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惊四座。
江彬酒都被吓醒了:“小郎,你要做甚……”
丁寿挥手止住江彬话头,“三哥无须多言。”转对钱宁道:“钱宁?”
“卑职在。”钱宁躬身行礼。
“你曾在锦衣卫经历司任职,这个车霆的来龙去脉你晓得多少?”
“晓得一些,却是不多。”钱宁陪笑道。
“知道多少说多少。”
钱宁点头称是,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车霆,字震卿,成化辛丑科二甲进士出身,与今礼部侍郎王华同年,内阁谢迁为其房师,其执法甚严,性质直,不拘小节……”
丁寿一手支颐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的手指不住敲打着扶手,听得“不拘小节”时,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讽。
钱宁继续说道:“其在平凉知州多有建树,遂迁为陜西布政使司右参政,时任都御史巡抚陜西的杨一清改善西北马政,命其为陜西苑马寺卿,出力颇多,经由兵部刘大夏荐举为副都御史巡抚宣府。”
一篇大论听得丁寿皱眉,原以为车霆只是都察院里的一只虾米,尽管这虾米个头大了点,他也没太当回事,没想到背后还藏着一群大白鲨,礼部、兵部、内阁、还有年初升任三边总制的杨一清,盘根错节,二爷脑袋有点疼。
不只是他,旁边的江彬也瞠目结舌,车巡抚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做官,连老婆被人睡了的江彬都不晓得这位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契兄加内姨夫有这么深的背景靠山。
杜星野咳了一声,“大人,这车霆干系太大,还是从长计议为妙,少不得问询下京师刘公公的意思。”
丁寿脸色一沉,不满道:“老杜,你在江湖上也曾是一方之雄,如今办事怎么娘们唧唧,瞻前顾后的。”
杜星野低头不语,心中却暗道:把你小子扔到丘聚手里三天,你要还这么硬气我管你叫爹……
不理杜星野,丁寿转头对钱宁道:“知道的不少,别跟爷说是你记性好。”
“不敢隐瞒大人,听闻要随扈大人到宣府,来之前卑职托了经历司的关系,将有关此地的文牍看了一遍。”钱宁躬身道。
“办得好,有心了。”丁寿点点头。
“谢大人夸赞。”钱宁笑得谦卑。
“老爷,”楚楚忍不住说道:“适才听得钱大人一番话,这车巡抚是一位能员,您何必要为难……”
话未说完,楚楚只觉玉手一紧,转头看去,握住她手腕的杜云娘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丁寿淡淡扫了二女一眼,“好官未必是好人,我为什么想动他你们不必知道,只要晓得他一定要他好看就好。”
楚楚还要再劝,杜云娘抢声道:“爷说得是,既然爷看那姓车的狗官不顺眼,妾身今夜就去取了他的项上人头,给爷消气。”
钱宁等人眉头一跳,这娘们是从哪儿来的,一张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比锦衣卫还他妈直接。
丁寿皱眉,“疆臣遇刺,必惊动朝野,法司深究起来,谁能脱得了干系,云娘你如今也是我府中的人了,少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手段。”
“是,妾身知错了。”杜云娘俯首认错,粉面含愁道:“惹不起,杀不得,那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其实未必难办。”钱宁突然插嘴道。
“哦?”丁寿来了兴趣:“说说看。”
“这帮子文人不总喜欢舞文弄墨,以文言志么,买通几个下人小厮,将车震卿的文卷手稿弄出府来,牵强附会总能找出几处诽谤当朝、借古讽今的字句,治他个大不敬罪,还不易如反掌。”钱宁将一只手翻掌握拳,得意说道。
江彬眼睛一亮,这事还用买通下人么,凭他内甥女婿的身份借阅几本手稿不成问题啊。
楚楚面色一变,朱唇嗫喏几下,终是忍住没有出声。
丁寿托着腮摇了摇头,道:“文字狱的事就算了,太他妈下作。天下人等若连写文发声都究之以罪,不得畅所欲言,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
楚楚赞道:“老爷之言大善,国朝百余年来未有因文字获罪者,先帝时又曾颁《问刑条例》,不因言杀人载有明文,岂可因一车霆而开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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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还真不是楚楚姑娘洗白大明朝,明朝皇帝从朱元璋到朱由检对书籍印刷和文化传播都持开明态度,更别提什么文字狱了。
