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打得正闷气,盛怒中回首,喝道:“小娘皮装什么腔?什么娘娘有纸我没纸的?”
东府几人同声喝斥:“住口!”
蝙蝠嘻嘻笑,闪身而退。胡九怒目喷火,还想前追,被吴七郎死死拉住。
“京东人语”忙道:“娘娘有何旨意?”
那宫装少女道:“娘娘已知大公子在此,请大公子与众位即刻至染香厅相见!”
东府众人与雀使门下轰声应道:“是!”
雀使门下,个个声色敞亮,面露喜色,东府众人这一声却答应得颇是勉强。
吴七郎对宫装少女身旁那白衣女子冷嘲道:“白鸽传信,腿脚口舌,果然不很慢嘛!”
那白衣女子淡淡一笑,并不回言。
众人都向庙中后门行去,“京东人语”见众白衣少年皆垂头丧气,僵立不动,道:“杜将军乃非常之人,凡事自有其定数,哎,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你们无须太难过了,将军既然不在,不如你们收拾收拾,搬入府中罢?”
其中年龄稍长的一名白衣少年道:“亢叔叔,我们哪也不去!我们自小皆是孤儿,由师尊养大,与师尊名虽师徒,实则父子,师尊遭此劫变,下落不明,李师伯虽然一时不肯明言,我们定要求他相告,找到师尊后,随侍左右,才能安心。”
京东人语点点头,快步赶上了众人。东府诸人在前,雀使门下随后,自有执火者照应其间,众人头顶上方,却是百鸟噪噪,扑翅盘旋。
庙后有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依山势蜿蜒而下,远远望见山脚下一座府邸屋宇连桓,如此深夜,却有不少地方亮着灯火,想来那便是东府了。
此际外边雨早停了,路上却很湿滑,不过众人皆为习武修道之士,自然毫不在意,偶尔碰见地面湿滑的地方,顺势一溜而过,前行更快。
在庙中许久,我的衣裳早已干了,但被山间冷风一吹,还是觉得有些潮意,凉凉的贴在身上甚不适意,于是暗运真气,不一会,便觉身暖。再看鹦鹉时,竟也在运气暖身,她羽衣吸水,蒸干之时,身周好似腾起一阵大雾,当真“气势惊人”甚是惹人注目。
一路行来,纪红书毫不掩饰欢容,道:“白鸽,我该如何赏你呢?嗯,至下月起,不,至今日始,蝙蝠与小狂蜂两人由你支使一个月!”
两道惨叫声响起,蝙蝠抗议:“为什么偏偏是我降级?我刚还为雀使您老人家打了一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小狂蜂喊道:“每个月都是我降级!每个月都是我降级!还有完没完?”
鹦鹉咯咯笑道:“雀使还是收回成命吧,这两人一个身臭,一个嘴脏,我怕白鸽妹子消受不起呢!”
蝙蝠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很臭,他很脏!”
小狂蜂忙道:“我又臭又脏!”
显然,往日的降级者遭同门荼毒与轻贱,简直难以形容,令人发指,两人避之如蛇蝎,脏臭之评非但受之不却,还大包大揽起来。
那白衣女子掩嘴轻笑:“小妹从总教出师,派过来才不过三月,许多事正要向各位师兄请教,怎敢使唤蝙蝠大哥与小狂蜂大哥?”
小狂蜂失声道:“大哥?大家听到没?终于有人肯叫我大哥了!白鸽师妹!我愿意听你使唤!天天替你烧汤、洗脚,擦背、揉胸……哎呀!死乌鸦你踢我干嘛?”
乌鸦道:“如此好事轮得到你吗?白鸽师妹,你看,我的手明显比他干凈,嘿嘿……”
蝙蝠吟道:“雀使门下谁最俊?除却蝙蝠不是人!”
秃鹰沉声道:“你那白惨惨的脸蛋,半夜出来装鬼吓人倒也可以,哼!脸蛋长得白有什么用?若论英雄气概,舍我他娘的还有谁?”
鹦鹉含酸道:“雀使,这些男子多半疯了!你看,是不是全都降级,派给我管教管教?”
纪红书冷冷道:“不必了!娘娘这次回宫之后,我要……亲手一个一个地收拾!”
