾进肚子里,我终于被彻底震慑住了,呆呆地瞅着仁花,仁花又将空酒杯倒置过来:“力哥,该——你——啦!”
“嗯,嗯,”
在仁花咄咄目光逼视之下,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是的,是该我啦,我——喝!我喝,我就这喝!”
“小力子,”
年迈的奶奶见状,抬起哆哆嗦嗦的手臂,不容分说地挡住我的白酒杯:“大孙子,别拧胜,你,喝不过人家蒙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