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摘引《閑中今古录摘抄》,说杭州教授徐一夔上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其中“光”、“圣”等字眼触动了曾经当过和尚的朱八八那脆弱的小心灵,结果马屁没拍好被咔嚓了,可实际上朱元璋人都驾崩了,那位被砍了的徐一夔还在活蹦乱跳的当官呢;另外一位名僧来复被杀是因为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而不是写个“殊”字,被扣上了“歹朱”的罪名。
当然,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也不是一本书都没禁过,总会有大臣跑过来说某某书怎么怎么不好,比如《剪灯新话》、《金瓶梅》之类的黄色书籍,士子不读圣贤书全抱着这玩意交流,得禁;山东一帮农民跑梁山上求招安,还不是看《水浒传》看得,必须禁;明朝皇帝大多耳根子软,禁就禁吧,不过禁得效果怎么样不过问,作者和书商也不追责,没多久那书就重新开始刊印,价格还涨了,禁书么,多好的噱头。
在这种开明风气指引下,大明朝的中后期出版业呈井喷式发展,有功名的没功名的,当官的在野的,要不出几本书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四大名着这还是良心作品,其他跟风之作生搬硬套,信口胡诌,什么野史秘闻,神鬼探案,只要有人看就有同类的大批作品出现。
明朝的写手们很是明白一个道理,读者的要求高于一切,《西游记》卖得好,立马跟风出三部来,当读者的口味给养刁了的时候,大家就把素材转向皇宫里的朱家老小了。
于是洪武帝的文字狱和妃嫔殉葬,万贞儿妒杀皇子等等当时在明实录中只字未提的情节,百十年后在各种拾遗、野史中出现,极大地满足了大明百姓的窥私欲,如果要说朱皇帝一点不知道自家被人编排,可能性不大,毕竟厂卫不是摆设,可没一个皇帝禁书杀人,说到底还是腰桿子硬,大明得国之正,亘古未有,不是百姓茶余饭后意淫几句就说得垮的。
可惜了,朱明皇帝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这帮被他们惯出来的文人压根不要脸,明亡之后一帮子汉奸文人编纂《明史》,这些野史杂闻中的东西他们拿来就用,何况有些东西本就是他们写的,把大明朝黑一个体无完肤,顺带把清兵入关造的孽洗白白。
谁知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满洲主子很不满意,满清皇帝不是不明白把明朝皇帝黑化了对自己统治有好处,杀了民间修史的戴名世等人就是防民之口,问题是史书写的这么扯淡谁他妈会信啊!
《明史》编纂从康熙一直到乾隆,清朝皇帝多次下令修改,乾隆甚至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驳斥万贵妃谋害怀孕诸妃的说法,可笑的是这种连满人都不信的荒唐之言到了如今,成了史学界正统材料,好吧,大清表示:你们赢了。
痛定思痛,引以为鑒。满清绝对吸取了明朝这方面的教训,凡是没事瞎几把编的,都拉出去砍了,康雍乾三朝,杀得尸山血海,大清皇帝,代代圣君。
被收拾得狠了,经历过好日子的读书人终于知道谁是亲爹了,可惜晚了,史又不敢写,只能在小说段子里吐两句槽,怀念一下曾经的美好时光:“神宗在位多丰岁,斗粟文钱物不贵。门少催科人昼眠,四十八载人如醉”;“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眼见当初万历间,陈花富户积如山”;“余生曾作太平民,及见神宗全盛治”;“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好不感叹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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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扯得有点远,话说钱宁听了二人之言后愁眉苦脸道:“车霆根基深厚,若不是入罪十恶,怕是难以动他,总不能说他谋反吧。”
丁寿痛苦地抱着脑袋,“我倒是想,可他一个巡抚,提督军务又不能直接领兵,说出去谁信啊。”
几人枯坐半夜,直到鸡鸣声起,丁二爷主持的这场头脑风暴会议也没想出个正经主意。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丁寿摆手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此事午后再议。”
几人告退,单单江彬留下,“小郎,哥哥已经认命了,何必为我去招惹那车霆?”