雀使门下这边,登时只听到一片脚步踢踏响,比前面东府诸人还安静。
众人下得山来,却是一座大花园。左右两侧依水随山,筑有院墻,前方是房屋,后壁天然成了园子的围墻,后方则是方才走下的矮山了,原来这东府地面甚是广阔,竟连这座山都属于花园的一部分,将军庙恰是设于后山的一道园门。难怪进东府后院定要经过将军庙了,将军庙压根就是东府外围的后门嘛!那是非穿行不可了。
东府后院的角门在望,我不禁心下忐忑;马上便要见到那贾妃了!她是大公子的姑姑,此番见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若谈起旧事,我浑然不知所对,岂不糟糕?再者,今夜那读灵者将我的所有秘事窃取无遗,至今不知那人究竟是谁,此事便如在我心中扎下了一根刺,更让我惶惶难安。
我有些后悔方才为何没有乘混战上前,故意受点轻伤,还可装个头昏体疼,拿娇推脱。那像现下这般,空手入林,有不测之险呀!哎,哪怕被麻雀的赶鸟桿扫到一下也好呀!
这般想着,我脚步稍慢,路经几道石阶时,我的脚后跟被乌鸦轻轻踢到一下。
“啊!”
我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身子踉跄地前扑几步,打算找个稳妥之处,碰破头皮,行苦肉之策,正喜得逞之际,脑门软绵绵地被托住,我心想:“没道理呀,一根树枝何能如此柔软?”
只听一个声音关切道:“公子小心了!”
我一听要晕,抬起眼来,望到的是一张白生生的脸儿,关切的神情使她看上去格外温和可亲。
她位于台阶下方,转身向我,双手托在我两肋之处,形同抱持。
我的下巴尤抵在她胸前,乳波汹涌,很是可观,但我心刻心情极度不好,全没工夫赏鑒,怨意趋使下,下巴狠狠地在那柔软起弹处磨了磨,便欲以那为支,直起身来。
“啧啧,这小鬼好生有艳福,摔都能摔到白鸽师妹身上!”
乌鸦倾羡不已。
“啊!”
不知是我的举动还是乌鸦的戏词,使得白鸽猛然惊呼一声,将身跳开,羞避一旁。
我失去支撑,身子前跌,脚下乘势在石阶边沿暗暗使力,这回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摔出一片晴天。
又是一个胸部!呜呜!这回小乳突突,却是换了那个宫装少女。她一手尚执灯笼,一手来接扶我,却是力不能支,两人身子在石阶上往一边倾斜打转,脚下忽然踩空,一道扑跌。
我只道这次总可如愿了吧?哪知头皮一紧,一人紧抓我脑后长发,高高拎起:只听秃鹰冷冷道:“小鬼,寻奶吃么?摔了一回又一回,尽往人家姑娘身上乱蹭!”
我又羞又臊,口中呀呀乱叫。
东府诸人闻声回首,喝道:“秃鹰放手!你胆敢对大公子无礼!”
其中一人奔过去,将宫装少女扶起。那宫装少女回头看了在秃鹰手中挣扎的我一眼,低了头,满面羞红。
秃鹰见东府诸人着急,更为得意:“你们与他主仆有别,我秃鹰却不受他管辖,哈哈!”
纪红书淡淡道:“娘娘原跟我提过的,大公子往后须派教中一人守护,秃鹰,我决定了,便派你了!”
秃鹰惨叫:“雀使切不可匆下决断!我秃鹰英雄盖世,怎能受这小鬼使唤?”
纪红书道:“你敢违抗教令么?”
秃鹰呻吟道:“总有得商量吧,我的终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
纪红书板着脸道:“一点也不草率!我执掌雀使一门,也无须跟你商量!”
秃鹰这回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我也随其手松,落到了地上。
乌鸦、蝙蝠齐声喝彩,道:“又嫁出一个了!秃鹰,恭喜!恭喜!”
说话间,众人已至角门,门内一个红衣女子迎了上来。
纪红书望见她,不由一愣,随即面肌僵硬,冷哼了一声。
那红衣女子却笑脸相迎:“红书姐姐,许久不见!这回要不是娘娘回府,想见你一面也真难呢!”
她一说话,脸上神情,春花带笑,我像在哪见过似的。
吴七郎道:“十妹,你的天罗幡法阵完蛋大吉啦!”
那红衣女子笑道:“只不过是些符箓,不值甚么,再画上些便是了。娘娘正在染香厅相候,你们随我来!”
