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满着牛只的卡车经过数十个小时的长途颠簸,终于返回可爱的故乡,坐在蒸笼般的驾驶室,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故乡大地,大家你看看我,我再瞧瞧你,你又瞅瞅他,嘿嘿,我们仿佛是一群重返地球的天外来客,满车的人,没有一个像人样的。
而货箱上各种颜色的牛只,则比我们还要悲惨许多倍,一路上,它们不仅要忍饑挨饿,还要饱受烈日的酷晒、暴雨的洗劫,活象是一群被送往营中集的犹太难民,一个紧挨着一个地拥塞在粪尿横溢、臭气薰天的货箱里,体质矮小、瘦弱者被无情地撞倒在光滑的铁板上,数十双坚硬无比的牛蹄毫无顾忌地践踏在它们的身体上,有的早已气绝身亡,而有的则是奄奄一息,绝望地瞪着一双可怕的大眼睛。
“力哥,下趟,还去不去内蒙啦?”
铁蛋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擦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喘着粗气问我道。
我象只泄了气的皮球,脑袋摇晃得跟波浪鼓似的:“不,不,不去啦,我再也不想遭那份洋罪啦!”
我深有感触地说道:“铁蛋啊,出了这趟门后,我突然想起那老话: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啊。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事情,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小说喽!唉,太难了,太乱啦,铁蛋啊,我看,你也别去了,你还是改行干点别的吧!”
“力哥,”
铁蛋则不以为然:“力哥,你真是少见多怪啊,你不经常出门不知道,路上什么事情都会遇到的,我,早就习惯啦!”
说话间,汽车驶进故乡小镇边缘的一处用红砖圈成的宽阔院落,里面塞满了挂满牛粪的大卡车、系着杨木桿子的农用拖拉机、铺着烂棉絮的小牛车。
泥泞的、充溢着牲畜粪便的地面被数不清的牲畜以及来往人流肆意践踏,在盛夏炎炎的烈日烘烤之下,发散着剌鼻的恶臭。
“哞——”
屡经辗转、颠沛流离、饑渴难耐的老黄牛发出绝望的哀鸣。
“哞——”
这声凄惨的鸣叫声立即引起牛儿们的共鸣,一头头可怜的公牛以及母牛伸长脖子,长久地嘶鸣着,同时,拼命扭动着头上的缰绳,企图挣脱束缚,重获自由。
一头走失的小牛犊,惊惧地东张西望、四处乱串,漫无目标地寻找着亲爱的牛妈妈,惊慌失措之下,它一头扎进大乳牛的胯下,哧哧地吸吮起它的乳头来,疲惫不堪的大乳牛俯下头去瞧了瞧,发现不是自己的小宝宝,恶狠狠地飞起后腿将可怜的小牛犊远远地踢开。
而体弱多病的牛儿则因无法忍耐这残酷的、无情的折磨而倒卧在地,奄奄一息,兇狠的牛贩子唯恐病牛立刻断气以免肉色不佳,二话不说,掏出寒光闪闪的屠刀当着众多牛儿的面割断病牛的血管,腥红的血水四处飞溅,飘落在同伴们的身躯上。
一头精力充沛的年青公牛虽历经磨难,仍然保持着旺盛的体力,一挨嗅闻到身旁异性伙伴的气味,顿然性欲勃发,纵身跃起爬跨到母牛的巨臀上,雪白的、长长的,令人恐惧的大阳具直挺挺地沖出体外,尖刀般的细龟头直奔母牛的生殖道狂剌而去。
“滚开,这个骚货,”
一身污秽的牛贩子,拎起一块厚厚的、挂满铁钉的木方子,咬牙切齿地狂击着大公牛的背部:“他妈的,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你还他妈的有这想法吶!”