“那丑事于三哥名声有碍,就不要提了。”丁寿走上前扶住江彬肩膀,“车震卿视武人为随意践踏之蝼蚁,小弟就是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晓得吾辈武人不可轻侮。”
“可他身后靠山都是阁部重臣啊!”想想那几尊大神,江彬嘴巴有些发干。
“你我为大明效力,背后还是当今万岁呢。”丁寿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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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柴房内,郤永与手下四散坐在地上。
郤永等人并没受缚,却不敢逃跑,火并锦衣卫是杀头大罪,这些人都有军籍在册,若是逃亡,还会牵连家人。
柴扉轻响,丁寿推门而入。
郤永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
“怎么,见了上官不知行礼?”丁寿微笑,眼神示意身后的蕊儿将两个乌漆大食盒中的饭菜摆放在地上。
那帮军汉见摆出来的两只肥肥的烧鸡,一盘香喷喷的酱骨,还有一个炖得稀烂脱骨的猪头,不由喉咙咕咕滚动,大口吞咽着口水。
郤永嘿然道:“这是我们兄弟的断头饭么,怎的没有上路酒?”
“在我丁府岂能没有好酒。”丁寿轻轻拍掌,一个锦衣卫捧了两坛“刘伶醉”进来,泥封拍开,酒香四溢。
丁寿拿起一坛酒,递给郤永,“敢喝么?”
“有何不敢。”郤永接过酒来仰头畅饮,一气饮了小半坛,一抹嘴道:“痛快,弟兄们,死也别做饿死鬼,该吃吃,该喝喝。”
几个军汉一拥而上,“别抢,别抢”,“给我留只腿”,“你他妈没吃过肉啊,别叼着不放啊”……
丁寿不理那几个,在郤永身前盘膝坐下,“听闻郤把总去岁受了军棍,伤势可好?”
“咱这厮杀汉贱命一条,皮糙肉厚的,一顿军棍算得什么。”郤永不以为然:“谁教咱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巡抚大人内甥婿呢。”
“可您这堂堂抚标亲兵,如今怎么沦落到街面上诈几个小钱了。”丁寿笑得自然,话却戳心。
郤永嘿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人要杀要剐随意,犯不上冷言冷语的挖苦标下。”
长笑一声,丁寿道:“哪个说要杀你?”
“难道大人肯放我等一条生路?”郤永有些不敢相信,虽说抱定必死之心,但是能活谁愿去死。
“你等所作所为,的确有些犯忌,但事出有因,就沖能为乡里安危对锦衣卫拔刀相向,便有可恕之处。”丁寿站起,拍了拍郤永肩头,“你随我来。”
郤永心中忐忑,还是随着丁寿出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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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兄受罚,说起来也是由我而起,”丁寿将一口红漆木箱打开,推向郤永,“白银三千两,算是赔礼。”
白花花的银子晃得郤永眼花,结巴道:“大……大人,标下受……不起,当日也是罪有应得……得……。”
“朋友相交,贵在意气。”丁寿语含至诚,“只求郤兄勿忘身为宣府子弟,时刻以保境安民为己任。”
“大人既看得起标下,今后赴汤蹈火,必万死不辞。”郤永单膝跪地,指天发誓,他是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上来的,几时有大人物对他和颜悦色,厚礼相赠,货卖明眼人,这条命卖了又能如何。
“郤兄请起,”丁寿托起郤永,“今日我们便一醉方休。”
“大人,”一名锦衣卫门外奏报,“王六回来了。”
“唤他进来。”丁寿有些意外,扭头笑道:“请郤兄稍待。”
郤永连忙称是,不多时便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叫花子走进堂来,郤永暗自皱眉,怎么这府中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小的拜见二爷,您交待的事都办妥了。”王六施礼道。
“辛苦了。”丁寿点头,看了看外边天色,略带讶异问道:“这时候城门开了么,你是怎么进城的?”