想来她便是天罗幡法阵的主人——秃鹰提到过的“东府霍姑娘”了。她的年纪也应不小,却满身活力,腰姿纤转,红裙闪摇,其臀忽隐忽现,一路领着众人穿门过巷,来到一处深院,前庭开阔,正中有老树苍然欲倾,树以池围,绑新木以撑。绕过树池,望见前方门厅大开,灯火通明,几个宫装丫鬟正穿梭走动。
红衣女子与宫装少女急走几步,先入内呈报。“辕门兽”唤来仆从,将左小琼与巨虎领去安置了。我将小白鼠也托给了辕门兽的仆从带去喂食,心想,待去取回白鼠时,正可借机与左小琼说话,探知别后情形。
即刻有人传下令来:娘娘与众人于右侧大厅相见。
先前去将军庙的那宫装少女却又走了出来,领着我一人,穿过前厅,往后院行去。
那宫装少女一路行去,一声不发,只顾低了头面走路,裙下莲尖一闪一吐,走得飞快,似对方才与我抱持共摔之事,尤存羞怯畏见之意。
到了一处厢房门外,那宫装少女先停了一停,道:“娘娘!”
里边传出一个声音:“是筠儿到了么?快进来!”
宫装少女一手掀高珠帘,朝我努了努嘴,我硬着头皮走入房中,见屋内两名宫装丫鬟静悄悄侍立,一盏九龙盘旋、龙口吐焰的华灯之畔,一个华裳丽人放落手中物事,正转首望来。我望见一张凝白如玉的面庞,容光照人,心知她便是贾妃了,忙一低头道:“娘娘……姑姑!”
“筠儿!”
那贾妃快步迎来,拉起我垂着的手,握在掌中,柔声道:“半夜将你唤来,可吓着了么?”
“没!”
我依旧垂头,低声应道。贾妃掌心绵软之中,另有一丝凉腻,触人欲醉。依我所知,这般体质,看似丰美,实则体内有虚亏之癥,于是又道:“姑姑……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贾妃轻叹了声,却是不语。
我抬起头来,见她明眸琼鼻,丰姿楚楚,那眉梢却带一点轻愁,格外让人系心于怀。
“你遭了一场大病,我这一年也是时时不适,如今老太君又眼见不行了!”
贾妃放落我手掌,转过身,莲步轻移,叹道:“我们一家子,也不知招了什么邪!”
本以为与她碰面,定是一番大阵仗,却不料会像现下这般叙起家常,我心内藏虚,更加不知如何应对,只勉强装作关心:“老太君……可还安稳?”
“这会儿,宋三郎正施针渡气,他来了之后,老太君倒好些了,”贾妃回首道:“筠儿,我也知道,你一向不喜理会俗务,但老太君这样,东府总不能没个主儿,笙儿又没出息,只知贪玩胡闹,想来想去,也只有指望你了!”
今夜随纪红书一路行来,我隐约已知有事不妥,如今她语意所指,分明是要我担任东府少主了!若在贾氏一门中越陷越深,将来还怎么重返山林,与师门同聚?我不由慌道:“姑姑,我……”
恰在这时,门外一人道:“娘娘,宋恣已到染香厅了!”
似是那红衣女子的声音。
贾妃不容我多说,拉起我的手,道:“筠儿,随我来!”
染香厅中,东府诸人与雀使门下俱在,其中新来一人,身颀面白,举首望人,目光遥射出尘之采,青袍纶巾,摇摇然作书生装扮,我心知他便是宋恣宋三郎了。
众人见我们入厅,躬身齐道:“娘娘!”
贾妃于堂中坐定,示意我侍立一旁,随后挥退众宫装丫鬟,环视一周,道:“诸位辛苦了,东府这阵子,因老太太的病,人人都未睡个好觉。我在深宫,出入不便,雀使门下,时时替我奔走递告,也很费心费力。”
众人皆道:“应当的。”
贾妃目光移向雀使门下一干人,道:“红书,你指派谁护卫筠儿?”
纪红书道:“派了秃鹰。”
秃鹰闻言身子不禁一抖。
贾妃唇角略笑,道:“你门下众人,秃鹰算是沉稳,往后筠儿出门时候较多,秃鹰深历江湖,正可照看!”
秃鹰咬牙强笑道:“多谢娘娘金口褒奖,秃鹰……定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贾妃点头道:“秃鹰留下,其他诸位雀使门人,忙了半日,且去用了夜宵,下去歇息罢!”
乌鸦、蝙蝠等人道:“谢娘娘赏!”