卖牛的、买牛的、出售牛具的、兜售香烟的、推销饮料的各色小贩,乱纷纷地汇集在这片奇臭无比的、屎尿坑般的院落里,此起彼伏地吆喝着、争吵着、讨价还价着。
而那些可怜的牛儿们则若无其事地伫立着,或是默默地沉思;或是平静地反刍;或是彼此间嗅闻着气味,交流着情感。
那圆圆的、大大的、充满善意的眼睛轻蔑地侧视着扯破喉咙,拼命地喊叫、唯利是图、投机鉆营的牛贩子们。
牛儿们对牛贩子之间勾心斗角的交易丝毫也不感兴趣,一叠叠厚重的钞票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远不如那一棵棵鲜嫩适口的青草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无论是在甲牛贩手中,还是被乙牛贩牵着鼻子走,或者又莫名其妙地重新被丁牛贩装上了卡车,它们都能够极其坦然地处之,随遇而安。
无论是甲牛贩或者乙牛贩、还是丁牛贩,可怜的牛儿最终总是无法逃脱人类的魔掌、人类的支配、人类的役使。
其下场永远都是极其悲惨的。
“哎,伙计,”
我正捂着鼻子,怔怔地呆望着,一个嘴角叼着烟卷,手里握着缰绳的壮年汉子沖着一头肥硕的大公牛走过去,飞起一脚,无情地将大公牛踢回到卡车边:“伙计,这头牛,卖多少钱啊?”
“这,”
仁花和小石头沉睡在车厢里,而铁蛋正与其他牛贩子大声小气地争执着价钱,听到牛贩子的询问,我茫然无措道:“这,这,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着给吧!”
“哈哈,我说伙计呀,哪有你这么卖牛的啊,自己的牛不知道卖多少钱!”
牛贩子冷冷地一笑,然后粗野地凑上前去,黑乎乎的右手恶狠狠地捏拧着大公牛的胯下:“嗯,牛是不错,能出个五百二、三十斤肉吧!”
“大哥,”
铁蛋终于回到车下:“买牛么?”
我惊讶地问铁蛋道:“他,真能看得这么準?”
瞅着我疑虑重重的神态,铁蛋老道地说道:“力哥,这些家伙,看牛看得绝对準,只要捏捏老牛的胯部,马上就能测出这头牛,能出多少肉,上下不差一斤份量!”
“厉害,”
我由衷地赞许道:“真是行行出状元啊!”
“三千五,”
铁蛋冷冷地答道。
“什么,你挺敢要价啊!”
汉子丢掉烟头:“说,卖价多少,準点的,别要那么大的幌!”
“三千三,少一个子也不能卖啦!”
“操,一口价啦,是不?”
汉子转过身来,不再理睬铁蛋,他那一对机灵的小眼睛,又瞄上了一头年迈的老乳牛以及她的仍在哺乳期的牛宝宝:“喂,爷们,这一主一挂要多少钱呢?”
“二千八,”
一个黑瘦的干枯老头信口开河道。
“你可得了吧,就这破玩意,只剩个骨头架子你还敢要这些钱,我看你是不诚心卖啊,还是拉回家去继续养着吧!”
“哎,小爷们,你给个价我听听!”
老头喊道。
“一千五!”
“哼,亏你说得出口,这小犊子还值个七八百元呢,你玩呢!”
“嘿嘿,”
我站在卡车旁,对铁蛋说道:“现在的牛市可真好玩呀,大家伙就这么明晃晃地讲价钱,小时候,爷爷带我去牛市玩,那时,我记得牛贩们之间讲价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他们都把手伸进长长的衣袖里,用手指笔划着价钱,旁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最终成交的价钱。”
“嗨,那是早头的事啦,”
铁蛋咧嘴笑道:“力哥,现在都这么卖牛,老牛贩子早死光啦,现在谁还会那个玩意啊!”
“啊,你看,那头牛多漂亮,又高又大,身上的毛亮闪闪的!”
我指着一头红黄白相间的大乳牛对铁蛋说道:“这头牛真漂亮啊,”
说着,我凑了过去:“哎,这头牛,卖多少钱呢?”
“五千五,”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猜测到我们不会出如此昂贵的价钱去买他的牛,我肯定,整个市场也不会有谁诚心买他的牛:“啊,我的天啊!”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这,这一头大老牛,比一间草房还要贵啊!”
“你寻思啥呢!”
铁蛋缓缓地说道:“力哥,你太不了解农村啦,在农村,一头好牛可顶半个家啊,谁家要是有几头好乳牛,那可了不得啊!”