“回二爷,有一队蒙古人进城,守军得了手令,城门早开了一刻。”王六弯着腰回道。
“蒙古人?哪一部的?多少人?”丁寿疑惑问道,他倒不担心是外敌入寇,长城防线堡墻林立,鞑虏根本没有不声不响摸到这里的机会。
“听城卒说是朵颜的贡使,百十来人,马倒有数百匹。”王六低头略一思索,回答道。
“朵颜?”丁寿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入贡的时间和路线都不对,这里有什么名堂……”
朵颜三卫和大明的关系比不上朝鲜,一年可以在正旦、万寿入贡两次,但为防止这帮不怀好意的家伙借机踩盘子,对入贡的道路和人数都有限制,女真与朝鲜的贡道是鸦鹘关,朵颜三卫的贡道则定在了喜峰口,一般都是十一月左右进京,正好贺正旦节。
私改贡道的事不是没有过,都是朵颜三卫和鞑靼合伙一起邀赏增贡,明廷也不是每次都答应,何况这几部蒙古人之间的仇怨同样不小,比如左翼蒙古得空就收拾一顿朵颜,朵颜这阵子与明廷还是比较亲近。
可如今这日子别说正旦了,连正德生日还差着几个月呢,难怪丁寿心中存疑。
郤永在一旁插口道:“大人,此事标下倒是和抚标众将閑聊时听闻几句,杨总制在西北整肃马政,颇见成效,但西北茶马交易所得皆为西蕃马,故托付车巡抚寻觅辽东良驹,以求蕃息良种。”
听了郤永的话,丁寿眉峰尽展,“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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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巡抚车霆府。
“下官省亲多日,琐事繁多,未能及早拜会军门,还望恕罪。”丁寿笑容满面,递上门刺。
比起挂着右都御史外放的刘宇,车霆的副都御史低了一品,索性丁寿直接用督抚的别称,省得唤人“都堂”让人以为在刺激他。
“此言愧不敢当,大人荣归乡梓,本当老夫登门求教,却劳烦大驾,亲临寒舍,真是罪莫如之啊。”车霆笑脸相迎。
待得落座,丁寿观这位车巡抚白面黑须,相貌儒雅,言语得体,让人如沐春风,心中嘀咕,若非江彬之事,真舍不得动这老小子。
车霆随手展开丁寿的烫金门刺,扫了一眼里面夹着的礼单,浓眉一轩,笑道:“大人如此厚礼,车某愧不敢当啊。”
“昨日手下无状,沖撞了军门亲兵,些许小礼,聊表寸心。”丁寿在椅上欠身道。
车霆一指堂下的郤永等人,道:“可是他们?”
见了丁寿点头,车霆冷哼道:“如此不识礼数,来人,军法伺候。”
怎么一言不合就上军法,丁寿连忙拦阻道:“军门息怒,误会皆因下官而起,岂可由此归咎帐下劲卒。”
车霆抬手虚按,呵呵笑道:“丁大人请安坐,早闻大人才思敏捷,学识过人,蒙圣上恩赐功名出身,未能因缘求教,老夫深以为憾,几个军汉粗鄙无文,竟敢大胆有辱斯文,若不严加教训,天下士子又岂能甘心。”
您这什么神逻辑,就因为那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功名,就从二爷身上找到认同感了,连缘由都不问就打手下亲兵,武人的屁股这么不值钱?
甭管心中狂吐槽,丁寿还是脸上堆笑道:“大人才是科场健将,文坛前辈,如此厚爱,下官汗颜,此番还请您高抬贵手,免教寿心中抱愧。”
“既然丁大人执意如此……”车霆轻捻胡须,笑道:“也罢,便饶过这几个武夫一遭,尔等还不谢过丁大人宽宥之恩。”
逃过一顿军棍的郤永等人在中庭跪倒,心中咬牙切齿的骂着自家老大:“谢军门隆恩,谢丁大人海量。”
看都懒得看廊下跪倒的那批人,车霆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转首笑问:“不知丁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听闻今日城里来了一队朵颜使节,不知消息属实否?”