躬退几步,转身离去。
秃鹰心怀鬼胎,入厅时本落在众人身后,离厅门最近,此时众人一一离去,行经秃鹰身畔时,俱都投以眼色,有的面戚戚然,深表同情,有的神情木然,强装无事,有的挤眉弄眼,嘴裂莲花,全然兴灾乐祸,连那白鸽也轻吐舌尖,悄步快走,这一轮下来,秃鹰虽故作镇静,也忍不住脸面变色。
贾妃等几人离去了,不禁宛尔,道:“红书,你门下诸人,恁地有趣!”
东府吴七郎道:“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
纪红书面色微红,白了吴七郎一眼,道:“红书往后会好好管教!”
贾妃却淡淡道:“不必啦,为人行事,但求大节无亏,小处滑稽,有何不可?若强行去异求同,未免抹杀了生趣。”
纪红书大喜:“娘娘圣明!”
贾妃又道:“吴七郎为人峻肃,办事认真,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人莫以与己不同而互轻,听说你们双方时常吵闹,为细事失和,其实大可不必!”
纪红书与东府诸人俱道:“娘娘明训,我等记住了。”
贾妃点了点头,方问宋恣:“三郎,老太君这会情形如何?”
那宋恣道:“我以九针走穴之法,助老太君提神聚气、回阳生脉,但老太君年寿已高,能挨多少日子……不在其病,而在天意。”
“若是如此,立主一事,万不可再拖了。”
贾妃环顾东府诸人,道:“此事我让亢总管征询过诸位的意思,本以为已然定规了,如今却是听说,你们对大公子承位一事,尚有异议?”
京东人语道:“娘娘明鑒,非是我等敢抗命不遵,只是……只是……
纪红书冷笑打断道:“亢总管难以开口,我却略知其中缘故。”
贾妃道:“哦?”
纪红书道:“东府霍姑娘,原是贾似道正室霍氏之妹,他们今夜变计,几番阻拦我带大公子来见娘娘,想来定是属意霍姑娘的亲侄——贾二公子了!”
贾妃眉稍微挑:“此言可确?”
京东人语陪笑道:“这是雀使误会了,我们请留大公子,是另有缘由的……”
“纪红书!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小瞧我等了!啊……你这小子……下针轻点!我伤的是脑门,你扎我脚板干嘛?三哥!你这弟子十分糊涂,我要怒了!”
大厅隔壁传来一道伴随着嗷叫呼痛的语声,听声音正是方才昏迷过去的关西魔,他在邻室疗伤,想是听到这边说话,自觉有抗辩的义务,于是挺“言”而出:“……我们十妹,最无私心,她虽是二公子的亲姨,对立主之事,倒是偏向大公子多些,哼,二公子也太像他老爹了,纨绔混帐,不成模样,大公子娇滴滴的像个娘们,也不怎么样。”
东府诸人面色齐变,怒声叱喝。宋恣凛眉微皱道:“云川子,你扎他的厌舌穴!”
“你小子……”
只听隔壁怒吼半句,随即寂然无声。
京东人语道:“管贤弟是个浑人,望娘娘且勿生气!不过他说霍姑娘不存私心,这倒是真的。”
贾妃神情不悦:“老太君昔日,严于嫡庶之制,对似道贬斥太过,你们也不可太当真了。似道虽不能上承老太君欢喜,于孝道上有亏,但近几年还算收敛了玩闹的性子,肯求上进,对于西边府上,往后你们还须尊重些才是。”
东府诸人闻言俱都低头不语,显是对那贾似道成见极深。
贾妃甚是大度,见了众人情状,也只是轻叹了口气,并不深究,道:“亢总管,你方才说另有缘由,却是什么?”
宋恣向前,略一倾身,道:“启稟娘娘,是属下让亢总管于大公子面见娘娘之前,须将大公子请来,因我要先见一见!”
话一说完,京东人语大声咳嗽,宋恣也自一愣,随即面色微变,忙又道:“娘娘恕罪,我没说明白……”
贾妃绽容而笑:“唬了我一跳,我说呢,三郎之狂,那可是在骨子里,不在嘴上。”
宋恣拢袖一揖,欣然笑道:“宋恣再愚鲁,也不敢对娘娘无礼。”
贾妃笑道:“不敢无礼么?也不见得罢?”
东府众人皆笑,宋恣道:“那是娘娘素日宽待属下,偶尔放纵,也恃宠而娇了。嗯,属下欲将大公子请来,是有一事急于弄个明白,此事不明,大公子承继府主,非但无益东府复出,且将另起混乱,贻误大事!”
贾妃闻言,也面色凝重:“何事竟如此紧要?”