“可是,这也太贵啦,谁能买得起啊!”
我转过身去,发现在牛市场的红砖墻边系着六、七头颜色各异,体态基本相同的中年公牛,我信步走了过去:“哥们,你这牛怎么卖啊!”
“想买牛吗!”
牛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看他的穿戴不象是个地道的农民:“我的牛都在这那,二千七百五十块,一头!”
“每头都是二千七百五十块,嘿嘿,有意思,你这是国家牌价啊,难道它们的体重是工厂里制造出来的,都完全一样?”
我微笑着说道。
“我就这么卖,谁愿意买就是二千七百五十块,一头!”
“哈哈哈,这个人有意思!”
铁蛋说道:“哥们,你是哪个堡子的?”
“我,你问我吗,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在省城,我在这里养牛,……”
“哈哈,”
我笑道:“难怪,难怪,你如此地卖牛!看来,你比我强不多少啊!”
“……”
“小力,哥们,”
我正与来自省城的,相当滑稽可笑的,却又极不在行的养牛人嘻嘻哈哈地东拉西扯着,身后传来三裤子的嚷嚷声。
我转过身去,只见三裤子皱着眉头,双手拽着裤管,那双铮亮的高档皮鞋,小心奕奕在地泥屎坑里周旋着:“我说哥们啊,你可真行啊,什么事情都想照楞照楞,怎么,又想玩玩大老牛啊,我的天啊,这里简直臭死了,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小力,快跟我走!”
“啥事啊?”
我大大咧咧地问道,以为他还要找我商量合作开发生产队大院子的事情。
三裤子站在一汪脏水旁,再也不肯挪动一步:“哥们,快跟我走吧,三叔新楼上梁,今天是正日子,酒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快跟我走吧,唉,听说你一回来就跟铁蛋子去了内蒙,这几天啊,三叔急得是又气又骂,没处发火,就沖我来,唉,你说,我,是何苦吶!快,跟我走!”
听到三裤子的唠叨,我迈过脏水坑,跟在三裤子的身后,艰难地趟出泥沼,一屁股坐进三裤子的汽车里,三裤子转动着方向盘:“唉,找到你了,这,还不算完,三叔有令,还得把大表哥,一起接去!”
“哦,”
我嘟哝着:“今天是星期一,这个时候,大表哥正上班吶!”
“上班也不行,”
三裤子嘀咕道:“三叔办事,他岂有不去之理,”
说着,汽车一拐,直奔小镇的政府所在地,可是,当汽车转向直通镇政府办公楼的街路上时,前面不远处,莫名其妙地聚拢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出了什么事啊?怎么,连附近的房顶上,树上,也是人,咋的啦,镇政府出什么事喽!”
“呵呵,”
望着乱纷纷的、七嘴八舌、指手划脚的人群,三裤子仰面大笑起来:“呵呵,小力,如果我没猜,一定是,一定是两溜溜棒,又到镇政府门前,开锣喽,啊,不,对不起!”
三裤子突然止住了话语,略表歉意道:“对不起,哥们,我不是故意的,两溜溜棒哪是我叫的啊,小力,是这么回事,你大舅,呵呵。”
“我大舅,他怎么了?”
“他,呵呵,小力,你大舅,可了不起啊,那可绝对是咱们镇的棍棒啊!”
“他,”
想起大舅破衣烂衫的穿戴,其貌不扬的尊容,穷困潦倒的窘境,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成为称霸一方的棍棒吶?
“我大舅,是棍棒,三裤子,你,能不能不开玩笑啊!”
“嗨,”
三裤子将汽车停在人群外,掏出一根香烟,又递给我一根:“哥们,我跟你开这个玩笑干啥啊,在咱们镇上,你大舅,可抖去了,谁也惹不起他啊!就连你大表哥,那厉害不,脚一跺,整个镇子都乱颤啊。可是,可是,呵呵,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大舅啊,专门就能收拾你大表哥,呵呵!”
“啥——这?”
听到三裤子简略的讲述,望着他那诡秘的笑容,我又转向车窗外,瞅着黑压压的人群,我茫然地吱唔着:“这,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