车霆眼中微不可觉的闪过一丝精光,点头笑道:“不错,丁大人不愧出身缇骑,好灵通的消息。”
“不过府中下人凑巧碰到而已,下官已是閑散之人,如何还能征调锦衣密探。”丁二爷难得说句实话。
车霆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下官只是好奇,朵颜进贡之期未到,何以会在此时入关,不知军门能否为下官解惑。”丁寿偷眼打量车霆神色。
“按常例本不该此时,不过朵颜部近日发生了些变故……”车霆对着面含探询之色的丁寿微微一笑,道:“朵颜都督阿尔乞蛮病逝,其子花当继位,遣其子革儿孛罗进京请封。”
阿尔乞蛮到底还没熬过去,丁寿轻叹一声:“人走茶凉啊,如此大事,京中竟未有传文于我。”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间多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丁佥事何必为此事郁结于心。”车霆意味深长地看了丁寿一眼。
“谢军门开解。”丁寿欠身谢过,“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丁大人请讲。”
“下官想一见朵颜使节,望大人允準。”
车霆皱眉道:“塞外野人,吝缘教化,大人何必纡尊相见?”
“下官喜好宝马良驹,听闻朵颜此来带有数百良马,想求得一匹坐骑。”
“既然丁大人有此雅兴,老夫岂能拂逆,这便手书谕令,着人陪同前往。”车霆大度言道。
“谢过军门。”丁寿躬身施礼。
眼见丁寿拿着手令出了府门,车霆冷笑一声:“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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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这革儿孛罗为人如何,你可晓得?”瞧着前面引路的巡抚衙门书吏,丁寿悄声问身后的杜星野。
杜星野低声道:“大人,革儿孛罗为花当长子,是其嫡妻以克所生,其为人勇猛胆大,与花当爱妾把罕所生三子把儿孙同为花当所爱。”
“胆大?”丁寿嘴角微微扬起。
“杜爷真是见多识广,兄弟佩服。”一旁钱宁凑趣说道。
“不过在漠南呆的年头多些,不值一提。”出身江湖的杜星野颇为不齿钱宁官场拍马逢迎那一套,淡淡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至驿馆,书吏上前递交手令,门前把守的官兵将众人领进院内。
好端端的一间驿馆此时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院内树了箭靶,几个穿着皮袍的蒙古人在比试射箭,另有几名赤膊汉子在院内刷洗马匹,廊下还架起了篝火,几只肥羊被烤得滋滋冒油,满院子的羊膻马尿味道。
皱着眉头,丁寿伸出食指放在唇上,还是挡不住鼻腔内吸进那股子生鲜味儿,那帮子蒙古人也各忙各的,没有一人过来搭理他们。
书吏匆匆进了房间,不多时就听到里面传来破锣般的喊声,“不过是进贡请封,哪里有这许多麻烦事,成天见这个见哪个的,叫那个什么鸟佥事滚出去!!!”