宋恣望了我一眼,似乎当着我面,难以开口,一时沉吟不语。
我心下一凛,暗感不妥,心道:“糟了,什么‘一事急于弄个明白’?莫非这宋恣发现了我这大公子乃是假货?”
随即又想起那读灵者来:会不会便是他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又觉不像,如若宋恣是那读灵者,我的一切事情他全都知晓,还会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哪会是现下这副犹疑不决的模样?
大堂之上,众目所向,我心中翻江倒海似的猜疑不定,面上却竭力维持镇静,立在那儿,似遭火烤一般的难挨。
贾妃似有所觉,先向我投来一道抚慰的眼色,方道:“三郎,你但说无妨。”
宋恣点了点头,道:“好罢,这要从前一阵子说起了。那时大公子卧病在床,听说从四面八方请了许多名医,总不见好。我闻知消息,心下奇怪,年前我还跟大公子于三桥街碰过面,那时大公子春风满面,身捷体轻,气色很好呀,怎么半年不见,得了如此大病?竟连四方名医都治不了?我一向有个毛病,越是他人治不了的奇癥难癥,我越是技痒难耐,更何况大公子还是先主公的孙子?是咱自家人?只是那边府上不到无路可走,是断不会来请我了,而娘娘派了不少宫中御医去,居然从没想起过我……”
贾妃笑道:“这些年,你遨游四方、读书写字,除了偶尔外出采采药草,却替几个人认真瞧过病?哪还像个郎中?你想练手试技,我还不放心呢。要不是老太君的旧疾,你一直跟了许多年,我连老太君也不会交到你手上。”
京东人语道:“不错,前两年七郎偶感风寒,让他瞧瞧,他倒是很快治好了,却从七郎身上找出许多小疾,定要救治,哎呀,那真是……我今无病强侍医,何人怜我吴七郎?七郎被他足足整治了三个月,浑身上下,针眼无数,遍体鳞伤,如此猛医,谁还敢求他看病?”
吴七郎打了个寒噤,捋袖露出许多伤疤,摇头道:“人间地狱啊,惨无人道,暗无天日!”
胡九嚷道:“你们这么说宋三哥,也太过不公了!俺的风湿是多年顽疾,就是三哥帮我治好的!雀使的怪病也……”
纪红书目光如刀,狠狠剜去一眼,胡九身子一缩,兀自喃喃:“瞪我作什么?再瞪三哥也是帮你治过……”
宋恣摇头道:“你们不是医道中人,是不会明白我的。七郎身子匀健,那是男子中的典范,乃医家百求不遇的活案,机会难得,我岂可不把他吃透?我遨游四方、读书写字,正是养我医家浩然之气,这些年,我医道无为而进,那是不用说了,像大公子……嗯,说回大公子身上罢,有一天,我夜不成寐,心想乘着风高月黑,何不去瞧一瞧大公子的病势?便把十妹叫醒了,拉着她一道往西边府上去……”
吴七郎向我投来深表同情的一眼。我则暗下心惊:“他去瞧时,不知是不是在我附体之后?难道给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胡九奇道:“三哥,你去瞧病,却带上十妹干什么?”
宋恣道:“十妹老大年纪,孤身不嫁,大公子生得俊俏,让她去瞧瞧,若能触动女儿家心思,岂不甚好?”
霍姑娘面色通红,道:“呸,早知你是如此居心,我才不陪你去呢!哼!人家是担心你夜天迷路,摸到哪户人家姑娘房中去,闹个大笑话,才答应同去的。”
宋恣点头,道:“是的,若非十妹带路,我原是很难找到大公子居处的,这也是我带上她的缘故。当时进了大公子房中,十妹点了侍侯丫鬟的睡穴,我便开始对大公子下手。哪知一触大公子身子,便觉其体热如炭,我不由大吃一惊。按说,大公子男生女相,正是命相中的多福之人,以我医家眼中看来,具有这类貌征之人,阳得阴润,刚柔互济,故性情温和,神气内敛,多能藏志于胸,远驰千里。他们的身体肌肤,多半温润如玉,体气生凉。而大公子内热外透,烧灼如铁,如此反常,应是阴阳极度失和,阳盛而阴衰,阳毒侵染经脉之象。这种病象,前朝宫中秘辛偶有记载,多为帝王久服内丹所致,怎地大公子会得此病?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遍搜医案,惟有误用了春药,病征与此相似,但春药发散甚快,也不至于郁积于体,竟成阳毒攻心之局呀?”
宋恣说到医事,目迷神驰,浑然忘我。纪红书、霍姑娘听他一再提及“春药”二字,皆神情不安,面红咬牙,贾妃也暗皱其眉。
京东人语忙轻咳一声,低声提醒:“三郎,概述其要就是了,不必说得太细啦。”
宋恣“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明白京东人语的意思,续道:“我估摸那些先前来过的名医、御医,下药定是走滋阴润肺、败火清毒的路子,这也是常理,却不知疗效如何?于是暗以气劲内窥,发觉大公子体内阳毒奇异,并不为药物所制,药力纵能稍稍延缓病势,却如杯水施林,毫不济事,如此下去,大公子性命定然有忧!
“我当时十分为难,左思右想,找不到什么好方子能治此癥,后来一转眼,见十妹在侧,不由大喜,心想若大公子能与女子……嗯,采用体疗之法,这个……或许是条路子……”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体疗之法”的言下之意,便都以怪异的目光朝我与红衣女子望来。此时我心知当时的“大公子”定然不是我了,倒还坦然,那东府霍姑娘却急得羞红了脸,怨道:“三哥,你……你把话说明白些!”
宋恣恍然,连忙道:“当然,当然!大公子病重不起,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也多亏了十妹……
东府霍姑娘恼羞成怒:“三哥!你说你的,莫再提我了!”
宋恣僵了一僵,张口结舌,一时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下去了。
辕门兽笑道:“十妹勿恼!三哥长期沉迷于医道,我看他行路、用饭,有时甚至连说话也会走神,语不达意、理路不清,那是他向来的毛病,你不必太过计较了。”
宋恣愣了愣,有些不服气的样子,续道:“总之,多亏了……与我同路去的那位女子,身上带有她本门的”寒香丸“,此丸向来只能由女子服用,为男子之大忌,但大公子阳毒烧身,并不畏惧此丸所含的阴柔寒劲,若施用得法,反倒恰能克制大公子的体内阳毒。我便将”寒香丸“和酒灌入大公子口中,乘机施以金针,使药力发散,并以内劲将大公子体内阳毒逼出要害,才与十妹……嗯,一道离开。三日过后,我听说大公子病势果然稍有好转,心知救治得法,便又去了一趟,以”大泻真丸“交由大公子服下,大公子连着数日大泻之后,我又去察看,发觉毒势大为减轻,一两个月内,当无性命之忧了。但也有不妥之处,一是大公子身体不支,抗力也随之减弱,二是那阳毒竟与”寒香丸“交织,毒力由烈转柔,要彻底拔除,却更难了。此毒一天不除,大公子终究难以……唉!”
说到这里,宋恣叹气摇头,出神片刻,忽朝贾妃一揖,道:“娘娘,所以我才让亢总管……”
贾妃失声道:“且慢!你的意思我还未全弄明白——你说了半天,是在担心大公子的身子么?”
秃鹰在一旁,微微笑着,突然不由自主地唇口张大,打了个大大呵欠,急忙四下瞄看,以手掩口。
宋恣恨恨地盯了秃鹰一眼,脸色涨得通红,越发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说……大公子的病癥,我几番探究,可说是了如指掌了,嗯……我出外替大公子寻药,历经一月,不能说空劳无获,但也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后来获知老太君病危,匆匆赶回府中,便听大伙在议论大公子承位一事,这个……这个……”
贾妃皱眉道:“三郎,你慢慢说,莫要着急。”
旁人越叫他不要着急,宋恣愈见激动,竟指天发誓起来:“我宋恣的医术虽不能……虽不能……但对大公子的病癥还是极有把握的!大公子现下虽看着好端端的,但是,但是……”
“但是……”
京东人语急于替宋恣代述,顺着宋恣的语气叫了半句,似觉不妥,脸上僵笑道:“嗯,还是我来说罢。娘娘,三郎是难以相信大公子的奇癥竟能痊愈,欲先弄清大公子实际病状,再作计较。若是大公子确然无事,那是大喜。若大公子病体未愈,则恐不宜承继府主之位。因东府此番复出,牵涉极广,府外的众多弟兄,以及先主公当年北征的诸多旧部都会前来归附,大公子一旦……一旦有个什么不好,打击大伙的士气不说,只怕还要激生变乱。”
贾妃点头:“我明白啦,筠儿的病不是好了么——也罢,三郎你既要察看,便对筠儿‘下手’罢!”
说到“下手”两字时,不由唇角生笑。
我听了一惊,自知体内暗藏的内劲功法,与那“大公子”委实不符,若给宋恣发现,却又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