里面衙门书吏不住劝道“将军息怒,息怒。”
房门咣当一声打开,只见一个粗壮的蒙古汉子叉腰立在门内,一指丁寿等人道:“将这些人撵出去。”
院内的蒙古人立时就围了过来,一个赤膊的蒙古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来推搡丁寿。
杜星野喝声“大胆”,一手叼住对方手腕,伸腿在大汉踝骨处一点,顺势一扯,那铁塔般的汉子登时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咚的一声轰然落地,院子似乎都晃了一晃。
其他几个蒙古汉子一愣,齐齐嚎叫着沖了上来。
丁寿嘱咐声“别伤了人命”,就若无其事地闪到了一边。
“属下明白。”杜星野应道,也不出兵刃,只用小巧擒拿手法与这些汉子你来我往的扭打起来。
只听咚咚倒地声不断,一个摔倒爬起,又一个被扔到地上,这些蒙古汉子皮糙肉厚,自幼在草原上摔跤长大,倒是不虞有伤,可这样下来面子却有些挂不住了。
那几个持箭的蒙古人中有一个已是怒火满腔,张弓搭箭对準杜星野,大喝道:“汉人看箭。”
蒙人纯朴实诚,虽恨杜星野折辱族人,放箭时还是先出言提醒,哪知箭在半空,当啷一声被另一只羽箭撞开,无力坠地。
几人看去,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汉人手持一把蒙弓正看向这里。
以箭破箭,必是擅射好手,朵颜这几名射手好胜之心大起,取箭搭弓,向着那人射去。
钱宁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如满月,嗖嗖嗖连珠箭发,又快又準,将对方射出之箭俱都打下,未等对方反应,换手持弓,又是数只连珠箭射出。
朵颜几名弓箭手见眼前寒光闪动,大惊失色,未及反应,笃笃笃几声连响,每人脚前地上都插入了一支羽箭。
立在房前的革儿孛罗见手下人比武射箭都不是汉人对手,还未进京便颜面大失,还如何讨封,心中怒火大盛,取过自己的铁背硬弓,拈弓搭箭,虎吼一声:“你也吃某家一箭。”
箭如流星,带着一溜乌光直奔钱宁而去。
钱宁听得破空声响,想要闪避却是不及,只见眼前一花,丁寿已挡在他的身前。
丁寿伸出食中二指紧扣箭桿,两指一振,二尺九寸的长桿羽箭倒飞而回,其势不亚来时,革儿孛罗瞳孔一缩,二寸八分的三棱镔铁箭头已没入身旁门框,眼前只有那羽箭雕翎微微颤动。
惊魂稍定,革儿孛罗怒视丁寿,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丁寿含笑回视,毫无惧意,二人对视半晌,忽地同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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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人欢歌。
一众锦衣卫与朵颜卫的蒙古人勾肩搭背,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肉是正宗蒙古烤全羊,酒是宣府佳酿“刘伶醉”,吃喝兴起,你哼一段蒙古歌谣,他唱上一段梆子腔,反正唱的什么互相也听不懂,傻笑着继续灌酒。
一个空酒坛骨碌碌滚到一边,革儿孛罗高举拇指,大着舌头道:“好汉子,不愧是大皇帝陛下的亲军,都是巴特尔。”
“将军才是大草原上的雄鹰,将来兀良哈定会在将军带领下威压各部,称霸草原。”
丁寿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喷着,把个草原汉子吹得忽悠忽悠的,革儿孛罗哈哈大笑道:“说得没错,此番讨封若是阿爸原封袭职,将来定会将部落交于我手,什么巴图孟克、亦不剌太师,定要让他们臣服于我大兀良哈。”
丁寿故作惊讶,道:“将军想为花当大人讨都督官职?可按照朝廷惯例一向是降等袭职啊?”
“此间巡抚托信与某,说只要多送良马,他自会请人在朝中为朵颜说好话,请大皇帝陛下恩準袭封。”革儿孛罗打了个酒嗝道。
“那信可在?借某一观。”丁寿急声道。
他这番急切的模样引起了革儿孛罗警觉,按住腰间道:“你看它作什么?”
丁寿自知失态,故作平淡地笑道:“没什么,只是陛下对前年朵颜破关之事甚为恼怒,仅靠给陛下多送几匹好马,怕是将军难以如愿。”
革儿孛罗摇头道:“马不是给大皇帝陛下的,这次进贡好马不过一百匹,另外两百匹是送给车巡抚的。”说完革儿孛罗颇有几分心疼样子,道:“都是兀良哈各部草原精选的好马。”
“送?难道这车大人空手收礼,就没给个信物凭据么?”丁寿追问道。
革儿孛罗疑惑地摇了摇头,让二爷好不失望。
丁寿低头思索了一番,抬首笑道:“这么说这些好马都是朵颜各部拼凑而出,并非将军独有,那这讨封之功怕是难以独占了。”
“为何不能?谁说的?老子劈了他。”革儿孛罗激动地站了起来,口中说得厉害,却也心中打鼓,难免有几分色厉内荏。
“将军稍安勿躁,在下另有一大功相赠。”丁寿神秘一笑:“必保将军如愿以偿。”
“真的?”革儿孛罗瞪大了眼睛,热切问道:“什么功劳?”
“边市。”
“边市?”革儿孛罗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朵颜三卫边市皆设在辽东,广宁、开平等市近泰宁、褔余,而远朵颜,边民交易实为不便,况且……”丁寿顿了一顿,轻笑道:“如今镇守开原的参将乃是崔鑒,不知朵颜诸部可敢大胆前往广顺关边市?”
革儿孛罗一声冷哼,将酒碗摔个粉碎,丁寿这话勾起了他心中的一番旧恨,弘治十二年朵颜诸部三百余人前往互市,被辽东总兵李杲与巡抚张玉、镇守太监任良合谋,于宴席间伏兵尽杀,并报称三卫入寇,官军大捷,后经弘治皇帝查实,将张玉等人免职,那时候率兵带头操刀的就是这位出身辽阳崔氏将门的崔鑒。
“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说在一个沟里摔倒,就要知道一次教训,这些文官话有几分可信,将军该知道了吧。”丁寿老神在在地说道。
革儿孛罗紧咬牙关,一字一字道:“马已交给了他,还能如何?”
丁寿不答,只是扯开话题道:“将军以为,若在靠近朵颜部的位置选一关口作为边市,可能让花当大人满意?”
革儿孛罗一把握住丁寿双手,激动难以抑制:“大人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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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衙门后堂。
车霆安坐于上,身前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正在低声稟报。
“标下安排在驿站的人回稟说,那伙锦衣卫与朵颜蒙人先是摔跤比箭,后来又聚在一起喝酒唱曲,直到深夜。”
车霆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以为他有个功名能够自重身份,没想到还是自甘堕落,有辱斯文,这武人实不足与谋。”
那武将听了讪讪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车霆扫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武将上前附在车霆耳边低声私语一阵。
车霆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夜长梦多啊,”蓦地扭身道:“桂勇。”
“标下在。”武将躬身应命。
“马上派人持本官书信进京面见谢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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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丁宅。
“朵颜的这帮人真是能吃能喝。”宿醉醒来的丁寿将敷在脸上热手巾递给蕊儿,向身前的钱宁、杜星野二人抱怨道。
“草原上缺盐少酱的,难得进了边墻,他们岂有不逮住了机会大饱口福的道理。”杜星野向丁寿解释道:“朵颜三卫这些内附的番人还算好的,鞑靼那几部的百姓平日里吃不上几顿有滋味的饭菜,入关劫掠时都好似饿死鬼一般。”
“还是大人您海量,最后那帮蒙人都被喝倒了,据说今日他们出城时,有不少人在马上还在瞌睡呢。”钱宁恭维道。
丁寿指着钱宁,笑道:“往日还真是小瞧了你,昨天给咱爷们长脸,在锦衣卫什么时候练了左右开弓这一手功夫?”
“大人谬赞,卑职养父兄弟几个俱是女真人,自幼随他们几位习得几手箭术,让大人见笑了。”钱宁躬身回道,面上隐有戚色,瞧来他们父子感情当是不错。
丁寿点了点头,钱宁的身世他倒知道一些,这小子本是孤儿,被太监钱能收养,钱能兄弟四人,俱是宪宗时宫中大珰,因钱能排行第三,时称“三钱”。
成化年间钱能镇守云南时,也是吃拿卡要,四处敛财,直到弘治三君子中的另一位王恕巡抚云南,才杀住了钱公公的气焰,钱能对王恕又敬又怕,却无可奈何,干脆上表保举,升王介庵到南京去执掌都察院和兵部,甩开了这尊大神,没想到提前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数年后钱能调任南京守备,二位冤家又碰了头,钱公公算是认了命,对王恕礼敬有加,再无恶绩传出。
进了弘治朝,这对老cp结局却是反转,王君子主持吏部“京查”、“大计”,铁面无私,一举贬斥两千多名官员,犯了众怒,被那些文官同僚们联手撵回了家,郁郁而终;钱能修心养性,远离纷争,弘治末年老死京师,养子钱宁恩授了锦衣卫百户的差事。
丁二爷算是看透了这帮文官的揍性:收拾宦官勛戚越狠,你越是士林仰望,铮铮铁骨,贬官可以让你升得更高,免职能让你复官,就算没熬到那一天,斑斑青史上也会浓墨重彩地记上你一笔,但要是想破坏文官集团内的安定团结,那就是叛徒内贼,不弄死你不算完。
“如今蒙人都已走了,咱们也该走下一步了。”丁二爷如今箭已上弦,容不得摇摆不定,此番谋划车霆的消息一旦泄露,怕是车巡抚的亲友故旧绝不会给他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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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丁大人让老夫弹劾车震卿私开边市?”
对于主动前来拜访的丁寿,刘都堂本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女儿外交有了显着成效,本打算相逢一笑尽释前嫌,没成想这小子塞了这么大一口锅让他来背。
“不错,车霆身为边臣,却连通朵颜,私下贸易,其心可诛,奈何下官赋閑在家,不便出面,唯有请都堂大人秉公上奏,请朝廷定夺。”丁寿义正辞严,字字铿锵。
这点破事算什么罪过,九边文武有几个没做买卖的,刘宇心中暗道,莫说这朵颜是大明内藩,他刘至大当年巡抚大同的时候与之交易的还是未内附的蒙古小部呢,被朝廷查到了也不过是圣心不悦,弘治皇帝申饬一番也就完了,那个被文臣们吹出花来的三杨内阁,大学士杨荣直接把军马都拿去换钱了,朱瞻基也没把他怎么样,要不是这几位倒霉催的赶上王振,一个个绝对活得有滋有味善始善终。
“车霆此举虽有不妥,但毕竟是封疆重臣,若是妄起争端,怕是朝廷多事,坏了刘公公大计。”刘宇抬出刘瑾,希望打消这个愣头青的拍脑袋主意。
“督公那里我自会去信说明,如今朵颜使团已经启程,此时上本,可有人证相佐,还请都堂大人早下决断。”丁寿长揖言道,他如今身份尴尬,由他牵头必会落人口实,本想着与刘宇都是一党,这又是宣大总督管辖之事,举手之劳而已,没成想这老小子推三阻四,忒不爽快。
“兹事体大,且容老夫三思。”见丁寿还要开口,刘宇急忙又道:“这一两日必会予丁大人一个答复。”
丁寿也不好催逼太过,低声下气地又陈述了一遍厉害,怏怏而去。
送走了这瘟神,刘都堂无力倒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原想着离开京城是非之地,没想到又遇上了这个是非精,车震卿岂是好相与的,单就刘大夏那护短的倔脾气,为了一个升官的侍郎尚且把马文升逼致仕了,若是弹劾他保举的巡抚,那老家伙还不得和自己拼命,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爹爹何事费心?”一袭烟绿长裙的刘珊从后堂款步而出,见了自家老爹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不由好奇。
刘宇心中烦闷,正好对着贴心小棉袄一阵诉苦。
刘珊黛眉轻蹙,嗔怒道:“既如此,父亲就把事情与那丁寿挑明,他若想与车震卿斗法,去寻别人做那出头鸟,好端端地为难爹爹作甚。”
“那小子睚眦必报,为父得罪不起车霆背后的谢迁、刘大夏之辈,可也同样得罪不起他身后倚仗的皇上与太后啊,”刘总督一声长叹:“当官难,难当官啊!”
瞧着老父愁眉不展,刘大小姐也跟着愁肠百转,轻抚刘宇肩背,想要开解,却无话可说。
“大人,大同有塘报到。”一名军卒堂外稟报。
刘宇此时哪有心情看那些东西,挥挥手让他下去。
刘珊命人将塘报递上,劝解道:“爹爹还是看看吧,大同也是九边重镇,莫要误了军情。”
刘宇无奈地接过塘报,破开火漆,抽出来信一看,先是一惊,随即狂喜,大笑着在原地转了三圈。
刘珊看得莫名其妙,忙问道:“爹爹,塘报到底是何要事?”
刘宇仰天大笑三声:“车震卿,丁寿,宣府留给你们两个折腾吧,老夫不陪你们玩了……”